打擊新自由主義的特朗普,為什麼不是左派的朋友?
事實上,如果我們向前追溯,在政治領域對全球化過程的反撥,實際上發生得更早。2001年在美國本土紐約市發生的「911」事件,就是其中最為激進和有標誌性的一例。自此之後,「反恐」成為了一個常規辭彙。而與此相應的,包括美國在內的各國,都開始了常規性的對邊境的更加嚴格的治理。在學界,這個過程經常被叫做「安全化」(securitization)過程。同時,這一事件也充分暴露了自由主義價值及其霸權(hegemony)的局限。
在社會層面,反全球化的運動也一直和全球化的運動並存。偏左的運動包括反對世貿的抗議活動、農業領域的糧食主權運動、消費領域的「慢食運動」,以及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的「佔領華爾街」的運動,這些都是對新自由主義體系下跨國財團主導、金融資本主導的體系的抗議。偏右的反全球化的運動往往以保守主義、民粹主義思潮為特徵,也在各國現出端倪。以美國茶黨運動為例,雖然它主要的訴求是政府減稅、減少赤字等等,但是同時也支持限制移民和貿易保護等。特朗普本人在競選過程中,號稱自己是「藍領百萬富翁」,強調自己代表著受排擠受壓迫的底層和中層勞動者。雖然特朗普競選成功後選出來的內閣成員,均是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的受益者,其中不乏跨國財團的CEO,但是他的競選策略確實成功迎合、動員乃至煽動了一些不滿現行體制的勞動者。從統計數據來看,特朗普從白人、工人階層和中低收入群體那裡獲得的支持,可能是史無前例的。作為一個政治事件,特朗普的的當選,顯然體現了選民對於現有新自由主義體制的不滿和厭倦,也是上述反全球化過程的一部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通過這次大選,人們看到了美國本土那些長期沉默,被政府、校園左翼和主流媒體共同忽略的銹帶工人。所謂「銹帶」,指的是那些曾經輝煌、現在陷入低迷的老工業區,在美國東北部和中西部,都廣泛存在這樣的銹帶。這些傳統的產業工人,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過程中受到了巨大的衝擊。這些人在過去的幾十年時間裡,在全球市場中處於劣勢,面臨失業或是失業的威脅。即使不受失業威脅的工人們,也往往感到生活缺乏上升空間,地位顯然不如當年。大部分感到自己被體系拋棄。2016年的美國大選中,位於銹帶上的伊利諾伊州、密西根州等都為特朗普的當選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銹帶工人以及特朗普的當選讓我們看到,對全球化的拒絕不僅在發生在社會層面,也可以發生在國家機器內部;不僅限於邊緣國家,也更加擴展到了所謂「帝國」。而新自由主義所帶來的傷害,不僅針對第三世界國家的人們,也同樣波及美國內部的部分工人。只不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全球化的分析框架,民族國家的框架,政治正確的理論框架,都忽視了美國內部的這一群體。
被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拋棄的人,走上了支持特朗普的道路當然,並非所有的學者都忽略了美國銹帶上大量的工人們。美國已故哲學家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曾經在1998年就斷言:「工會的成員,以及缺乏組織的非技術工人,遲早會發現他們的政府壓根就不會阻止工資下降,也不會防止工作外流。同時,他們會發現,郊區的白領工人們——他們自己也害怕被裁員——根本不願意為其他人的社會福利交稅。那時候,體系會出現裂縫。不住在郊區的投票者們會發現整個體系失效了。他們會回過頭尋找一個強人領袖,會為他投票。這個強人會告訴他們,一旦自己當選,那些官僚,狡猾的律師,還有金融領域交易商們,以及後現代主義的教授們,都會不再當權。很可能,那些過去四十年里,由黑人、墨西哥移民、同性戀群體的抗爭帶來的進步,都會被一筆勾銷。對婦女的蔑視也會重新變得時髦……他們長期被擁有大學學歷的人們告知應該這樣或那樣,這一次,他們的憤恨會找到一個出口」。 語言學家和社會批評家諾姆·喬姆斯基也曾在2010年的文章中提到:「如果一個卡里斯馬型的魅力領袖出現,這個國家就真的陷入麻煩了。因為挫敗感以及合法化的憤怒,黑人族群和非法移民會成為靶子,會有人宣稱白人才是受害的少數群體。如果這一切發生,會比歷史上的德國更加危險」。美國老工業區的工人們,在資本主義的市場機制中的失意,具體原因大致有以下幾個:第一,全球化加劇,美國將低附加值的產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集中發展高附加值的產業,這就使得傳統工業受到負面影響 ;第二,科技的發展,包括機器人技術的進步,也進一步使得很多傳統行業的崗位流失。這一過程還將繼續,對很多技術工人都會形成衝擊;第三,近些年對於環境保護問題的重視,導致很多重污染以環境為代價的產業遷移或流失,導致這個行業的工人也面臨困境;第四,由於白人在美國長期的優勢地位,在二戰後的工人運動中,白人為主導的產業工人為自己爭取到了很大的權益。工會的力量非常大,代表和保障工人權益。然而,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框架下,這些權益反倒諷刺的變成了他們「效率低下」從而被資本家拋棄的重要原因。
雖然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都意味著全球局勢的重要變化,然而,縱觀資本主義的歷史過程,美國銹帶工人所經歷的痛苦,並不是一個新鮮的事情。資本主義體制追求效率和低成本,從而追求高額利潤,這就意味著總有一些群體被納入中心,一些群體被排除。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路德工人就認為新發明的珍妮紡紗機奪走了他們的工作,通過破壞紡織機來對抗新技術帶來的高效率的生產。不論是19世紀英國的手工業被工業化生產取代,還是新自由主義時期的全球再分工,其核心都是資本主義市場對於效率的追求。在過去新自由主義體系三十年的時間裡,也同樣發生了資本主義的所謂「創造性的破壞」(constructive destruction)。這實質就意味著,一些人在全球市場中佔據了優勢,一些群體可能止步不前甚至遭到了拋棄。根據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Thomas Piketty)在《21世紀資本論》 中的論述,在全球新自由主義的發展過程中,獲益的群體是資本主義核心國家的技術工人(skilled workers),以及發展中國家(以中國為代表)的非技術工人(unskilled workers)。這些群體被高度捲入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成為了火車頭,成為了點對點全球化的中堅力量。當然,所謂的「獲益」,並非意味著這些被深刻捲入全球化的群體享受著幸福生活,相反,這些群體往往缺乏工會代表,缺乏勞動保護,受到嚴重的剝削,也缺乏團結的途徑。這些都說明,資本全球流動和民族國家的框架,有著非常複雜和矛盾的關係。一方面,資本需要超越民族國家的貿易壁壘,尋找利潤機會;另一方面,民族國家框架內的種族、民族等概念,也有效的分化各國的勞動者,為資本的利益最大化創造重要條件。很多銹帶上的工人,在今天呼喚國家對他們的保護,卻似乎沒有看到,他們的憤懣,恰恰是因為工人的聯合沒有辦法超越國家而進行聯合而造成的。在很大意義上,是國家的邊界,限制了他們的團結,使得他們以工會為主體的鬥爭,在全球範圍內缺乏有效性。我們也看到,銹帶上工人們的憤懣並沒有天然的正當性和進步意義。由於白人的歷史優勢地位,他們的憤怒往往和白人至上主義、種族主義、男性沙文主義等結合在一起。這樣一來,他們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不滿,很容易轉化成對其他處於劣勢群體的不滿,女人、少數族裔、移民、外國人,都成為了搶工作和危險的來源。好像只有通過孤立主義,才能試圖維護自身利益,重建自己心目中的美國。保守主義為什麼不是「新自由主義危機」的解決之道?特朗普的美國孤立主義,從各個角度來看,都是一次反動。更糟糕的是,它可能只是一個商界名人對於群眾的煽動,其內容是非常空洞的。煽動起來的,是白人至上主義的幽靈,是法西斯的幽靈。
自由主義從啟蒙以來就有兩個敵人:左翼思潮和保守主義思潮。在20世紀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內,左翼和自由主義的角逐佔據了主流。然而,在今天,很明顯的變化是,保守主義在新自由主義面臨危機的情況下,收穫了大量追隨者。在這樣的歷史時刻,我們要搞清楚的是兩個問題:第一,是不是只要反對新自由主義就可以了?出於不同的原因,很多左翼認為,新自由主義在過去三四十年裡面造成了巨大的貧富分化,反對新自由主義是首要任務,只要反對了新自由主義,包括特朗普的帶有法西斯主義傾向的運動,都是好的。而事實上,正如阿蘭·巴丟(Alan Badiou)在特朗普當選第二天就在演講中指出的那樣,希拉里代表的「舊的寡頭政治」與特朗普所代表的「新的法西斯主義」並不是一個完全對立的選項 。在很大程度上,他們的對立投射出了一種符號化的和象徵意義上的對立,它能夠反映新自由主義造成的巨大傷害,卻沒有投射出當前世界的真正的矛盾。事實上,也恰恰因為這種一致性,特朗普才能夠當選。特朗普的新法西斯主義,並不能對新自由主義形成打擊,它能打擊的,是各個群體經過幾十年努力爭取來平等權益。在新自由主義框架內,通過不同群體的不懈努力,在美國本土,包括少數族裔、性少數群體在內的弱勢群體都獲得了不同程度的承認和權益。哲學家南希·弗雷澤(Nancy Fraser)把這些進步稱為「進步的新自由主義」(progressive neoliberalism)。帶有法西斯主義特徵的特朗普政權,對上述進步都是挑戰。從這個意義上,左翼在反對新自由主義的同時,也必須有能力反對法西斯主義。第二問題:是不是只要反對特朗普就可以了?目前在美國,反對特朗普的運動取得了廣泛的聯合,這其中有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支持者,也有其反對者。既包括女性、少數族裔、移民等各種政治力量,也包括新自由主義體系中的上層力量。這種聯合顯然對於短時間內限制和反對特朗普政權有一定效果。但是,長期來看,人民需要尋找到新自由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之外的解決框架,還是要對反對特朗普的各種力量進行梳理。這就要求人們的想像力回到撒切爾說「別無他路」之前的歷史時刻,尋求歷史的其他的可能性。至少,可以回到概念上的社會主義,來考慮未來的可能性。事實上,在2016年的美國大選中,已經出現了民主社會主義的元素。伯尼·桑德斯就自稱為「社會主義者」。雖然在很大意義上,他的具體政策延續的是羅斯福新政的道路,但是他對於大財團和金融資本的挑戰,才是新自由主義的真正的對立面。他的「我們的革命」所代表的新的政治團體,也可能是一個新的秩序的開端。還是以銹帶工人為例。從全球資本主義的角度來看,他們的問題,是他們如何被重新整合進入資本主義生產鏈條中的問題。以資本主義的用工邏輯衡量,他們效率不是過高,而是過低;他們的權益不是過低,而是過高。如果銹帶工人要重新進入資本主義的核心環節,理論上看,可能的解決道路,只能是伯尼·桑德斯的道路。那就是要放棄白人至上主義和種族主義。要全面支持提高其他群體,包括女性、少數族裔以及移民的權益,不僅在政治上繼續承認他們,而且也要支持他們在工作中的福利以及受教育的機會。只有這樣,美國銹帶工人的在市場競爭中的「劣勢」才能消失。他們的被剝奪感才能得以緩解。當然,根據桑德斯在競選中的討論,他對美國工人還是採取保護主義的態度,並沒有全球社會主義的視角 。而在資本和市場已經高度全球化的今天,工人的問題,也是全球化的。美國銹帶上的工人,如果要重新進入市場,他們也應該支持世界其他地區的工人的福利有所提高,鼓勵全球範圍內工人的團結。這樣,各國工人的生活條件和生存的幸福感也能得到提升。在這種條件下,以種族、性別、國別為基礎的劃分,都可能是有害的。它們不僅無助於人們之間的團結,讓弱者之間互相憎恨,也無助於問題的解決。當然,這樣的探討目前只能是概念層面的,現實層面的實踐,還遠沒有開始。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