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川鄂:張愛玲,小資生活方式的批判者
「當吳翠遠沉浸在一片溫柔愛鄉的時候,忽然,封鎖開放了,電車開始走了,呂忠禎又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上去了。吳翠遠馬上明白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上海打了個盹。」
記者余曉春 實習生許馨尹
日前,《老人與海》的張愛玲譯本在內地出版,引來「張迷」關注。5日,知名批評家、湖北大學教授劉川鄂做客本報「愛上層樓」讀書會,在參差咖啡書屋與50多位「張迷」書友分享了一道「品讀張愛玲」大餐。劉川鄂特彆強調「眼裡有大師,心裡有經典」——這是閱讀之魂。
以下是劉川鄂講述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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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層樓﹄讀書會真人圖書館第 期
入迷27年:張愛玲傳很多,我的這本很老實
我跟大家一樣都被稱為「張迷」。1995年張愛玲去世的時候,有人說,全球至少有3000萬「張迷」。這是一個作家,以自己的姓名作為一個符號影響的讀者群類。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榮耀,是一個作家、一種獨特風格存在的標誌。
我是怎麼成為「張迷」的呢?在我讀大學的時代,文學史都是政治鬥爭的形象圖解史。魯迅被塑造為一個到處拿著匕首和投槍沖衝殺殺的戰士。稍微有點小資的徐志摩呢,被稱為資產階級文人。而張愛玲更是聞所未聞。直到1985年我讀研究生的時候,當時上海書店影印了一批(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學作品,其中就包括一本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和一本散文集《流螢》。豎排的繁體字啊。朋友從外地給我郵過來之後,我讀得津津有味。當時讀到這樣一種不帶政治滲透,不帶硝煙氣,而純粹是人性探尋的作品,我的確是非常震撼。所以後來我就以張愛玲作為碩士論文題目,寫了我的第一篇關於張愛玲的文章。再後來通過一些朋友搜集一些資料,在1993年寫了一本評傳性的小冊子,叫做《亂世才女張愛玲》。
我對我寫的東西總覺得不滿。新世紀初,我出版了《張愛玲傳》。到2010年的時候,我到香港去參加第二次張愛玲國際學術研討會,認識了一些新朋友,當時也發掘了一些新的資料。前年出版了一本《張愛玲傳》改編的《傳奇未完》。我準備在這個基礎上再增加個5萬字左右,把我所知道的新的材料運用進去,不是作為一種工作的需要,而是作為一種真正的愛好。目前市場上至少有30種張愛玲傳,台灣人比較苛刻,說很多張愛玲傳都是偽傳。我覺得我這本書寫得是比較老實的,每一個材料我都是反覆核對過的,拿不準的我都是在下邊註明了的。比如說,張愛玲寫《金鎖記》、《封鎖》就是在咖啡廳裡面寫的。在上海那個常德路65號,當時跟她姑媽住在一起,她經常就跑到樓下一樓的咖啡廳裡面邊喝咖啡邊寫作。張愛玲到香港去了之後,為了生計在美國新聞出版署工作,翻譯過一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大家知道海明威很了不得。海明威當過記者,他的小說有一種電報體的風格。張愛玲這個時候寫作的風格也在開始改變,她從一種華麗絢爛的風格,也開始轉向一種平淡而近自然的風格。所以她翻譯的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也體現出這樣一種風格。
最愛《封鎖》:人類創造文明,文明束縛人性
我個人認為,《金鎖記》、《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色·戒》和《封鎖》,是張愛玲最好的5部經典小說。《金鎖記》可能大家是比較熟悉的了,女主人叫曹七巧,一個麻油店老闆的女兒,本來就是底層人家出生,卻不幸誤入了深宅大院,嫁給有病的江家老二做了偏房。後來變得瘋瘋傻傻,乖張暴戾,已近變態。張愛玲觸目驚心地描寫了金錢對於人性的戧殺。
《傾城之戀》最經典的有兩點:第一是寫談戀愛和戀愛是怎麼回事;第二是寫高等調情是怎樣的。我們說談戀愛有時候是一種有目的的方式,而戀愛本身是一種自然的過程。但是這個裡面的范柳原和白流蘇是懷著各自的目的碰到一起來的。范柳原是個華僑繼子,是個高等調情的老手;白流蘇是一個有過一次婚姻的人,希望重新通過婚姻,得到物質保障和精神幸福。他們左一下右一下,各種月光下談情、電話談情,故意的疏遠、故意的接近,有很多精彩的表現。張愛玲這個作品是表現情和欲之間的差異和衝突的,把兩個人之間很多微妙的情感寫得精妙細緻。
再來看《紅玫瑰與白玫瑰》。如果說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丁玲筆下的莎菲和曹禺筆下的繁漪,是中國作家筆下塑造的最有心理深度的三個女性,那麼《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和魯迅筆下的阿Q,是中國近代文學史裡面塑造的最有心理深度的兩個男性形象。佟振保是個心無掛礙,率性而為,大膽追求愛欲且不計後果的性情中人。他在巴黎和妓女上床後覺得恥辱,在英國和一個叫玫瑰的混血兒相愛不敢出手,與朋友的妻子私通後不斷地給自己找理由……張愛玲對他有一個非常精妙的比喻,叫做膽小如鼠的饞貓。饞貓是他的本性,為什麼叫膽小如鼠,因為道德不允許。
《色·戒》大家都很熟,電影拍得很好,李安這個導演真有水平,既忠於原著,又特彆強調了性愛,迷人的性愛。小說主人公王佳芝是一個青年愛國學生,到關鍵時候放跑了她愛上的特務,把自己還原成一個女人。而這個特務反過來把她抓起來殺掉了。張愛玲寫這個小說,不是要寫一個特工小說,而是要探尋人性和正常的人性弱點。張愛玲曾說,人性是一本大書,一生一世都寫不完。
《封鎖》這個作品可能很多「張迷」不在意,我是特別喜愛這部小說。故事寫的是在戰時的香港,因為空襲,電車中斷。有一輛電車停在那裡不動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已婚男子呂忠禎,跟一個大學的女助教吳翠遠本素不相識,卻因為這個特殊的環境聊上了。於是就從封鎖說起,再說到家庭不幸,說到了對對方的好感。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有一點輕度的動情。這兩個人一個不是帥哥,一個不是美女,都是很平淡的人。如果是帥哥美女就是走淺薄的言情路線了。就是很平淡的人在這個封閉的環境裡面動了一點真情,可是一旦這個封閉的環境沒有了,他們又變成了原來的形象,當老師的變回了老師,當市民的還是變成了市民。這個作品尤為精彩的是表現了二十世紀文學最偉大的一個命題:人類創造了文明,文明又束縛了人性。當吳翠遠沉浸在一片溫柔愛鄉的時候,忽然,封鎖開放了,電車開始走了,呂忠禎又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上去了。吳翠遠馬上明白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剛才說的那些話都不在了,那點真情流露是白流露了。所以吳翠遠哭了,不是淑女式的哭,而是嘆息人間充滿了情感的浪費。這樣的作品讓我想起了我喜歡的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托夫》,寫到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埋葬愛人的墳墓,誰都不來驚醒他們,可是他知道有一天墓穴會突然打開,愛人會用她褪色的嘴唇向他微笑……我還想起了我喜歡的另外一個作家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那個女人根本不是為了個人的情慾,而是為了拯救那個賭徒,為他獻身。
她的散文,隨意中構成對傳統寫法的挑戰
張愛玲說,女人,除了謀生以外,還要謀愛。張愛玲青年時在香港大學讀書,讀著讀著戰爭爆發了,學校停課了,而且她的文字材料也不見了,她的好分數都沒了。這樣她就等於是以一個香港大學的肄業生身份又回到了上海。回上海之後,母親遠在國外,父親不理她,她跟姑姑生活在一起。怎麼過呢?她決定以賣文為生。而且最早賣的是洋文。她給上海的英文報紙寫影評,還寫介紹中國人生活方式的散文。像她的《更衣記》、《走到樓上去》、《有女同車》等等。大家津津樂道的那段名言,「女人女人,想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就是出自《有女同車》這篇散文中。還有她寫滬上風情的那些作品,尤其是她的《更衣記》,談衣服、時裝的變遷、人生怎麼變遷,那散文寫得很漂亮的。各位女同胞,你對服裝這麼在意,張愛玲怎麼說衣服啊?張愛玲說,再沒心沒肝的女人,說起某一年她心愛的某件衣服來,她也是一往情深的。這句子多麼漂亮。她從服裝的變化,談到了人的變化。她說,我們每一個人的衣服,都是一個袖珍的世界,我們人都是住在自己的衣服裡邊。服裝的變遷,看到社會文化的變遷。
她還出過一本散文集《流言》。張愛玲的散文集,各位要有興趣的話,可以找來真正地看一看。一個作家能夠把散文寫得那樣的隨意,那樣的構成一種對我們傳統散文寫法的挑戰,那樣的具有情味,那樣的具有語言的魅力,的確是非常鮮見的。僅僅就散文而言,張愛玲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好的散文家之一,甚至有的人迷張愛玲的散文,比迷她的小說還要迷。
我曾在新浪網看到一個調查,說你認為小瀋陽俗么,70%以上的人回答是俗;第二個問題是,你喜歡小瀋陽么,70%以上的人回答是喜歡。我的結論就是,70%以上的中國人都喜歡俗。所以這個全民閱讀的活動啊,不是簡單的把幾個有名的人,有名的作家搞來讀一讀就完了,我覺得這裡面確實有高低之分。
如果僅僅以暢銷作為標準,根本就不需要文學評論,只要電腦就行了,它一統計,說哪個作品賣得好,哪個作品賣得差,它就是一個排行,僅僅這個是不夠的。所以在歐洲的中學裡邊,有兩門課程,一門叫做通俗文學,一門叫做經典文化。它會告訴你,這些東西很受歡迎,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它不是最好的部分,除了這一部分之外,還有經典的好東西這一部分,特別值得珍視。但是我們今天的一種狀況可能就是,凡是受歡迎的我們都以為是好的,這個是不一定的。
讓高雅的回歸高雅,讓通俗的也有它存在之地,但是不要以為通俗的東西就能夠代表一切,不要以為只有暢銷的東西,就是最好的東西。文學精神產品跟物質產品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我們這個「愛上層樓」讀書會,我們的全民閱讀活動,要讀真經典。要讀那些大師的,那些能夠給我們人生啟迪、開闊眼界、豐富我們心靈的作品,以此提升我們的文化品位,閱讀要走到這個層面上來。
我們的讀書活動不是一味的迎合大眾,而是要提升,包括把從庸俗的張愛玲變成一個精英的張愛玲的提升。不要以為只記得張愛玲的幾句俏皮話,只曉得張愛玲的幾個愛情故事就是「張迷」了。我在香港就看到這樣的書啊,書名叫做《胡蘭成教你壞》,書腰上寫著:胡蘭成和張愛玲的經歷,證明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道理。這就是通俗文化,它把一個名家糟蹋到什麼地步了。
在這個消費文化的時代,一個張愛玲,我們不僅僅是把她作為一個小資的代言人,更應該把她看做一個小資的某些生活方式的一個批判者;她不僅是單純的言情的通俗文學作家,她更是一個孜孜於人性探尋和審美創造的這麼一個文學大師。文學創造,文學閱讀,包括我們這樣一種全民性的閱讀活動,我認為,它重在提升,提升我們每一個人的人文素養,包括審美素養,這不是一種簡單的知識普及,不是一種簡單的名家的再傳揚再表揚活動,而是通過閱讀真經典對整個民族文化素質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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