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斯當東:一個孩子夢破之後
馬戛爾尼訪華失敗,使中國在歐洲的形象發生了180度的大轉變。自1793年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並受到乾隆皇帝的接見,到1840年在議會辯論中極力主張對中國訴諸武力,托馬斯?斯當東代表了西方對中國印象的轉變。
文/國家歷史記者 李遠江
從18世紀近乎痴狂的中國熱到19世紀視中國為野蠻落後的國家,中國在歐洲的形象發生了180度的大轉折。如果必須找出這個變化的標誌性事件,那麼毫無疑問它就是全英國甚至整個歐洲都寄予厚望的馬戛爾尼訪華事件。這個使團中年齡最小的成員托馬斯?斯當東有幸成為這個轉變的全程經歷者。自1793年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並受到乾隆皇帝親切的接見,到1840年在議會辯論中極力主張對中國訴諸武力,托馬斯?斯當東不僅僅是中歐關係大轉折的見證者,更是鼓吹對中國發動戰爭以代替使團談判的代表。從硬幣的一面走向另一面,歐洲人到底沒能讀懂中國。然而,托馬斯?斯當東鼓吹的那場改變世界格局的戰爭,對中國人文化的影響直到今天仍沒有結束。
圖說:漫畫,1793年9月4日,英國馬戛爾尼覲見乾隆皇帝。英國詹姆斯?吉爾雷(JamesGillray,1757~1816)繪。1792年,英國為擴大與中國的貿易,以為乾隆祝壽為名,派出以孟加拉總督馬戛爾尼為首的龐大使團。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馬戛爾尼在熱河行宮覲見乾隆皇帝,遞交了國書,但擴大通商的要求被乾隆拒絕。覲見的禮儀之爭,是當時中國外交上的著名事件。資料圖片
在狂熱的中國熱中啟程
儘管質疑和批評中國的聲音已經漸次響起,但毋庸置疑,馬戛爾尼使團是帶著中國熱的餘溫踏上萬里征程的。 11歲的托馬斯?斯當東是馬戛爾尼副手喬治?斯當東的兒子,因為父親的緣故,他有幸成為這個龐大使團中年齡最小的成員。儘管沒有多少閱讀經驗,但是從父輩們的言談中,小斯當東已經對遙遠的中國充滿了嚮往——那是一個被描繪成人間天堂的極樂世界。事實上,父輩們也和小斯當東一樣,完全沒有中國經驗。 在此之前,歐洲對中國的認識或想像,主要有三種信息來源:一是商人水手的傳聞,二是官方使節的報告,三是傳教士的書簡。商人水手的傳聞大多難以置信,官方使節的報告稀少且片面,唯有長期生活在中國的傳教士對中國的了解最為深入,因而他們寄往歐洲的書簡便成了歐洲人認識中國的核心文本。 不過,歐洲人對中國的誤讀從最初的文字材料就開始了。儘管傳教士們有人文知識,也有中國經驗,但他們對中國的觀察與描述卻未必真實。他們為了在中國傳教,百般討好當地的統治者,在向歐洲同胞介紹中國的時候也儘可能地迴避負面的評價。經過傳教士們篩選過的中國形象不可避免會偏離事實和真相。第一位來華的法籍耶穌會士金尼閣在《利瑪竇中國札記》「致讀者」中就坦承:「有兩類寫中國的著者:一類想像得太多;另一類聽到很多,不加思索就照樣出版」。 真正「神化」中國的則是那些渴望推翻封建專制統治的歐洲啟蒙思想家們。急於打破中世紀桎梏的他們根據各自的需要對傳教士們的書簡進行了隨意的裁剪取捨甚至有目的的想像,於是,一個近乎神話的中國呈現在歐洲人面前。 然而過度的神化必然要求理性的批判。18世紀中葉以後,伴隨工業革命、海外擴張、政治改革和文化啟蒙,歐洲在經濟、軍事、政治、文化方面開始全面趕超中國。與此同時所有的東方大帝國先後都出現衰落,首先奧斯曼土耳其,其次是伊朗的薩菲王朝,然後是印度的莫卧兒,最後是滿清帝國。在海外貿易和殖民掠奪中所向披靡的時候,重拾信心的歐洲人對中國的文化態度也在悄然改變。 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批評「中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它的原則是恐怖」。隨後,尼古拉?布朗傑在其《東方專制制度的起源》一書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他認為,中國人固步自封,將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施行的是一種古老、僵化、衰落、殘暴的專制制度。孔多塞也認為,中國文明興起於游牧時代之後,並且始終沒有脫離這個相當低級的階段。而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也指出,「中國一向是世界上最富的國家,就是說,土地最肥沃,耕作最精細,人民最多而且最勤勉的國家。然而,許久以來,它似乎就停滯於靜止狀態了。」然而,純理論的批判並不能從根本上扭轉持續近百年的中國熱——除非出現可信的顛覆性的文本。而這個使命,很不幸恰恰落在了馬戛爾尼和他的使團身上,這其中也包括11歲就踏上萬里征程的見習侍童托馬斯?斯當東。
在這次規模宏大的訪華行動中,使團上下對東西方兩個大國的第一次正式對話抱有十足的信心。他們也的確有這自信的理由。從16世紀到18世紀中後期,英國先後擊敗了西班牙、荷蘭和法國,已經成為稱霸歐洲的西方第一強國。當時,幾乎每一個英國人都對這次開闢中國市場的外交活動抱著莫大的希望。而其他歐洲國家也同樣密切的關注著事情的進展。而這一切,對於11歲的小斯當東來講卻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他只是一個旅遊者,並不承擔任何政治責任。
鎩羽而歸
儘管自信滿滿,馬戛爾尼使團失敗的命運卻早已註定。那個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農耕國家完全不懂得國際貿易的重要。更可怕的是,在其一國獨大的東亞世界裡早已經構築起了相當穩固的朝貢貿易體系,根本不存在西方的平等邦交和自由貿易。 事實上,早在1787年,東印度公司駐廣州的代理人就已經發出了善意的提醒:「中國政府對外國人一概蔑視,它對外國實力的無知使它過分地相信自己的強大。它認為派遣使團只是一種效忠的表示。」這個警告顯然未曾引起馬戛爾尼的注意。事情的進展果然如此。 1793年9月14日,經過近一年的艱苦旅程後,馬戛爾尼和他的助手們終於獲准在熱河行宮內覲見乾隆皇帝。然而,馬戛爾尼單膝下跪的禮節顯然不符合三跪九叩的中國禮儀,而他們精心挑選的國禮也未能獲得乾隆皇帝的青睞。這一切,對於83歲的老皇帝而言無非雕蟲小技,奇技淫巧罷了。如果沒有小斯當東,這次覲見必將因沉悶、無趣和一事無成而載入史冊。當斯當東父子上前向乾隆皇帝行禮的時候,乾隆皇帝對12歲的見習侍童小斯當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他得知這個小孩子是使團中唯一一個學會了說中國話成員時,乾隆皇帝龍顏大悅,不僅賜給了一塊翡翠,而且從自己腰間解下一個綉有龍紋的黃色絲織荷包送給了小斯當東。兩件御珍至今還收藏於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
事實上,這一天除了上貢,什麼也沒有發生。英國人要求開放舟山、寧波、天津等處作為貿易口岸、在北京派駐大使以及固定關稅的請求都遭到了斷然的拒絕。在中國政府的再三催促下,馬戛爾尼使團不得不滿懷遺憾地離開,他們在大學士松筠和兩廣總督長麟等人的一路護送下經大運河、贛江、北江穿越中國腹地。70多天的漫長旅程,使英國人對這個停滯不前的帝國印象深刻。 鎩羽而歸的馬戛爾尼不得不儘力掩蓋這次令人難堪的失敗。他乾脆隱匿了自己的出使報告(直到1908年他的出使日記才得以公開出版),他請副使老斯當東公布了一份相對婉轉的記錄,這就是1797年出版的《英王陛下遣使覲見中國皇帝紀實,主要摘自馬戛爾尼勛爵的文件》。這份報告顯然顧全了英國的面子,它隱藏了幾乎所有令英國人感到難堪的細節。儘管如此,它對中國社會的描寫仍然在很大程度上顛覆了傳統的認識。在出版商的追逐下,使團中其他人的記錄陸續出版。「獅子」號大副愛尼斯?安德遜、小斯當東的家庭教師赫脫南以及士兵霍姆斯的記錄很快成為歐洲人街頭巷議的中國新聞。10年以後,使團的另一位副使約翰?巴羅發表了自己的出使報告,他對中國展開了激烈的批評。這份報告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以致於《愛丁堡評論》專門撰文,歡呼這個「半野蠻的」帝國「聲譽掃地」。
和那些抱有不同動機的成年人不同,天真無邪的小斯當東忠實地記錄他所目睹的一切,包括父親和馬戛爾尼大使由於外交上的原因而刻意掩飾的事情。他的記錄也成為歐洲人了解中國的重要史料。 儘管馬戛爾尼訪華的失敗導致了中國形象的急劇惡化,但天真無邪的小斯當東卻對這個懷柔遠人的國家抱有善意,他津津樂道於乾隆皇帝對自己的接見,還與大學士松筠建立了「深厚的友誼」。1800年,小斯當東決定重返中國。
一個中國通的誕生
1800年,小斯當東被英國東印度公司駐廣州商館聘為書記員,再次來到中國。1801年,老斯當東去世後,小斯當東承襲了父親的爵位。1814年,小斯當東當選為東印度公司駐廣州商館的管理機構——特選委員會的成員。1815年,他又被選為特選委員會主席,全面負責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事宜。 十幾年的中國經驗,給小斯當東深入了解中國社會提供了絕佳的機會。1811年,小斯當東與「好朋友」松筠在廣州再度碰面。新任兩廣總督的松筠,為小斯當東深入了解中國官場打開了方便之門。 勤奮的小斯當東註定會成為最了解中國的英國人。在華期間,他十分注重搜集和整理有關中國歷史、政治、經濟和社會等各方面的資料信息。甚至不惜花費十年的時間,翻譯了《大清律例》。就在這本著作問世的時候,小斯當東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中國視角。1810年,他在《愛丁堡評論》上發表《大清律例評論》,直接批評馬戛爾尼對這個民族產生了更高的估計,而自己的父親卻猶豫不定,只有巴羅的觀點準確而公正。 回國後,他利用搜集的信息,著書立說,闡述了自己對中國政治、外交和歷史文化等各方面情況的認識理解。這些著作對西方人認識了解中國發揮了很大作用,有些甚至成為英國政府制定對華政策的基礎。 1823年,小斯當東與亨利?托馬斯?科爾布魯克共同發起創辦了皇家亞洲學會,致力於推動對亞洲各國的政治、歷史和文化的研究工作。小斯當東還積極推動英國的漢學研究。在他的努力下,英國倫敦大學大學院和帝國學院聘請教授,開設漢學課,專門教授漢學課。他由此被譽為「英國漢學之父」。
第二次出使
1816年,英國再次派出使節前往中國,他們肩負著與馬戛爾尼完全相同的使命。新任大使是威廉?皮特?阿美士德勛爵,為了避免重蹈馬戛爾尼無功而返的覆轍,他需要一位富有中國經驗的英國人作自己的副手。已經頗有聲望的小斯當東當然是不二人選。 馬戛爾尼訪華23年後,中英兩國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中國,嘉慶皇帝繼承了父親乾隆的皇位,和一個日益衰落卻不自知的帝國。他上台伊始就爆發了聲勢浩大的白蓮教起義。為了鎮壓這場起義,嘉慶耗費了兩億多兩白銀,相當於整個國家四到五年的財政收入。從此清王朝陷入財政虧空的困境,直到滅亡也沒能徹底擺脫出來。 兩手空空的嘉慶皇帝並不知道此時的英國剛剛贏得了反法戰爭的勝利,在整個西方世界已經所向無敵。而即將完成的產業革命更是把英國變成了世界工廠,渴望世界市場的英國人比23年前更加迫切想打開中國的市場。儘管有馬戛爾尼的前車之鑒,他們依然希望能通過談判解決問題。 然而,這是一次比馬戛爾尼使團更加糟糕的經歷。7月28日,使團到達北直隸時展開了「叩頭還是不叩頭」的爭論。使團第三把手埃利斯認為叩頭只是無關大局的形式,而小斯當東則堅決反對叩頭。他在給阿美士德勛爵的報告中直言不諱:「哪怕會導致使命的失敗,也完全不應該同意叩頭。」阿美士德接受了他的意見。 1816年8月28日,阿美士德使團夜裡才抵達北京,而中國人卻催促他們連夜前往皇宮。在一場推推搡搡,連拉帶拽的禮儀之爭中,阿美士德明確表示拒絕向嘉慶皇帝叩頭。於是,憤怒的嘉慶皇帝立即下旨將英國使團趕出北京。 在小斯當東眼裡,這一次的屈辱遠遠勝過了上一次。當他們沿著舊路南下廣州的時候,陪同官員的敵意代替了乾隆時代的微笑,供給也惡劣得讓人難以容忍。而嘉慶皇帝寫給英國攝政王的信更讓英國人感到絕望:「嗣後毋庸遣使遠來,徒煩跋涉,但能傾心效順,不必歲時來朝,如稱問化也。俾爾永遵,故茲敕諭。」意思很明確,大清王朝不歡迎英國人。不僅如此,嘉慶皇帝還下令將小斯當東驅逐回國。 儘管事後中國政府出於歉意或者息事寧人的目的頒布了幾個有利於歐洲人經商的地方法規,卻無法平息小斯當東內心的憤怒。他意識到「屈服只能導致恥辱,而只要捍衛的立場是合理的,態度堅決卻可以取勝」。在他的內心世界裡,乾隆時代帶給他的那一點點的親切感已經隨著嘉慶皇帝粗暴的態度徹底消失了。
主戰
1818 年至1852年間,小斯當東數次當選為英國下議院議員,是當時英國下議院中對中英關係較有影響的議員之一。就在小斯當東們因為中英之間的困境而一籌莫展的時候,另一股力量正在改變著中英兩國的關係。他們就是鴉片走私商。
起初,英國東印度公司走私鴉片僅僅是為了平衡過於畸形的中英貿易。但是,鴉片走私的暴利很快就超出了始作俑者的意料,參與走私的也不僅是英屬東印度公司。鴉片走私的猖獗徹底打破了中國對外貿易的平衡,中國由入超變為出超,大量白銀外流,引起了國內的銀荒。而吸食鴉片對中國人身體的殘害更讓中國人擔心它將摧毀帝國的武裝力量。於是,清政府中禁煙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最終道光皇帝決定委派林則徐赴廣州禁煙。 林則徐的虎門銷煙,立即引起了英國下議院的激烈討論。議員格萊斯頓反對為了一種罪惡的交易而挑起戰爭。中國通托馬斯?斯當東站了起來:「我們進行鴉片貿易,是否違反了國際法呢?沒有。當兩廣總督用他自己的船運送毒品時,沒有人會對外國人也做同樣的事感到驚訝。」 「如果我們在中國不受人尊敬,那麼在印度我們也會很快不受人尊敬……如果我們要輸掉這場戰爭,我們就無權進行;但如果我們必須打贏它,我們就無權加以放棄。」此時全場肅靜,所有人都在傾聽他的講話。幾分鐘後,他給出了最後的結論:「儘管令人遺憾,但我還是認為這場戰爭是正義的,而且也是必要的。」隨即,大廳里響起了長時間的掌聲。 三天後下議院投票,結果是:主戰派271票,反戰派262票,9票之差。托馬斯?斯當東最終促成了鴉片戰爭的爆發。這場戰爭的結果不言而喻,英國獲得了勝利。從此,東西方對峙的格局徹底終結,東方開始從屬於西方。 托馬斯?斯當東不會想到,他對中國的看法不僅引發了一場鴉片戰爭。更是通過這場戰爭完成了中國形象在歐洲的180度大轉彎。而受影響最深刻的還是中國。鴉片戰爭後,中國一而再,再而三的戰敗,使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漸漸喪失了信心。中國人也在一次次民族危機中一步一步接受了西方對中國的認識。於是,一場從器物到政治,由政治到文化的現代化運動(實則西化)前仆後繼持續了一百多年。時至今日,國力重新強大起來的中國依然未能恢復對傳統文化的自信。學習西方仍然是煎熬整個民族的心理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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