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轉載]中篇小說《春天的隱痛》發《北方文學》2013年第9期

    春天的隱痛

 

 

   如果我想哭,那一定是沒有眼淚;如果我想笑,那一定是沒有聲音。

   ——摘自日記

 

1

 

 

   那年春天的一個午後,我剛要躺下休息,爸爸打電話來說:「趕緊回來一趟,你姑姑怕是不行了。」因為連日應付檢查,喝酒、熬夜,弄得異常疲乏,當時我有些猶豫地問道:「是不是和前幾天一個情形?」姑姑癱瘓在床半年多了,又常常感冒發燒,不吃只睡是常有的事。沒過一分鐘,爸爸又來電話了,我想姑姑這次怕是真的熬不住了。我急忙起身,邊穿衣服邊說:「爸,你叫救護車先送她去幽城醫院,我立馬趕過來。」

   我就這麼一個姑姑,她膝下無子無女,這些年都是我們在照應著她。被電視節目弄得哈哈大笑的老婆,見我火急火燎的樣子,知道又出什麼事了,立馬收住了笑容,連忙問:「這個時候還要出去?」我走著回答說:「快點,姑姑很嚴重了。」老婆慌忙提起包,跟著我上了車。

   幽城醫院是當地最大的市立醫院,為了改善醫療條件,這幾年一直在改擴建,因此到處弄得坑坑窪窪,雜亂無章。好不容易找到了急診科,問了問一位戴眼鏡的當班醫生,他降低頭,目光從眼鏡片上方透出來看我,說沒有接到叫彭鳳嬌的病人。我告訴他,她是我姑姑,大致怎麼一個人。在他看來,能向我透露這麼個信息就已經不錯了,無論我說什麼,眼鏡醫生就是不理我,拿著聽診器,開始專心致志地在那個漂亮的女患者胸脯上按來按去。

   從急診科出來,我茫然無措,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找姑姑。我撥打家中的固定電話,無人接聽。就在這時,一個護士急匆匆地經過我身邊,我趕忙喊住她,她聽了我的問話,搖了搖頭,一聲不吭繼續往前走,但剛走幾步,她又轉過身來,好像情急之中想起了啥,問:「滿頭銀髮的老太婆嗎?」我點點頭。她接著問:「左臉頰有個疤痕的?」我再點點頭。這護士戴著口罩,整個面部只剩下一對大得有些誇張的眼睛了。然後,她的目光流露出不解的意味:「真是你姑姑?」我說:「你看我像個兒戲的人嗎,我急著找她呢!」聽她的口氣,似乎認為我有姑姑,特別是有個滿頭銀髮的姑姑,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見我又急又氣,護士告訴我,送往搶救室了。

   搶救室門口,爸爸抱頭坐在塑料椅上。見到我們,他站起身,生氣地說:「她是你姑姑,不是外頭人。」老婆說:「爸,我們不知道送這裡來了,還以為在急診室。」爸爸看都不看她一眼,當這個兒媳不存在一樣。前一陣子,因為生小孩的事情,他倆差點吵了起來。自從我們結婚那天起,爸爸就隔三岔五在我面前嘮叨抱孫子的話,好像我一生下來就欠他一個孫子,我每次都搪塞他快了,說年底一定讓他抱上白白胖胖的孫子。其實,老婆根本沒有這個心思。紙包不住火,結婚幾年還不見動靜,爸爸哪還會相信我的鬼話?我只好叫他去問問他的兒媳婦。

   著玻璃,模模糊糊瞧見搶救室內,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在一個躺著的人身上弄來弄去,我明白,那個躺著的人就是我姑姑。我還明白,此時的她顯得是那樣的脆弱和無助,脆弱得猶如秋風中的孤燈。有那麼一剎那,我彷彿看見橫躺著的姑姑突然側過頭來,沖著這道門要求帶她回家。但她喊不出聲,元宵節第二天一場重感冒後,姑姑便口齒不清了。本來就中風過的人,能經幾下折騰?

   大概過了半個左右小時,門開了,一位身材瘦高的醫生走了出來,他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我們已經儘力了。」這是一句誰都能聽懂的話,姑姑死了。雖然我們早作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醫生如此一說,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蹲在地上耷拉著腦袋,爸爸和老婆哭哭啼啼衝進了病室。醫生告訴我:「實在是來遲了,不過即使早來,結果也一樣,無非就是多活幾天的事。」他見我不搭話,問道:「老太婆多大年紀了?」我說:「六十多了吧?」醫生說:「那還不算老。」他也替姑姑的死感到些許惋惜,同時他又反覆表示,他們相當用心了。臨了,他安慰我說:「命長命短註定的,哪怕好端端的一個人,沒準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前天,我的一位遠房親戚,沒招誰惹誰,在馬路上走著走著,一輛大卡車就向他撞了過去……」我心想,我又不是醫生,盡不儘力我怎麼知道,現在唯一的事實是,我的姑姑死了。

   穿白大褂的人陸陸續續走出了病室,有一位女的經過我身邊時,冷冷地說:「等於把死人抬給我們治,好像我們沒事幹一樣。」

   我正要和她理論幾句,這時,走廊的那頭有人高喊,死者的家屬快去簽字。我走近一看,喊叫的人竟是那個大眼睛護士,不過她摘了口罩,眼睛小了一些。她也很快認出了我,臉上露出了職業性的微笑。她看慣了死亡,無論家屬多麼悲傷,她都能保持那種好看的微笑。但我無法報以她微笑,我笑不出來,因為死的是我的姑姑。

   在證明姑姑已經死亡的報告書上,我代表家屬簽了字,再去收費處繳清剛才搶救的一切費用後,我才想去看看姑姑了,我心裡知道,哪怕就是僵硬失色的她,要見的機會不是太多了。可是,姑姑的整個身體被白布裹住了,當我走進那間病室時,後面緊跟而來一個推著擔架的中年男子,他把擔架停在床邊,捋了捋衣袖,看那情形是要把姑姑帶走。爸爸於是慌亂起來,求他等上一天半天的,說:「老家的規矩,剛剛死的人不能立即請下床,不然去陰間的路上很痛苦。」

   「等一天?還不如說等一年。」中年男人差點跳起來,「如果馬上有人要急救怎麼辦,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她路上苦不苦的,我也沒有辦法,醫院要求趕快拉走。」

 

 

2

 

 

   對姑姑在醫院而不是在家中落的氣,爸爸一直耿耿於懷,活了一大把歲數,連一個家都沒混著,死後成為孤魂野鬼了。他一味地責怪我:「我們想好了把她留在家中的,你偏要說送醫院,送去了又怎麼著,不就照樣沒了。現在好了,每天要花幾十元不說,還讓她獨個挨凍。」我對爸爸說的話很不服氣,好像是我讓姑姑挨凍一樣,意思不送醫院姑姑就能活下來。那天,將姑姑送往殯儀館冰凍起來的時候,爸爸便極力反對,執意要把她帶回家,我們勸他,遲早還得送那裡去,擇個時日辦了後事吧,天氣日漸轉暖,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天二天可以弄妥的,屍體腐爛了怎麼辦。

   事實上,姑姑的家就是我們的家。在我的記憶中,姑姑從未離開這個家半步。我沒有見過姑爺,因此更不知道姑爺的家在何方。我曾經問過爸爸,他除了說姑爺「不在了」這麼簡單的幾個字外,再不向我傳遞任何信息,哪怕就是能夠讓我聯想起什麼的片言隻語。那時候,我以為爸爸覺得我還小,小孩子不應該關心大人們的事。但等到姑姑中風住進了醫院,他依然堅持當初的態度。

   當天晚上吃完飯,爸爸一個人還獨自喝著悶酒。在昏黃的燈光下,他那雙飽經風霜的臉,似乎一刻間蒼老了許多。我知道,爸爸的擔心不是姑姑的病好不好的問題,而是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由於白天上竄下跳的,爸爸喝了二大碗自家釀製的米酒後,感覺有些疲倦,就打算早早洗腳上床。他起身吩咐我,晚上由我去醫院照看一下姑姑。我說,晚上還要加班寫個材料,然後藉機提起了姑爺的事。

   「她是你姑姑,你不去,那就讓她死在醫院算了。」沒等我說上幾句,爸爸便拍著桌子咆哮起來,桌面上的碗被震落地上,甩了個粉碎。他完全失態了,從小到大,他第一次對我發這麼大的脾氣。我後來想,他的失態並非因為我忙單位材料的事,而是我再次提到了姑爺。

   我們的家原來屬於典型的鄉村,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幽城的城區擴大了好幾倍,現在已經划進城市管理了。今年初,一個房地產開發商相中了老家的那塊地盤,縣裡組織人員下來動員拆遷,爸爸死活不同意。家裡剛興建了一棟房子,爺爺留下的老房子姑姑住著,爸爸多次求她搬到我們新樓過,許多房間閑著也是那樣閑著,但她一直僵著不肯搬。我也做過姑姑的思想工作,說那裡陽光足空氣好,這破房子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塌了,可她說習慣了哪裡都一樣。是習慣的原因嗎,我沒有細細探究,現在姑姑死了,即使探究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姑姑住的老房子陰暗又潮濕,很難想像這麼多年來,她是如何過來的,尤其一個個對她來說漫長無涯的晚上。五歲那年,在爸爸和媽媽多次爭吵之後,最終安排我陪在姑姑身邊睡。事隔多年,那些夜晚的諸多細節都已淡忘,我只記得,當我答應並且爬上那張雕花木床的時候,姑姑笑得非常燦爛,撫摸著我的頭,叫著我的小名說:「菲菲,真是個乖孩子。」那是個初春之夜,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姑姑事先買好了一大包的糖果,早早洗漱之後便上了床。

   掛在床頭的燈,光線非常暗淡,在我的印象中,就像沒點燈一樣。最使我感到失望的是,姑姑嘴裡沒有我所需要的謎語和童話,雖然姑姑自始至終說個不停,但全是有關她上班地方的故事,我一句也聽不懂。最後,我含著一塊糖,在她十分無趣的話語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姑姑可能並未停止她的傾吐,她也許不知道我睡著了,也許知道,而這些不是她所要考慮的事情了,她就是要說。那一晚,我做了個惡夢。

   以後的夜晚情形大致一樣。在經歷了無數的惡夢之後,我回到了爸爸媽媽的身邊。如今想來,我當初的離開,姑姑一定為此傷心至極。直到我長大成人,姑姑也沒提及過這件事,我也就無法知曉她是否原諒了我。只是有一次,姑姑笑著問我:「姑姑是不是長得難看啊,趕明兒我死了,恐怕你們害怕進這個屋子了。」

   姑姑死後的第三天下午,爸爸召喚我去整理她的遺物,我當時有些猶豫:「這種事情讓女的去做更合適吧。」這一說,好像為爸爸心頭的火澆上了一鍋油,爸爸兩目圓瞪,對著我說:「怕個毬,我啥時候兩腿一蹬,難不成你也不要碰我的東西了?」姑姑的離去,使他心裡難受,但他忘了,我同樣陷入了無限的悲傷之中。我趕趕忙下樓,剛到樓梯口,爸爸追過來叮囑道:「那個鐵疙瘩,你們暫時不要動它,哪天落葬時,一同埋了,這也是姑姑生前託付的。」

   爸爸提到的鐵疙瘩其實是一台非常原始的紡織機。紡織機放在進門左邊的屋角上,平時我很少去注意它。我發現屋子突然間變得空曠了起來,就連頭頂上的倒板也顯得比往日高出了數尺,一經走動,時不時會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迴音。收拾此類物件,簡直就是心靈的一次折磨。姑姑的遺留物,很難找到可用的東西,可以說一件都沒有。因此,我的工作完全是在清除。姑姑剛剛去世,在我的腦海里,她的音容笑貌依然那麼生動,要把她用過的一切銷毀,這種過程猶如對她的侵犯,是一件很殘忍的事,而我無奈。村裡的規矩是,老人過世了,三天之內必須把老人用過的東西焚燒掉,這樣才能在另一世界活得踏實,對後人也不至於有什麼妨礙。姑姑無子無女,談不上妨礙誰,我們就希望她一路走好,在那邊爭取過得幸福快樂。因了這個念想,我們就十分用功地清理著。

   他在姑姑的杉木箱子的最底層翻出來一疊獎狀,用綢布包著,有「三八紅旗手」、「優秀共產黨員」、「技術能手」、「先進工作者」、「崗位標兵」等榮譽幾十份,上面的公章有些模糊了。「沒想到姑姑還是個名人。」我心想。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了一道黑影,我定睛一看,原來是爸爸。他來叫我開車去火車站接媽媽。

   姑姑發作的那天一大早,媽媽撿了身換洗的衣服,出遠門幫我求神拜佛去了。據說一寺廟菩薩很靈,求啥得啥,媽媽興奮了一個晚上,抱孫子的願望總算可以實現了。不曉得是何種原因,這些年,她對神靈比較熱衷,只要聽說哪裡有個寺廟,無論大小遠近,一處都不會落下。爸爸媽媽折騰了七八年,使盡各種辦法,才得了我這麼一個兒子,所以對於媽媽的反常舉動,爸爸並不反對。我也很理解她老人家的迫切心情,由她自己怎麼搗鼓去,我還能向他們透露,老婆暫時不想生孩子嗎?

   到了火車站,媽媽笑盈盈地向我走來,在她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悲情。我提醒她說:「姑姑……」「知道了,你爸爸在電話里說了。」在她經歷了一陣非常短暫的不適之後,又興沖沖談起了此次拜神之行,以她看來,生育問題才是天大的事。講著,講著,媽媽好像記起了什麼,忙打開隨身帶的一隻黑皮包,悉悉索索翻看起來。「哦,在這。」媽媽相當激動,隨即拿出了一小瓶水,「等了一上午,跪得腳也麻了,才弄來。你們喝下去,保證生個兒子。」她此刻的形象,讓我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華老栓。

   「這麼巧啊,你們準備去哪?」後面突然傳來一聲問話。媽媽趕忙把千辛萬苦弄來的「神水」,放回皮包里。我轉身一看,是姜阿姨。姜阿姨好些時間沒來我們家了,確切一點說,沒來看姑姑了。她和姑姑早年同在幽城紡織廠,一個車間的,關係情同姐妹。廠子倒閉後,她倆合夥擺過夜攤,但時間不長。姑姑反覆說過姜阿姨是個有福氣的人,我理解這個「福氣」,一定是姑姑羨慕她兒孫滿堂。也正是這種原因,姜阿姨會時不時來陪陪姑姑。

   「滿女兒剛『揀』了個男孩,我去照料一下,坐月子沒坐好,影響女人一輩子,她家母又要上班。」姜阿姨流露出一種驕傲的神色。她臉色紅潤,精神矍鑠,根本不敢相信和姑姑是同齡人。媽媽聽她一說,斜視了我一眼,我當然清楚她此時的想法。她們倆聊了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後,互相道別。我們剛要上車,走了一段路的姜阿姨又追過來問:「鳳嬌還好吧?」

   「不在了,前天的事。」媽媽告訴她。

   姜阿姨咬著嘴唇,獃獃地看了媽媽一會,就低下頭,雙手左摸摸右翻翻,顯得十分不自在的樣子。良久,她才抬起頭說:「前陣子大兒子裝修房子,幫他守材料,脫不開身子……元宵節那天,鳳嬌的神色還蠻好的……唉,人實在不中用啊!」她幾度哽咽。

   要趕火車了,姜阿姨低聲地問了一句:「什麼日子落葬,定了嗎?」媽媽搖搖頭。

   我發現姜阿姨的雙目有些淚光。

 

 

3

 

 

   星期一一上班,洪局長差人把我叫到他辦公室。他一邊翻看桌面上的報紙和文件,一邊淡淡地問:「那個事處理得怎麼樣了?」「哪個事?」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局長正要在一份文件上簽字,聽到我這樣反問他,便放下手中的筆,上下打量著我,好像參觀一件剛出土的文物,質問我:「你家還有什麼事?」我如夢初醒,趕緊回答他:「前期要做的差不多了,不過局長,你也清楚,辦這種事情不是那麼容易弄停當的。」洪局長的臉抽動了幾下,口氣明顯的變重了:「你還想造出一顆原子彈來,你死的是姑姑,不是母親。」我只好向他解釋,我就這麼一個姑姑,姑姑也沒後人,挺可憐的。

   「我是說,很多問題你父母會去解決。你拿了人民的工資,又是領導幹部,心思要放在工作上。」他見我情緒不對,就像長輩一樣教育起我來,「你想,你這樣年輕就副科領導了,未來一片光明吶。我要你好,才這麼說你,對吧?哪天我放棄你了,你可能求我說,我也不開口的。」我想,我不就星期五請了一下午的假嗎,難不成昨天前天雙休日還得上班?自己雖然是個副局長,但像我這樣位子的就有五個,加上兩個副書記,三個退居二線的,平時苦的、累的、難的事樣樣丟給我做,把我當成一般人員使喚著,我哪一回不欣然接受任務?心思怎麼就沒放在工作上?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我不敢和局長辯解,連連點頭說「是」。洪局長見達到了預期效果,臉上露出很得意的微笑,開始在文件上簽字了。

   我以為局長跟我說的就這些,怕影響他批閱文件,起身告辭。局長掃了我一眼,握筆的手像老鷹的翅膀上下擺動了幾下,示意我坐下:「急什麼,還立竿見影了,看來平時是要加強教育。」接下來,他告訴我,局班子民主生活會的總結材料不合格,縣委組織部要求重寫。現在上級十分重視這項工作,指示要擴大戰果,延伸到幹部職工中,根據安排,再過幾天召開全局民主生活會,認真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他抓了一把頭髮,做出很奇怪的樣子說:「我真搞不懂,大家說你有多會寫,怎麼連個材料也弄不好。」我對他說,那些天檢查的一批接一批,酒喝得太多了。沒想到局長火了:「喝酒怎麼啦,照你這麼說,我天天喝,就不要工作了?」他通過古代歷史、名人故事、政策法規,海闊天空地給我上了一節政治課後,叫我馬上去書記辦公室,組織部王副部長在等我,看看他有什麼交待的。

   王副部長是個非常熱情的人,一見著我便起來同我握手,然後倒了杯水過來,招呼我坐,把自己當成了主人。這種熱情讓我很不自在。他說材料總體不錯,就是有幾個地方要改一改,不要花費多長時間,還表揚我態度認真,是年輕人學習對榜樣,大家像一樣的工作,我們的事業一定會欣欣向榮。在他的一番話語中,我感覺並非是洪局長說的那般嚴重。我如釋重負。

   「林副縣長是你的親戚嗎?他幾次叮囑我,有機會好好關照你,老爺子是我的老上級,哪還有不聽他的道理?」他突然笑眯眯地說。難怪他會對我如此熱情。我於是細細地想,自己的提拔緣於他的舉薦,我還以為自己的業績不錯呢。「謝謝王副部長。」我回答說,「林伯伯也是我姑姑的老上級。」接著,我介紹了姑姑以前的情況。他「哦」了一聲,說林是做過紡織廠廠長,不過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管他什麼時候的事,反正有了這層關係。他繼續問道:「那你姑姑身體還好吧。」我告訴他,這些天正辦姑姑的後事,所以無心改那個材料。王副部長又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不過,林伯伯對我非常好,一直把我當他侄子看待。」我連忙補充道。

   回到辦公室,我回想起姑姑帶我第一次見林伯伯的情景。那一年夏天,我大學畢業回到幽城,因為分配遲遲沒有下來,我天天無所事事,邀一幫同學東遊西逛,爸爸媽媽為此感到揪心,花家裡的錢不說,生怕我在外頭惹是生非。有一次,我們在大街上走著,一夥不三不四的人,對著我們當中一位漂亮的女同學吹口哨,還說出些下流的話來。作為男人,我們怎能咽下這口氣,與他們爭吵起來,最後雙方約定日子約好地點「決一死戰」,幸好他們隊伍中有一個人向公安局「告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雙方的骨幹成員被叫到治安大隊訓了一通,當然,這其中少不了我。爸爸為這事氣得半死,期盼我早點分配工作,可又沒有門路,整天唉聲嘆氣。姑姑看在眼裡,急在心頭。

   我至今也搞不明白,除了姑姑之外,爸媽始終對林伯伯心存芥蒂。媽媽當著大家的面,在背後不知罵過他多少次,上小學時,我和林伯伯的小女兒同桌,爸爸知道後,吵著要求校方給我調班,還說我們家的人到死都不願再和他家的人有什麼瓜葛。而至於怨恨他的原因,他卻隻字未提。

   姑姑是背著他們暗暗帶我去見林伯伯的。

   林伯伯的家是個獨家門院,在城市中心能夠擁有這麼一棟房子,我當時確實羨慕不已。打開院門,林伯伯見到姑姑既驚詫又興奮。他戴著一副老花鏡,手裡拿著一份《人民日報》,將我們迎進客廳里。那天只有林伯伯一個人在家,所以我們感覺氛圍很輕鬆。我和姑姑在三人沙發上一起坐下後,他一會兒泡茶、一會兒端水果,動作非常靈便,看起來身體很硬朗的。直到忙得差不多了,他才在側旁的單人沙發坐下來,對姑姑說:「侄子也這麼大了,你也老了,歲月不饒人啊。」

   姑姑說明了來意,再三囑咐道:「這個事老廠長一定要幫忙。」

   「你們放心吧,雖然我退下來了,但還有一些老部下,應該沒問題,興許幾天就有結果。」林伯伯說,「我們之間別這樣客氣,叫我老林就是了。」

   「和她們會聯繫嗎?」他見姑姑很久不說話,問道。

   「偶爾會,覺得沒什麼好聊的。」

   姑姑的話是真的,這麼多年來,我很少發現姑姑東奔西跑的,倒是常常有人會來找她,據說是以前一同在紡織廠的姐妹,我就看見姜阿姨來過許多次。

   林伯伯剝了個桔子遞給姑姑:「常常串串門,老悶在家裡不好。」

   姑姑嘆了口氣。

   「一個人過挺不容易,你心裡還在怨恨吧?」林伯伯呷了口茶說,「當初我們太年輕了啊……」

   姑姑一聽這話,眼睛向林伯伯眨了幾下,他知道要打住似的,不再往下說了。我拿起茶几上的一張舊報紙,裝著很知趣地看了起來。其實我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兩隻耳朵伸得老長老長,但他們接下來的談論,是一些有關天氣變化、物價漲跌、孩子教育方面的話題,一點也提不起我的興趣。姑姑為什麼不讓林伯伯說下去,為什麼他們那段年輕歲月的往事不想讓我知曉,難道這裡面隱藏著某種秘密,我是她的親人,連親人都避諱的事情,那一定怕影響我的成長。那天回的路上,我幾次引到這個正題上,但姑姑總是把話岔開,說,她年輕時如何勤奮工作,對事業充滿激情,有一次,一個零件離線飛到她的左臉頰上,當時血淋淋的,她隨便包紮了一下,硬是沒有離開崗位。怪不得到她死的時候,左臉頰還留下一塊疤痕。我並未對姑姑的英雄壯舉肅然起敬,相反覺得姑姑太迂腐,思想機械教條,如果換我,就藉機休息一來半月的。姑姑嚴厲地批評我,說要聽組織的話,知恩圖報,時常想想自己的幸福生活怎麼來的。一路上我不再說話,只是不時點點頭。

   我對林伯伯的第一印象感覺比較良好。他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根本看不出擔任過副縣長的人。一會兒問我是不是大學課業繁重,長得這麼清瘦;一會兒問找沒找對象,如果有合適的幫我介紹,還說縣裡正需要我這種人才,踏踏實實幹,將來會有我施展的舞台。我當時並未考慮那麼遠,能儘快謀個單位就算滿足了。

   姑姑和林伯伯似乎很談得來,但是從姑姑的一些表現來看,那天倘若不是為了我的事,她也許不願見林伯伯的。說實在的,我從內心感激姑姑,如果不是她從中周旋,這幾年我何來這麼順風順水,現在姑姑離開了,今後的路就得靠自己走了。王副部長後面那個「哦」,就是一種提醒。

   王副部長聽到我姑姑死了,連句安慰話都那麼吝嗇,我心裡的確不是滋味。我本來打算一回辦公室,立即把總結材料改好,思來想去,乾脆丟到一旁,上網玩起遊戲來。這時,辦公室何主任來通知我,說洪局長考慮我心情不好,午飯陪王副部長就不要去了。

 

 

4

 

 

   姑姑一死,我有理由搬回家裡住了。小舅子在省城開公司,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次,岳母身邊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況且她家離我倆上班的工信局近,就提出讓我們住在她的家裡,陪陪她老人家。媽媽開始死活都不同意,說娶個兒媳,賣了個兒,自古至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不容易養了個兒子,如今長大結婚了,想不到飛走了。還是爸爸通情達理,將心比心,我們遇到這種情況的話,可能也會提出要求,親家不是住在別省外縣的,有什麼事招呼一聲,他們三步兩腳就到了,跟在家裡沒啥區別,況且這也是暫時的。爸爸這麼一說,媽媽算是表面同意了。

   為了讓老婆無話可說,我有意提示她,如果那天我們伴在他們身邊,早點送姑姑去醫院,興許……沒等我說完,她氣憤憤地說,這段時間需要處理很多問題,我理解,要搬回來我二話不說,但有必要抬出姑姑來壓我嗎?好像我害死了她一樣。本想借姑姑的死,順理成章住回家中,遂了媽媽的心愿,但她的意思就是「這段時間」。正當我倆為這事爭執不休時,爸爸從外面回來了。

   外面下著細雨,爸爸身上給淋濕了。他一進屋,就奔廚房找酒喝去了,我心想肯定沒有協商成功。爸爸酒量不是很好,也不常喝,一旦遇上煩惱的事情,他才不計後果地喝:「什麼破規矩,惹火了我,我一把火把那祠堂燒了。」姑姑火化定在明天。吃過晚飯,爸爸逐一去拜訪村裡那些輩分高的長者,商量骨灰運回來後,能不能放在祠堂里。村裡死了人,靈柩或骨灰盒都放置在祠堂,直到出殯的時候,像姑姑這種嫁出去的彭姓女人,是沒有資格的。爸爸認為姑姑一直住在我們家,帶著這個理由,找他們談談,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說氣話有用嗎,眼前最主要的是想出辦法來。」我在一旁說道。

   媽媽接過話茬說:「有什麼辦法好想的,明天骨灰就放在那,看看他們能怎麼樣?」

   老婆是個膽小怕事之人,她覺得媽媽的做法不妥:「這樣不好吧,怕到時候他們真要動起粗來。」

   「動粗怎麼的,沒王法了?」爸爸從廚房出來。

   「她有兒女的話,我們就少操這份心了,要怪也怪當初她自己。」媽媽一邊說,一邊抬頭看她兒媳婦。儘管是埋怨姑姑,老婆心裡明白,她在指桑罵槐。老婆於是轉身離開,上樓去了。

   這時,爸爸指著媽媽罵道:「她妨礙你什麼了,這個家還輪不上你說話。」我慌忙從長椅站起來,抓住爸爸那隻高抬的手:「爸,我們都在想主意的,媽也是好心,坐下來慢慢商議嘛。」

   我搞不懂爸爸今晚為何又大發脾氣,不像是喝醉了的樣子,姑姑無子無女這是事實,媽媽雖然說得不怎麼含蓄,但也不至於那樣被指責,更不至於挨那氣洶洶的罵。後來我慢慢想到,激起爸爸憤怒的,也許就是那句「要怪也怪當初她自己」。我覺得,媽媽添上這句,完全沒必要,難怪爸爸反應那般強烈。姑姑當初做錯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我深知一點,姑姑死了,就算怪她本人,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哪怕她重新活過來,也必須回到當初去,才可能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如果她曾經做過後悔事的話。

   姑姑活著的時候,在我的印象中,一是她很少出門,除了去銀行領那不算多的養老金外,有時還叫我們幫她領;二是她不苟言笑,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幾天,姑姑臉上才出現平時難得一見的笑容。我總是在想,姑姑這輩子活得謹慎小心,何來做錯事情。

    爸爸一罵,整個廳子頓時安靜下來,我們不敢隨便提意見了。在沉默了一會後,爸爸開口說:「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不能怪他們,實在沒辦法,只好先在她住的地方放一放。」在整個家族中,爸爸是絕對權威,只要他決定的事,誰也不敢反對。「到那時買塊地算了,無非多花點錢。」爸爸嘆了口氣說,「在世沒過好,死後也這樣可憐,造孽啊!」

    接下來,我們仨人臉無表情。我感覺,對於上一輩的人來說,姑姑的遭遇他們不僅瞭然於胸,而且有他們獨特的對待的方式。

   時候不早了,爸爸起身,近乎命令式地告誡我們,明天最後見姑姑一面,大小都要到場。

   我們各自回到房間休息。當我上到三樓時,爸爸氣喘吁吁追過來說:「我差點忘了,你跟火葬場的工作人員打個招呼,我們請人擇了鐘點,八點準時進爐,不要耽誤了。」對於姑姑的喪事,爸爸處處非常細心,一切遵照習俗去辦,只要有點忌諱的東西,他寧願多花錢多花時間也要講究。我十分清楚他的想法,那就是,祈願姑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些。我答應爸爸一定辦妥,請他老人家放心。我說這話時,感覺胸口堵得難受,眼睛酸酸的。

   爸爸走後,我躲到樓梯的一角,拿出隨身帶的內部通訊錄,撥通民政局一位副局長的電話,我告訴他我是誰,請他幫個忙,指示殯儀館工作人員什麼的講了一大通。對方聲音有點沙啞,迷迷糊糊地問,你是誰啊,明天再說吧。我怕他掛電話,趕忙回答,我是工信局副局長彭小菲。好久他才「哦」了一聲,問我什麼事。於是,我把剛才一大通的話重新複述了一遍。他心不在焉地說,死了姑姑嗎,這個事情難辦,那麼多死人,總要一個一個按次序來,人家剛好也是定了那個時刻,總不能兩個同時放進爐子里吧。我用央求的口吻說,我只有一個姑姑,領導無論如何也得照顧一下,要不然,這麼晚了我打擾你休息幹嘛?我一說到影響了他的休息,彷彿提醒了對方,聲音突然響亮起來,你一個姑姑,別人還一個舅舅、一個岳父呢,誰沒有特殊情況?我無言以對,正想掛機,那頭又說話了,死的真是你姑姑?我很肯定地回答他「是」。我心想這還能隨便開玩笑嗎。他接著說,實際上我們不想做主,一般家屬直接與他們打交道。這樣,我幫你出個主意,明天你帶兩條「中華煙」過去就是了。這不是廢話嗎?繞來繞去弄出這麼個結果來,早知如此,何需同你費一番口舌。

   我獃獃地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沒有答應爸爸,憑良心也該儘力去辦,但找誰好呢,殯儀館的不熟悉,工信局管工業企業這一塊,再說我一個副局長,全縣副科幹部上千個,人家根本不會把我當什麼尿水看待。情急之下,我想到了林伯伯。我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又從口袋裡掏出內部通訊錄,本子里只有現任副科以上幹部名單,林伯伯早退休了,我只得先找王副部長。這回王很爽快告訴了我林伯伯家的固定電話,不過他反問了我一句:林副縣長的電話你會不知道?

   撥了第三次之後,才出現一聲「哪位」,聲音濁重,我猜是林伯伯。我回答了他兩遍自己的名字。他也許睡得稀里糊塗,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對我說:「小夥子,你打錯了吧。」當我說出是彭鳳嬌的侄子時,他如大夢初醒,急切問我「出什麼事了」,當時已是深夜,林伯伯似乎有了某種預感。我一五一十說了姑姑怎麼死的,遇上了什麼麻煩,如果不是走投無路,這芝麻般小的事,也不敢勞駕他出面。在我說話的過程中,林伯伯自始至終沒有吭聲,直到說完,等了大概一分鐘左右,還是不見動靜,我以為他掛了,非常冒昧地「喂」了幾下,林伯伯才說:「知道了,明天我過去。」聲音低如遊絲,還有些顫抖。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趕到殯儀館,辦好相關手續後,就去看姑姑的遺體。一位戴口罩的人把姑姑從冰櫥里拉了出來。姑姑身上正冒著霧氣,但不一會就消散了,從整體一看,感覺姑姑比活著時縮小了一倍,她雙眼緊閉,臉雪一樣蒼白,像一個瓷娃娃,那塊令她感到無比驕傲的疤痕,此刻十分模糊,幾乎見不著了。爸爸哭得十分投入,媽媽和老婆低聲抽泣著,我也情不自禁流下了幾行淚水。

   聽說前天出了一樁車禍,一輛大客車翻下十幾米的懸崖,因此殯儀館的人特別多。哭叫聲、嗩吶聲、鞭炮聲交織在一起。戴口罩的人不耐煩地說,不用看了,看上一天她也活不過來,到外面去等候吧,今天不睡覺也忙不完了。我心裡很不爽,這個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跟姑姑最後一面了,難捨難分人之常情,再說,這麼多死人又不是我們製造的,沖我們生氣毫無道理。

   我們來到弔唁廳,整個大廳也擠滿了人。我左顧右盼,正擔心林伯伯會不會來,就在這時,一個長者走近跟前,我定睛一看,叫了聲「林伯伯」。與第一次也是唯獨一次去他家相比,看起來林伯伯變化非常大,頭髮全白了,背也駝了,眼眶四周有道明顯的黑圈,是睡眠不足的表現。在家的時候,我便預感到林伯伯如果來了,一定會出現尷尬的場面,結果真是一樣。「走開,我們不想見你。」媽媽眼睛一瞪,「你跑來幹什麼,難道你家也死人了?」林伯伯雙手不停搓著,額上有了汗珠,看得出來,他很不自在。他對爸爸說:「我跟這裡的負責人談好了,會按時處理。」爸爸這才知道我昨晚找了他,回過頭正要凶我一頓,但他最終還是忍了回去。他勉強和林伯伯握了一下手說:「不好意思讓你操心了。」在大是大非面前,爸爸一貫很有分寸。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狗拿耗子。」媽媽仍然不肯放過他。爸爸一邊制止媽媽說話,一邊提醒我看看錶,不要誤了時辰。快八點了,我們趕忙跑到那個小窗口邊,看著工作人員用擔架推著姑姑往爐邊去。林伯伯也站在了我們的身後,淚水盈盈。在寒風中,他微微蜷縮的身體,顯得那麼單薄而孤獨。

   如果此前流下的眼淚,有時是受著氣氛的感染,而當巨大的機器把姑姑送進火爐,鐵閘門關合的那一刻,我再也無法掩飾,失聲嚎啕。這是最後的送別,姑姑的形象從此只能成為記憶了。一個生命的結束竟如此簡單又無可奈何。不久,工作人員端著骨灰盒出來,緊盯住那小小的漆黑的盒子,我再一次地淚如泉湧。

 

 

 5

 

 

   從下午兩點開始,民主生活會開了近三個小時,開得暈暈乎乎。

   我一向對開會比較反感,但參加工作的這幾年,又偏偏碰上了會多的年份。一年到頭,除了應付一些檢查外,幾乎就泡在會場里。調度會、研討會、代表會、座談會、總結會、動員會、表彰會……五花八門,林林總總,以開會抓落實,以開會促進步,如果某一天沒有會議了,彷彿全縣的工作就癱瘓了。有一回,省廳一位副處長帶隊下來調研,光接待方案就討論了一天,而且氣氛非常熱烈,參會人員就如何搞好接待工作各抒己見,有時還爭得臉紅耳赤的。

   洪局長天生一副好身板,連續坐三四個小時都不用上廁所,無奈要他親自參加的會實在太多,往往一個上午趕好幾個會,人也沒有分身術,所以縣主要領導不在場的話,一般就叫我代會,我成了代會最合適的人選。我姑姑中風住院期間,洪局長几次吩咐我代他開會,一次好像針對一個活動舉辦成功表彰什麼先進,我說反正我們沒有評上先進,是不是向他們告個假,洪局長生氣地說,不是先進就不要參加嗎,不是先進可以學先進,爭取下一次成為先進嘛。我告訴他,我姑姑中風了……沒等我說完,他的臉習慣性抽動了幾下說,姑姑中風,又不是你中風,這是兩碼事。我趕緊接過自己剛才的話說,這些天都是爸爸他們在照顧她,日日夜夜挺辛苦,人不是鋼鐵,也有困的時候,我想替他們照看一下。說著,我幫他茶杯的水倒掉,換上剛燒開的水。洪局長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想了一會,說困難是存在的,不過人要有一種精神,你像我,天天開會喝酒,難道我就不會疲勞嗎,也會,但照樣開照樣喝,這是工作。他的話模稜兩可,使我很難弄懂同意還是不同意。好在余書記現場解圍,說他去代吧,小彭同志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

   走出局長辦公室,余書記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開會是一個領導幹部的基本功,我是靠邊站的人了,你還年輕大有希望,如果怕開會,將來怎麼擔當重要崗位呢,當然我不是說你這一次。臨別時,他還詢問我端午除了節日補助費外,有沒有發什麼食品?

   余書記是從局黨委書記退下來的,屬三朝元老,除了發獎金分物品之類的,他很少來上班了。今天的民主生活會,何主任催了他三次,最後說不是洪局長而是組織部的要求,他才姍姍來遲。他就坐在我身邊。會議桌的正上方,中央坐的是洪局長,左邊是王副部長,右邊是主持會議的副局長,班子成員嚴格按排位依次在會議桌兩邊坐,其餘人員就在四周的長椅隨便選個位置。會議室雖然不大,但局裡包括司機在內攏共不到三十人,除了會議桌擠得滿滿的,周圍顯得稀稀落落。

   在這種場合,大家一般自我批評說得比較多,批評別人時專揀些不痛不癢,甚至雞毛蒜皮之事,因為檢討自己容易,你怎麼往自己臉上抹黑,哪怕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也不關人家鳥事。可是,王副部長在開場白時強調,重點放在「批評」上。這麼一來,難免鬧出一些笑話。我們單位新來的小李,在找何主任缺點時,說何主任上廁所次數太多,作為辦公室主任,嚴重影響工作效率。說有一次他先去廁所,其間何主任就進來了兩趟,引得全場哄堂大笑。

   洪局長敲了三下桌子,會場才安靜下來。他接過話茬說:「小李同志這是不負責任的態度,這算什麼缺點,要我說,何主任最致命的一點,就是目無組織,你比如前天,我們一位副局長和他的家屬,有事向他請假,結果也不立即報告,等我找這位副局長時,他才說忘了。這種事允許你忘記嗎,如果遇上十萬火急的事情怎麼辦?不過……」洪局長所說的「這位副局長」指的就是我,工信局就我老婆在局內上班。前天姑姑火化,原來打算和他通氣的,一想到星期一那天他的怪味道,我便向何說了一聲。此刻,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視我。

   接下來,我猜測洪局長的矛頭一定對準我了,好在他說「不過」的時候,手機響了。洪局長離開座位出去了,過了幾分鐘他又走了進來,掃視了會議桌兩邊的人,最後目光落到我和余書記身上,並且招手示意我倆過去。

   洪局長要我們馬上趕往寰寶造紙廠,說一夥村民在鬧事,先去穩定他們的情緒,會一結束,他們就過來。洪局長一提「寰寶」兩字,我就清楚怎麼回事了。村民鬧過好幾回,說是造紙廠排出的廢水流到河裡,他們用來澆地,莊稼全死光了,強烈要求賠償和廠子遷移。村民們先去信訪局,信訪局說這事環保局管,環保局說這事最好找工信局,工信局又不敢推給縣裡,就答應他們先了解了解情況。聽說這是招商引資項目,縣裡指示重點保護,賠償好說,莊稼也值不了幾個錢,要廠子遷移,對工信局來說,等於叫我們上天摘月亮。幾個月過去了,他們見情況還沒有了解出來,可能直接鬧將到寰寶造紙廠去了。

    洪局長或許考慮余書記年歲大,更容易震住村民,你跟誰過不去總不會和上了年紀的人過不去吧,就叫他發揮一次餘熱。余書記坐得也不耐煩了,會照這樣開下去,何時是個頭啊,再說,都退二線的人了,不想去「批評」誰得罪人,所以他樂意出去透透氣。余書記讓局裡安排車子,他說坐我的車子不舒服。我的車子是小舅子剛起家時買的,現在他發達了,換了一輛牌子不錯的,這個破車撂給我和老婆上班用,比起騎自行車弄一身臭汗好多了,還可以擋風遮雨,我十分珍惜它,開起來興沖沖的。說實在,我也不願用它來辦公家的事。

   按照以前在位時的習慣,余書記坐在副駕坐的後面,不過領導都這麼坐,我充當了一回他的司機。車子剛啟動,余書記便提問我,局長點將你來,知道為什麼嗎?我問「為什麼」。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冷笑一聲說,這麼簡單的題目你也答不出。我心想,無非我好使喚,又不要再派司機,老話說能者多勞,但我總覺得多勞者一般是聽話的。走了一段路程,見我不吭聲,他就說,告訴你吧,你老婆不是還沒有發言嗎,你在場,他們好怎麼逼她揭發你的過錯。我說沒那麼嚴重吧?余書記「嘿嘿」了兩聲,小夥子,想問題不僅靠腦子,還要用心,多幾個心眼沒有壞處。

   我不想和他探討這般高深的問題,問他,我們到了現場怎麼辦?「我們目的是出來溜溜,這種事情你能拍板嗎?」他思考了一會說,「別那麼機械,多用點心。」他還叮囑我,到時別亂髮表意見,一切等他們來再說。余書記果然是用心思考問題的人。我說,縣裡怎麼想的,一講發展經濟,就飢不擇食,這種企業也允許引進來?余書記畢竟見多識廣,「老闆把地也買下來了,他們心思不在生產上,原材料缺乏的地方,辦什麼造紙廠,過幾年申請破產,搞房地產開發,你懂嗎,搞房產就等於在地里挖金條。」我說,以前這塊地作什麼用的。「好端端一個廠子就沒了。」他感慨萬千,跟我說起一段掌故來。那裡原來是紡織廠,開始廠子很紅火,後來慢慢敗落了,為啥會敗落,我猜測缺乏技改資金吧,那些都是些原始的器械,老掉牙的東西,跟不上時代了。聽到廠子要倒閉,那些工人哭得稀里嘩啦的,尤其女工人多,勸起來非常困難,據說上門做工作的人,勸著勸著自己都哭了。她們對廠子感情深啊,大多數是新中國成立後出生成長的人,抱著建設祖國的美好願望,意氣風發走上崗位,一旦工廠散了,就好比失去了親人。我聽一個廠領導說,砸碎那些機器時,有的工人還把它運回家,相伴多年捨不得啊,就是家裡用順手的什物,還不願意扔掉呢……

   我終於明白被爸爸當成鐵疙瘩的東西是怎麼個來歷了,姑姑是那個「有的工人」。但姑姑從來就不告訴我,莫說這個令她一輩子難忘的事件了。我曾經過追問姑姑,鐵疙瘩是件什麼寶貝,她總是笑而不答,在她的眼裡,我始終都是個孩子,以至我參加工作了,還經常檢查我穿了多少衣服。讀小學時的一天,村裡來了個收破銅爛鐵的,我對姑姑說,把你那鐵疙瘩賣了換糖果吃,姑姑氣得滿臉通紅,說白疼我了。如今想來,我的幼稚差點傷害了姑姑,如果姑姑能向我透露一點點內情,我敢發誓,即使對糖果垂涎一地,也不敢提那種要求。

   說起來真是慚愧,在工信局呆了這麼些年,如果不是余書記今天一時興起,我還真不曉得,這個被一夥村民吵嚷的造紙廠,就是姑姑年輕時流過汗、流過血、也流過淚水的地方。那天,我拿到分配通知書的時候,姑姑很是興奮,問我什麼單位,但當我說出是工信局和企業打交道時,她過了許久才冷冷地說了「好」字,看得出來,姑姑對我的單位不是十分滿意。我不清楚她的表情為何一落千丈,她不會在我面前展露她的內心世界,看到我有些狐疑,姑姑又露出笑臉,說林副縣長分管過工業,以後有個照應。林伯伯在背後確實關照了我不少。每次下班回家,姑姑從不問我工作上的事,我也無心提及。

   余書記大概還講了不少細節,我沒聽進去。我打斷他說:「我姑姑也是紡織工人。」

   「是嗎,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他是誰,說也許你很熟悉。

   余書記興高采烈地說:「怎麼會不熟悉呢,彭鳳嬌可是個新聞人物。」

    我不太明白他用「新聞人物」這個詞,是褒義還是貶義,正想問他,還未開口,他先問了:「以前的事你一點都不知道?」

   「以前什麼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可以詢問一下你的父母親。」余書記說。

   直到晚上十點多,才把那伙村民勸回家。回到家中,我草草吃了點東西,就上樓休息。老婆洗完澡穿了一件睡衣,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一部韓劇。她說洪局長老是指使你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安的什麼心。我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她說呸,別沒頭沒腦的。我笑著問她,後來會上你怎麼揭露我的?這時她翹著嘴巴說,你想想,你是我老公,莫說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就是做了,我還會不打自招嗎?我挑了一擔子你的好話,洪局長拚命提示我哪方面哪方面有沒有情況,我生氣了,他才放過。我一個平民百姓,他能把我怎麼的,對吧?我點點頭,說明天抽個空幫姑姑尋個地點,爸爸為此嘮叨了多日。一提姑姑,老婆好像記起了什麼,說那天姑姑火化,她揪心的痛,人家死了,子孫一大群哭天喊地,可憐姑姑孤單寂寞的。說著老婆突然起身,摟住我嬌嗔地說,幫你生個胖兒子。

   真沒想到,姑姑的死,改變了老婆的某種想法。

 

 

6

 

 

   昨晚老婆的一番話,也讓我心酸了好一陣子。其實,姑姑老早擔心自己百年之後,人家在後面會指指點點的,她說,連個舉靈牌的人也沒有。那時我還小,我自告奮勇地說,我來舉,我力氣大舉得起。隨後,我兩隻小手握拳向上抬起,做出了一個舉重的姿勢。姑姑為我的天真,咯咯地笑起來。我們老家的風俗,人死後用小木塊暫時設個牌位,等出殯時,由大兒子舉著走在前面。笑過之後,姑姑長長地嘆了口氣。那時候,我無法理解姑姑為何會因這種事煩惱。隨著年歲的增長,姑姑也許覺得有些忌諱,在我面前不再感嘆她的身後事了。直到中風後,姑姑可能預感自己時日不多,面對著我,絮絮叨叨談起死後的無奈。

   出院那天,天空下著濛濛細雨,颳起了北風,姑姑在下車時,埋怨天氣怎麼一下子變得蝕骨的冷。我便背起她往床上去,幫她蓋好被子,準備打一盆熱水過來,姑姑叫住我:「別忙乎了,喘口氣吧。」我猜測姑姑可能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於是,我坐在床沿上,有意與姑姑拉近距離,顯示一種親切和溫暖。姑姑半躺著,一頭銀髮凌亂不堪。我上大學第一學期寒假回家,發現姑姑的頭髮全白了,所以我感覺姑姑的頭髮彷彿一夜間變白的。她依然在埋怨天氣,怪我為什麼不穿毛衣,當心著涼。我回答她不冷,才立冬不久。姑姑嘆道,人老不中用了,一絲絲冷也經受不起。我忙解釋說,姑姑剛剛出院,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呢。她搖了搖頭,說你不要安慰我了,我清楚自己的狀況。

   我發覺姑姑似乎也沒有什麼事情要講,就是人病了,需要別人陪陪,說說話,化解心中的一些苦悶。即便這樣,我也心甘情願坐下來,姑姑對我的疼愛和我對她感情,都在同一層面上,姑姑現在需要我陪伴她,我沒有任何理由要離開。

   但一會,姑姑突然問我:「菲菲,姑姑是不是一個很壞的人?」她這一問,讓我嚇了一跳。真搞不懂,姑姑怎麼會問出這樣的話來。我連連說了幾遍「姑姑是個好人」。

   「你說的作數嗎?」她微笑一下。看得出來,那笑非常勉強。

   我不知道如何來回答她。就算我說的不作數,那麼誰說的作數呢?

   她又接著說:「我沒孩子,活著可以忍受,死了就可憐了。」

   「不會,有我,還有爸爸他們……」

   「那不一樣!不過怨不得誰,這是自作自受。」姑姑淡淡地說。

   自作自受?姑姑許是被中風弄得,腦子有點糊塗了,又沒做啥荒唐事,何出此言。接下來的日子,姑姑幾乎都在床上度過的。她以前的工友,那些姐妹們,都來看望她,但我在場的時候,從來就不提她們當年工作上的往事。她們先議論了一番天氣,就說某某煤礦又出事了,死了不少人;青菜價格還在漲,遲早會趕上豬肉價;誰抱上了孫子,誰的兒子做了副縣長;哪個廠家生產的東西,吃了會中毒,心如何的黑等等雜七雜八的事,我一句也插不上。 

   在我們看來,或者在她們看來,姑姑的離去意料之中,不是那一天,就是後面幾天,因為姑姑已經開始神智不清,往往答非所問了。對她說有太陽時,讓小菲推你到外面走走,老悶在家裡,沒病也會變出病來。她卻說喝過水了,是我菲菲給我喝的。但是姑姑之死,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可能是姜阿姨,也可能是其他人通知的,那天在火車站,姜阿姨說去照顧小女兒坐月子,我以為再怎麼樣,也得十天半個月的才會回,聽她說昨天一早搭火車趕回來了,小女兒淚眼汪汪看著她出門。今天吃過早飯,她們好像事先約好了似的,都過來祭奠姑姑。她們大多數都是熟悉的臉孔,有的還是頭一次見過。

   爸爸去購買姑姑下藏要用的一些物品了,媽媽熱情地接待了她們。她們一來便去骨灰盒前為姑姑上香,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一位阿姨大概過於傷心,手顫抖得老點不著香火,姜阿姨從一進去便沒有停止過哭泣。看見那台織布機,她們觸景生情,回憶起當年那段難忘的歲月。那位胖阿姨說,姑姑做了車間副主任後,帶領姐妹們沒日沒夜地干,雖然很辛苦,可日子過得蠻充實的,想不到幾十年一晃就沒了,做夢一般。站在她身旁的阿姨接過話茬說,是啊,那個年代,我們滿腦子只有「集體」兩個字,講奉獻守紀律是最光榮的事,雖然拼盡了一切,好端端一個廠子還是給人毀了。有一位還說,在夜深人靜時,我常常還能聽見機器的轟鳴聲,那聲音十分古怪,一會兒在這,一會兒在那,跳來跳去的。姜阿姨注視著鐵疙瘩抽噎著,胖阿姨上前安慰她,人沒了就沒了,鳳嬌人多好,好人怎麼就沒好報。說著說著,自己也抽噎起來。

媽媽招呼她們到我們住的樓房休息。

   估計她們覺得有些事,爸爸媽媽已經和我講過無數次了,最簡單的理由便是,姑姑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多年,茶餘飯後免不了會觸及過去。但是,她們想錯了,爸爸媽媽像是同謀,並沒有告訴我曾經有過一個姑爺,她們更不會想到,我在爸爸面前一提姑爺,爸爸就暴跳如雷。今天此刻,她們幾次談到了姑爺。可笑的是,媽媽也興緻勃勃地加入了她們的話題,就像她的確跟我說過一樣,沒什麼好迴避的,也許時間長了媽媽忘記了是否和我說過,也許覺得反正姑姑死了,一些東西大可不必那樣神秘了。

胖阿姨最先感嘆說:「我們一幫姐妹,算她最可憐的了。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真不知什麼力量,讓她挺過了一輩子。」

   「她是可憐,到頭來還不是我們該死,病在床上一把屎一把尿的服侍她容易嗎,她有老公子女什麼的,我們也少操這份心了。」媽媽在一旁抱怨說。

   媽媽的抱怨立即引來姜阿姨的不滿:「是難為你們了,但不是她喜歡這樣,誰敢保證這輩子沒個病痛。」

   媽媽好像有一股子氣衝上心頭:「你不懂我的意思嗎,她老公怎麼死的,你們還會不曉得。」

   「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沒必要再提它,再說也不能全怪她。」胖阿姨說。

   「那還有怪誰,我們可沒有使她那樣做。」

   一位阿姨插話說:「那個時代,就是死人都會弄出激情來。」

   「激情?我看瘋了。」媽媽好像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人都死了,你還想她活過來檢討一回自己嗎?老話說,入土為安,還有什麼好說的,用心辦她的後事就得了。」姜阿姨聽來也有點生氣了。

   說媽媽對姑姑抱有成見,或者心懷仇恨,我是絕對不相信的。在我的印象中,她們之間完全脫離了那種姑嫂關係,有時親密得就像一對姐妹。直到我上高中前,姑姑還是與我們同桌吃飯,後來,姑姑多次提出個人開伙食,媽媽實在拗不過,就勉強同意了。但逢年過節,姑姑還是跟我們一起過的,平時哪怕弄了點好吃的,媽媽都會派我送往姑姑住的地方。

   她們後來肯定還談論了不少關於姑姑的話題,可我不能留在她們身邊了,洪局長一個電話催命似的叫我過去,還陰陽怪氣問我是不是上班時間改了,我一看掛鐘,才剛過八點半,我猜洪局長昨夜應該沒什麼應酬,今兒趕了個早去,要不然多數情況下,要臨下班才能見著局長的身影,當然領導有一大堆理由遲到或缺席。我火急火燎趕到辦公室,一問也沒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需要我做,就是在一個文件上簽字,這個文件有關加強維穩工作的,遲一天早一天簽都一樣。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去打探了一下,結果跟往常一樣,局長辦公室的門鎖得死死的。我趕緊向何主任告個假,開車去民政局。剛才和殯儀館負責人電話協商了姑姑葬在公墓的事宜,對方最後說,這種情況比較特殊,我不敢做主,你最好當面請示民政局領導。民政局辦公樓建得相當氣派,跳上跳下才找著辦公室主任,她眨巴著一雙漂亮的眼睛,靜靜聽我說話,說完我還喘了幾口粗氣。她弄懂了我的意思後,笑著回答,這個歸某副局長管。說著領我去他房間,她走路兩塊屁股扭來扭去的,很好看。

   副局長嘴裡叼著一根煙,埋頭好像在整理什麼發票,眼睛被煙熏成一條縫了。我掃視了他的辦公桌,那裡確實放著一盒「中華」。大概因為我突然前來,影響了他算金額,就沒好聲地問,有事快說,忙著呢。我簡單介紹了自己。他撳滅煙頭,用手撓撓那稀疏的頭髮,彷彿有了重大發現,拉長嗓子「哦」了一聲後說,你就是那天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的?我說是你呀,真不好意思吵鬧你了。他連連擺手,這是我們的工作,不算吵鬧。他從頭到腳掃視了我一遍,接著說,不過你以後最好白天打來,你不了解我們工作有多辛苦,活人的事一大推,死人的事又管不完,晚上總得打個盹吧。我心中想,何來以後,我就一個姑姑,沒有第二個姑姑死來求你了,若不是遂爸爸的心愿,這種事情就算你先找我,我也不痛快。他問我姑姑那天是按時火化的嗎,我點點頭,他的臉上最終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你看看,我幫你出的主意不錯吧,當今社會你沒有別的什麼好法子。

   這時,那個主任把泡好的茶端給我,之後出去了。我發覺她離開時,屁股比剛才扭動的幅度又更大了。

   副局長從煙盒掏出一根點著了,還禮貌性地問我抽不抽,我搖了搖頭。他問,今天為何事而來。我對他說,我姑姑想葬公墓,而且可能要比較大的一塊地,因為姑姑有遺言,那個紡織機要和她一起下葬,殯儀館的人說請示你們領導。我站起來比劃著,示意他那機械究竟有多大。

   「這個有些難度了,你看公墓一塊塊的多整齊,忽然間跑出那麼一大塊地來,影響美觀。」他狠狠抽了一口煙說,「就是一堆破鐵,我搞不懂,你姑姑死了還想用它嗎。」

   我說姑姑臨終前只交待了這個事。他有些不耐煩地說,問題是我們從來沒辦過。說完他不再理我,繼續清點他的發票。

   午飯時,我把結果告訴了爸爸。爸爸說,他已經和村裡老輩談好了,出些錢葬在西頭山岡上。臨了,他責備我:「你除了找他,還有什麼可辦成的?」爸爸把「他」字說得語氣很重,我知道這個「他」就是指林伯伯。

 

 

                                  7

 

 

   太陽終於露了臉。這一天掛曆上注釋是個好日子,在這個「宜於出行」的好日子裡,姑姑開始了她永無歸期的遠行。

   出殯的隊伍按時出發了。很多祖輩留下的規矩,對姑姑都不適用,爸爸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我舉著姑姑的靈牌走在前面。我們一家人照樣哭得一塌糊塗。在路的兩旁,站著不少看熱鬧的群眾,他們指指點點的,大約說這個不行,那個不合情理。當然,最讓他們好奇的,是那台笨重的機械。他們可能覺得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古代權貴人家陪葬的是金銀,當今不興陪葬品了,也沒必要弄一堆廢鐵,真是頭一次碰過。

   姜阿姨,還有姑姑生前的工友一同加入的送葬的行列,跟在我們一家人的後面。姜阿姨或許是最早來的一位,因為我老看見她忙上忙下的,出殯前要忙的事情特別多。我好像沒發現林伯伯在,也許因為上次殯儀館造成的尷尬,不想再壞了家人的心情,他不敢來;也許他來了,一直躲在某個角落,總之我特別注意了一下。照理來說,他是應該來的。

   出乎我的意料,洪局長也來了,而且還送上了厚厚的慰問金。在我的印象中,這種場合洪局長一般不會出現的,局裡除非死了幹部職工,是其親屬的話,就吩咐分管領導前去,當然我工作的這幾年,局裡平安無事,同事們活得好好的。所以,洪局長親自前來,讓我感動萬分。他還檢討了一番自己,說這些日子太忙,實在抽不出空來關心你,還經常派你干苦活累活的,其實我也不忍心,但你知道局裡能頂事的就那幾個,你不幫我,我還能指望誰呢?臨了,他又交待我,晚上局班子討論造紙廠破產的初步方案,如果沒什麼事了,最好也參加一下。

   西頭山岡也就幾公里的路程,因為那麼大的一個機器,開挖的土方比較多,所以臨近黃昏才把姑姑安頓好。

晚上的討論會沒開多長時間,我趕到時,洪局長在作總結髮言了。他看見我終於來了,十分高興,叫我談談意見。我做樣子翻了翻方案,說很好,沒啥意見,一來不想打斷局長的講話;二來剛剛辦完姑姑的喪事,哪有心情思考這樣的問題。

   會議一結束,我一刻都沒停留,馬上驅車回家。一到家門口,正碰上爸爸送姜阿姨出來,爸爸看見我的車子,便對姜阿姨說,剛好叫他送送你。姜阿姨推辭了幾遍,爸爸執意要我送,我連說不麻煩,她才上了車。車子發動時,爸爸好像突然記起了什麼,從車窗探進頭來問,你那個會這麼快就開完了?家裡的事你少操心,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我反問他說,你看我像弔兒郎當的人嗎?唯有工作方面,我在爸爸面前才底氣十足。我想他如若做了我的領導,日子更不好過。

   在路上,姜阿姨反覆勸我要有個孩子了,說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想的,結了婚不生孩子那結婚幹啥,像你姑姑,她是沒辦法,你們也打算一輩子不要孩子嗎?聽那口氣,好像是我媽。我敢肯定,從家裡出來之前,爸爸媽媽跟姜阿姨交談了什麼。我感覺很冤,老婆的一意孤行,讓我來承擔這種壓力,現在連姜阿姨也看不過了,當然我很理解他們的一片丹心。我信誓旦旦地對她說,你們放心吧,明年保證完成任務,一定把孩子生出來,生個孩子還不容易。我之所以有勇氣這樣說,因為我知道那天晚上老婆是有所準備的。姜阿姨還是有些不高興:「容易?幾年了,人家宇宙飛船也造出來了。」

   姜阿姨住在臨江小區。送到樓下,她說難得來一次,反正還早,上去坐坐吧。打開門,屋內的燈光有些暗,待我在沙發上坐定後,我發現整個廳子裝修得非常講究。姜阿姨為我泡了一杯熱茶,隨便打理了一陣家中雜亂的東西,之後在我對面單人沙發坐下了:「我一天不在家,就弄得不成樣子。」

   「讓你費心了。」我表示歉意地說,「好在你一早來了,很多事你不在場,定會搞得手忙腳亂的。」

   姜阿姨擺擺手說,不用來這套客氣話,我和你姑姑是什麼關係,你還不知道嗎。唉,好端端一個人,說沒了就沒了,昨晚我還夢到了她,質問我怎麼把她扔在冰天雪地里不管,她凍得難受。所以菲菲,「七七」的時候,你們要多燒些「衣被」下去給你姑姑。聽了姜阿姨的話,我心頭一驚,難道人真的有魂靈,要不就是凍在殯儀館那幾天,姑姑還活著?

   「我相信在天有靈的,死者也該善待好。」她說。

   我怕和姜阿姨談神啊鬼的,問她:「今天你看見林伯伯了嗎?」姜阿姨被我這一問,詫異地望著我。我以為她不知指誰,便告訴她某某副縣長。

   姜阿姨沉思了會,反問我:「你怎麼認識他?」

   我向她講述了認識林伯伯的經過後,說:「我感覺爸爸媽媽都很討厭他,甚至恨他。」

   「他怎麼可能來,你還會不清楚?」姜阿姨眼睛盯著我說。

   我搖搖頭,說他們好像沒有提起過,我也懶得問。我不敢在她面前說,爸爸他們忌諱這件事。

姜阿姨移動了一下身子:「這個事情說不上怨誰,但吃虧的是你姑姑。」她接著說,其實,你本來有一個姑爺,但他自殺死了,和你姑姑結婚第二年春天。

   「自殺?」我摒住呼吸。

   姜阿姨似乎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那年春天老下雨,下個不停,老天爺好像要把幾年的雨集中一回下完一樣,處處潮濕,一潮濕紡織就老出故障。你姑爺是質檢員,在家裡發了句牢騷,雨再這樣下,工廠遲早敗落的。那年代天天搞運動,你姑姑也許年輕,對工作充滿激情,也許認為沒多大要緊的問題,在一次民主生活會,就把這話說出去了。林廠長隔三岔五開會批鬥他,說對社會主義建設信心動搖,到後來變成了反革命。他剛從學校畢業出來,臉皮薄,哪受得了這種打擊,跳河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端起茶杯,做出喝水的樣子,事實上茶杯的水早就喝完了,我也不渴。

   我覺得姜阿姨在說天書:「不可能吧?」

   「那時候的事放到現在來看,很多都會令人發笑,但很多事那時候就是發生了。」她回答我說,「你姑姑也沒再找男人了。我勸過她多次,她說是那個命。」

   姜阿姨幫我杯里添滿水,說:「其實,你姑姑和你姑爺感情非常深,她私下跟我說過,她也看不上誰了。」

   「那麼,誰奪走了姑姑的幸福?」

   姜阿姨認為,不是姑姑自己,也不是林伯伯,沒有誰。

   沒有誰那究竟是誰?姑姑、林伯伯,他們在我心中的形象,宛如晶瑩剔透的冰體被重重一擊,碎裂一地。我以前多麼想從爸爸他們口中,知道這一切,但面對這樣一種結果,我寧願不想知道。我不該送姜阿姨回家,要麼不該跟著她上樓來,要不就不該提起林伯伯。我現在總算理解爸爸的良苦用心了,他是對的,每個時代的歷史都應該由那個時代的人去承擔和記憶,無論是甜蜜還是痛苦。

   在我眼中,姑姑是那麼美麗善良,那麼疼愛我;林伯伯呢,也是那樣的慈祥,無數次熱情地幫助過我。真的,我很難想像,他們能做出這種在我看來非常滑稽的事來。我內心漸漸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難過。

   從姜阿姨家下樓來,我感覺十分疲倦,急切趕回家。回到家,便一頭倒在床上睡著了。

 

 

8

 

 

    時間過得真快,姑姑的「七七」轉眼間就到了。這天清晨,爸爸叫我先去姑姑墓地燒香。來到西山岡上,我驚訝地發現,此刻已有一個人站在了那裡。那個人身子微微蜷縮,對著姑姑的墓碑,雙手合十。

   這又是一個春天,這個春天離那個老下雨的春天似乎遙不可及,那個折騰了姑姑大半生的隱痛已經徹底根除了,因為姑姑不在了。這個春天的天氣好得讓人們心花怒放,晴日太多,大家十分放心地出門享受迷人的景緻,而對於生活,好像再也沒有什麼讓他們好擔心的了。從這個春天開始,我希望我不會有憂傷和秘密了。

   我遠遠地望著那位老人,鮮嫩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使他的後面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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