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不止愛過胡蘭成(下)
張愛玲不止愛過胡蘭成(下)
—— 張愛玲與桑弧
閆紅 昨天 22:14
註:本文系《張愛玲與桑弧》系列下篇,點擊可閱讀:《張愛玲不止愛過胡蘭成(上)》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戀愛,有一大段前奏,有表白,有承諾,《今生今世》里胡蘭成告訴我們,他為張愛玲離婚,張愛玲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里,邵之雍(原型為胡蘭成)說,我可以離婚。又說,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還曾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張愛玲與桑弧的戀情有這些嗎?事隔多年,兩人皆對此事諱莫如深,關於他和她的那些事兒,我們還是要去《小團圓》里尋找痕迹。
在小說里,張愛玲自己是個叫盛九莉的作家,桑弧叫燕山,是導演。燕山在電影公司的老闆那裡認識了九莉,想把她的小說改編成電影,三個月後,他跟另外一個人來找她,之後,張愛玲就寫他們依偎著坐在黃昏里了。九莉的心裡永遠沒有底,她從來不覺得,他最終想要跟自己在一起。
(資料圖:張愛玲(1920-1995)。圖片來源於網路。)
文中處處有暗示,他是這樣青衫磊落的有成青年,家世清白,相貌英俊,在他面前,她自慚形穢,一塊去看電影,出來時,她感到他的臉色變得難看了,她照照粉盒裡的鏡子,發現是自己臉上出了油。——那粉盒,也是認識他之後才有的,她為他試著學習化妝。
他的臉色未必就與她臉上的油光有關,我們只能看出,她在他面前有多緊張。他在眾人面前隱瞞和她的關係,出於自尊,她自覺地不去問他們的將來,卻也在心中暗暗地擬想過與他一道生活的情景,要另外有個小房子,除了他之外,不告訴任何人,她白天像上班一樣去那裡,晚上回去,「即使他們全都來了也沒關係了。」
他們,指的是燕山大哥他們吧,真的在一起,燕山那邊有諸多親友,九莉做好了敷衍他們的準備。對於邵之雍她沒有這樣過,當邵之雍跟她說「天長地久」,她只覺得窒息,不願意想下去。她想像的盡頭,不過是他逃亡到邊遠小城,他們在千山萬水外昏黃的油燈的重逢,相對於這浪漫想像,柴米油鹽相濡以沫更需要愛的勇氣。
盛九莉對燕山有這樣的愛,燕山卻沒說要給她相濡以沫的機會。
盛九莉停經兩個月,燕山強笑低聲道:「那也沒有什麼,就宣布……」
後來驗出來沒有懷孕,盛九莉自認為在燕山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到了他倖免的喜悅。
她猜到這故事的結局,在他面前流淚。燕山說,你這樣流淚我實在難受。她哭著說:「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喜歡你的。」
他說:「我知道。」
他只說他知道,他知道你喜歡他,他也知道他喜歡你。但他不是大開大合敢愛敢恨的江湖兒女,他是土著,他有一個做小商人的哥哥,他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背後的腳印規定了他未來的方向,這個方向與你無關。
最傷人的愛情到底是哪一種?是爭吵過,心碎過,鄙夷過,冷笑過的?還是從未開始也就談不上結束,無始無終,拾不起放不下說不清道不明的?前者只要傷心一次就好,後者卻會留下永遠的懸念,無盡的輾轉,確定後再推翻、推翻後再確定的猜疑,張愛玲把那心情寫在《小團圓》里:「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是的,下雨你會不來,我還是希望天天下雨,好過晴天里望盡千帆,最起碼,這一次我可以以為,你是下雨才不來,不是因為,你對我沒那麼愛。我寧可你不來,也不願面對你對我的不愛。
不能怪桑弧薄情,只能說,每一個人對愛的理解不一樣。誰規定相愛就得相守呢?只是,相愛的人,常常會有想在一起的意念,有害怕失去的驚悸,「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里借了范柳原的口說:人生里總有死生聚散,我們做不了主,但我偏要說,我要與你在一起。
但桑弧無疑沒有這樣的執著,也許是,他早已知道,這種執念於事無補,作為孤兒,他早已習慣失去至愛,失去、分別這些詞對他沒有那麼可怕,不能嚇到他,不足以讓他想辦法要與最愛的人在一起。
她從未怪過他,雖然他比她大五歲,她卻對他一直有種心疼。一度他參與的三部電影同時上映,佔了六家戲院,他的宣傳者在報頭寫:請看今日之上海,竟為XX之天下。說起來是風雲一時,卻獨有她說:你一得意便又慘又幼稚,永遠是那十三歲孤兒。
她不覺得那樣的榮耀,能拯救他宿命的凄苦。在《小團圓》里,她寫燕山回憶父愛:「我只記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黃包車上,風大,他把我的圍巾拉過來替我捂著嘴,說『嘴閉緊了!嘴閉緊了!」這回憶讓人淚下。
對一個孤兒,你還能要求什麼?何況他是如此安然,
他安然幫她做些拾遺補缺的事,幫她寫書評,大張旗鼓地推薦,帶她去朋友家,想幫她謀點事體,還為她的新長篇擬一個筆名叫做梁京,取「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意境。與此同時,他訂婚,《小團圓》里說女方是一個漂亮的小女伶,原本是要嫁給海上聞人的,輪不到他,現在大家都是文化工作者了,他才有了機會。事實上桑弧的妻子確實漂亮,但是個圈外人,張愛玲將桑弧妻子的身份做這樣的設定,怎麼看都帶點惡意,像是有點芥蒂經年不曾消化。
而寫她聞知他的婚事那一段,是猝不及防的驚痛。
這天他又來了,有點心神不定的繞著圈子踱來踱去。
九莉笑問:預備什麼時候結婚?
燕山笑了起來:已經結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流著。
他臉色也有點變了。他也聽見了那河水聲。
她笑問,裝作渾不在意,他笑著回答,裝作真的以為她不在意。
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三喚不一應,有何比松柏?
念愛情慊慊,傾倒無所惜。重簾持自鄣,誰知許厚薄。
她不忍看見他的憂色,便將自己的心思掩藏在淡然的表情下,「你試著將分手講得盡量婉轉,我只好配合你笑得盡量自然,我就是不願意最心愛的人顯得為難」,有誰能了解簾幕背後她究竟是情深情淺?儘管,他們彼此也許只是心照不宣。
小報上登出他新婚的消息,他擔心她看了受刺激,託人去報社說,不要再登關於他私生活的事。他知道她的心碎。
然後,再沒有然後了。
張愛玲一直說他倆的愛情像初戀,確實是這樣,年輕時的戀情,常常就來得這樣深重而沒有結果,像《玻璃之城》里的舒淇和黎明,開始愛得那麼熱烈,說分開也就分開了,生活洶湧而來,壓倒所有誓盟,若原本沒有立下決心,就更容易瞬間潰散,一個轉身,便相見無期。
值得琢磨的是,這「初戀」般的愛情開始在和一場死去活來的愛情之後,胡蘭成與桑弧,到底誰在張愛玲的情史中占更重要的分量?當事人都說不清的問題,局外人自然沒有置喙的餘地,我只能說,早早愛上老男人的女人,有些後來是會回頭愛上年輕幼稚的男人的。因為對老男人的愛,大多是主題先行,缺乏安全感,父愛饑渴,等把這段試完,才能像普通女孩那樣,去很單純地來一段「初戀」,僅僅因為對方的可愛而去愛。只可惜到那個時候,未必就能為「初戀」所接受。
但這對於兩人,都未見得不是件好事。若張愛玲真的跟桑弧在一起,她就沒法那麼利索地離開上海,而桑弧也必然受她連累,不可能再有創作《祝福》《天仙配》《梁祝》以及我小時候看過的《郵緣》等多部電影的機會,當然,有的人愛情至上不在乎,可桑弧,卻是非常重視這方面成就的。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他用心揣摩時代精神,「如饑似渴地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強烈擁護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宗旨」,並將這些理論應用到工作中,拍了一部電影《太平春》,「揭露美帝國主義轟炸我國沿海城市,殘殺同胞的罪行,為推銷我國政府發行的人民勝利折實公債做宣傳的」,他自己也承認圖解政治,放映後有人在報紙上提出嚴厲的批評。
他後來不再拍這類電影,更注意在影片中表現小人物的悲歡離合,但也經常會接受上面布置的重大任務,比如將魯迅的小說《祝福》改編成電影,這部電影獲得了一些國際大獎,幫他奠定了在電影界的聲名。
他成了上海電影界的重要人物,與茅盾夏衍等人過從,陪周恩來出訪緬甸。他為人極好,謙虛和善,可以想像,很多時候,他白髮蒼蒼地坐在主席台上,下面那些小資女作家們只當他是個老前輩,有誰知道,這個看上去隨和平常的老人,曾經為張愛玲所深愛?他和張愛玲,一個在大陸,謹慎亦艱辛地活著,一個在美國,選了恣意而艱辛的人生。
在《回顧我的從影道路》一文中,他淡淡地說某部電影是張愛玲做的編劇,卻在文末特別表達了對妻子的感謝,說「我們於1941年結婚,這40多年以來,我的創作生活一直得到戴琪的支持、幫助。特別是『文革』10年浩劫中,我的一些同事或由於受殘酷迫害致死,或由於不堪忍受凌辱而自尋短見。當時我身處『牛棚』情緒十分壓抑。但我的愛人始終勸慰我,她要我正確對待逆境,對未來要有信心。這才使我度過了那難熬的10年歲月。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給予我的鼓勵和愛心。」
和《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結尾完全不同,桑弧滿意他理性的選擇,他當情人不夠痴纏投入,當丈夫卻能從一而終。和張愛玲的愛情,於他,也許就像一場遇仙記,美好,神奇,但極不真實,一回頭,樓台亭閣俱已化作空無,他回到人間,安心地過他腳踏實地的生活,只是不知道是否會有些夜晚,想起往昔,亦覺惆悵舊歡如夢?
和他近乎刻意的守口如瓶不同,張愛玲之後再提起他口氣自然。1978年4月,她寫給宋淇的信里說:「寫《半生緣》的時候,桑弧就說我現在寫得淡得使人沒有印象。」
給鄺文美的信里亦曾說:「我真怕將來到了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個談得來的人,以前不覺得,因為我對別人要求不多,只要人家能懂得我一部分(如炎櫻和桑弧等對我的了解都不完全,我當時也沒有苛求),我已經滿足。」
她跟桑弧確實不是靈魂上的知交。《小團圓》里她寫到,燕山將盛九莉的小說改成電影,改得非常牽強,九莉無法面對,逃出影院,正碰上燕山,他著急說:「沒怎麼糟蹋你的東西吧?」雖然那部電影叫做《露水姻緣》,但張愛玲特意寫這麼一筆,似乎說明,起碼第一次合作時,她對桑弧導演風格並不怎麼接受。
但這些一點都不重要,在愛情里,懂得真的不是特別重要的事,心情好的時候,誰與誰都能懂得,還是那句話:沒有對的人,只有對的時間和地點,時間地點對了,人也就對了。
她和桑弧,彼此都算不上對的人,但他們在一個對的時間遇上了,所有就都對了。她說:「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幸虧有他。」
幸虧有他,有他那一程陪伴,即使不能陪伴到最後,也無須太多可惜。彼此天各一方,是命運給他們的水晶瓶,讓他們,可以坦然安置自己的愛情,讓她,在別後經年的回憶里,還能栩栩如生地描述他們在一起的辰光。「我們曾相愛,想到就心酸。」心酸的是那種眼睜睜的感覺,沒有背叛,談不上辜負,從一開始就微笑著眼睜睜地看你離開,不做任何遮挽。但若還能心酸,也很好,這證明,我們曾經真的相愛。
(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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