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演員 | 舒淇：在她的黃金時代

05-27

《人物》攜手一汽大眾奧迪

評選呈現 13 位對 2015 年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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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二篇，年度演員，舒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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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演員舒淇

獲選理由

因為2015年她在文藝片和商業片領域都取得成功，憑藉僅有的幾句台詞和鮮少的表情塑造出一個唐代女刺客，讓世界電影看到了一種全新表演方法。

文 | 王晶晶

採訪 | 王晶晶郭琳琳

編輯 | 季藝

攝影 | 黎曉亮

《人物》2015「年度面孔」系列視頻——舒淇

拍攝現場

白羊座的舒淇小姐戴了一頂長著貓耳朵的帽子，她喜歡開玩笑，記者開始提問時，攝像機還沒有準備好，她假裝嚴肅地說：「還沒入畫聊什麼？」採訪中，她摘下手上戴的兩枚戒指，一邊回答著記者的提問，一邊整整齊齊地碼在《人物》的台標上，就像作家落落說的，她帶給人一種「少女感」。

和雲演戲

對於舒淇小姐來說，承諾是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8年前，導演侯孝賢找到她，希望由她出演下一部電影的女主角聶隱娘，電影真正開拍已是5年後，那時舒淇36歲，「我已經不是那個年輕的那種身體了」。她知道侯導要求嚴格，不喜歡用威亞，肯定會要求演員真打，擔心身體吃不消。「侯導，其實啊，有很多人都還不錯啊。」她半開玩笑地勸侯孝賢換人，但最終還是接了這部戲，「大家彼此之間還是有存在一種承諾這樣子，但是真的還是，真的真的是特別累」。

這也是侯孝賢最初找舒淇出演聶隱娘的原因，他對舒淇的評價是對人仗義，活得真實，身上就帶著那麼一股子俠客的氣息。舒淇有恐高症，但每一次從樹上跳下來，侯孝賢都需要真實的重力加速度，起初她無法控制表情和聲音，跳了兩個月，「你也就麻痹了」，她形容拍攝《刺客聶隱娘》的過程，就是在唐朝的樹和屋樑上走了好幾回。

2015年，舒淇有4部電影上映，還參加了一檔真人秀節目。她是當下活躍在大屏幕上的一線女明星，在文藝片和商業片領域都獲得成功。導演侯孝賢說，每次拍電影，心中把演員過一遍，想想只有她合適。導演李安也曾評價，舒淇就像他「裝在口袋」里的演員，找不到滿意的，只能翻開自己的口袋了。

「商業片需要一個人有魅力，文藝片需要一個人有感悟力，舒淇這兩者都具備，所以會受到這兩者的青睞。」影評人史航對《人物》記者說。

因為在《刺客聶隱娘》中出色的表演，舒淇入圍台灣金馬獎最佳女演員。她憑藉僅有的幾句台詞塑造出一個唐代女刺客，《洛杉磯時報》專欄作家Mark Olsen評價，舒淇是一個強大的所在，她詮釋的內在矛盾和外在力量讓角色本身成為一個精彩的謎題。

舒淇第一次看到的聶隱娘劇本，只有兩頁紙，那就是一個故事大綱，裡面充斥著各種文言文辭彙，她看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哭了。在那個最初的劇本里，聶隱娘和師父道姑的對決中，殺了師父，血濺出來，染紅了白色的道袍，「你必須跟你自己至親的人做一個對決，你才可以自由」，她從這兩頁紙中感受到了凄涼。

第一次，她要跟風演戲，跟雲演戲，跟太陽和大地演戲。一場被剪掉的戲中，舒淇站在樹上，觀察張震的家人。聶隱娘是一個刺客，感覺下午到了，大家在睡午覺，便跳到院子里，冷冷地瞪著田紀安的兩個小孩，本想殺掉他們。當時她被吊在12米高的樹上，不知道被吊了多久，根本聽不到「Action」的聲音，只能感覺到太陽原本照在自己的後腦勺，熱熱的，隨後升到頭頂，陽光打在整張臉上。時間到了。她睜開眼睛，跳下去，那一刻她就是耳聰目明的女刺客。

觀看《刺客聶隱娘》之前，史航覺得聶隱娘應該是個縹緲、妖冶、如同瓷器一般的女人，但「舒淇像橡皮擦一樣，擦掉以往你對聶隱娘所有的想像」。「舒淇演的這個聶隱娘，粗顆粒、暗影、暗色調，是個陶器，陶和瓷不一樣，陶才是上古、中古，而瓷已經是近古，所以說舒淇有力地拉了一把，把我對聶隱娘沉淪的想像提升了起來。」史航說，這部電影他看了7遍。

《刺客聶隱娘》拍了兩年，但導演要剪成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誰也不清楚。看到成片，舒淇很驚喜，覺得侯孝賢終於跟這個社會接軌，「它沒有那麼的藝術，我那時候看完之後，我不相信這真的是他剪出來的。然後我是特別特別覺得開心的一件事情，他沒有故意要去把故事弄得很難懂，但是你一看，哦，還是一個大師製作。」

所以她想不明白，影片上映後，為什麼那麼多觀眾說看不懂。「你看了嗎？看不懂嗎？」採訪中，她突然停下來問《人物》記者，得到滿意的答案後說：「對啊，我覺得就是一個刺客，不是，應該說是一個大老婆，為了搶回她自己的地位，所以設法要去把他的小三幹掉，然後聶隱娘就出現，他的那個前女友然後就出現救了她的前男友，然後她就可以放下，隱退江湖這樣子。對啊，我覺得就是一個男人跟三個女人的愛恨情仇。」她一邊講，一邊大笑起來。

是這個時代讓觀眾失去了耐心嗎？舒淇不願意這樣認為，她覺得這種類型的片子本來就需要特定的人去欣賞。她曾在微博上回應網友，沒看過侯導電影的、怕悶的，隔壁戲院也有別的戲，但她也始終堅信，「文藝片拍得好的話是特別好看的，它是可以流傳的。」

聽不到Action

10年前拍攝《最好的時光》時，侯孝賢曾告訴舒淇，演員真正投入時，是聽不到「Action」跟「卡」的。當時，舒淇需要在電影里表演一段南調，那是一種調式和發音都特別生僻的音樂。每天晚上回到家，她就放著這段歌曲練了一個月。拍攝那天，侯孝賢本來說只拍一分鐘，但舒淇撥著手裡的三弦完全停不下來，好像被電影里的清末藝旦附身了一樣，「我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卡』了，反正我只知道唱完，然後我就，就哭得稀里嘩啦的，亂七八糟，然後就離場。」

這也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學院副院長姜麗芬在《最好的時光》這部電影里，最喜歡的片段。「她在裡面的表演是無聲的，是一個特定時代的女性角色，她對情感沒有自主權，只有在等待和期許中實現。」姜麗芬對《人物》記者說。「這部電影名字叫《最好的時光》，也是記錄了她最美好的時光，但是最後這個角色是失去了這個男人，舒淇在裡面就一下子靜下來了。侯導不讓他們說話，完全是一種靜默之美、沉靜之美在表達情感，這對演員來說是有難度的，完全是靠細膩的表演，而且是在一個有限的空間里，她所有的東西都是聚焦在她的內心。」

在姜麗芬看來，聶隱娘比舒淇此前在侯孝賢電影中扮演的角色都要複雜，因此也拓寬了她的表演，「演員對藝術的探索始終有一些限制，比如劇本、劇組、導演等等，除了自己做導演，除此以外，演員只能幻化成導演鏡頭下的一個形象，舒淇也是一點點像化蝶一樣，不斷去尋求或者變化，現在成為令人期許的實力派演員。尤其是她和侯導的合作，對她來講是一個非常好的旅程。」姜麗芬認為，現在的舒淇在表演上正處於她的黃金時期。

為了找到聶隱娘的感覺，舒淇在拍攝前看了三本《唐傳奇》和幾部日本武俠電影，她試著縮起小腹走路，控制面部表情，不輕易流露情緒。侯孝賢喜歡使用長鏡頭，這對演員的表演要求極高，必須一氣呵成，不能有絲毫的偏差。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拍攝也成就了舒淇，「別的表演的時候往往切得很碎，但是侯導給了她很重要的長鏡頭，我覺得長鏡頭對演員確實是無上的好的信任，就是讓她好好生長，別的（電影）好像一個插花一樣被插來插去，而在這裡，她是放到盆里，可以生長。」史航說。

侯孝賢也不像有些導演那樣，追趕著陽光和藝人的檔期，一天搶好幾場戲，而是一直在等風，等雲，等太陽升起。看上去悠閑，實際上給演員帶來的壓力很大，因為風和雲不會等人，「比如說那一陣風，可能吹了10分鐘，但如果你這10分鐘沒有把握到的話，你不曉得下一陣風什麼時候來。」舒淇說，這就要求她進入現場後必須全身心地投入。

當《人物》記者問她如何調動情緒，投入到角色中時，舒淇抬了抬眉毛，有些不解地笑著說：「不用調動啊，我又不是公司，需要調動資金跟資源，只要你夠投入就可以了。我覺得演員啊，沒有誰戲好還是不好，就是看你有沒有投入在那個角色裡頭。你只要投入在她的從小到大的一個環境裡頭，那一個情緒裡頭，在她的靈魂裡頭，我覺得就可以抓到聶隱娘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不需要提前培養情緒，沒進現場，就在外面吃吃喝喝。「我不是那種，比如說我今天要拍一部戲了，一整天就把自己陷入在那種很悲傷的表情裡頭，就不會。但是我去到現場的時候，我看到你，我看到導演，我看到我的對手，然後進到我的角色裡頭，然後那時候你就有了。你只要在裡頭，那種悲痛啊不會停止的。」

這種表演上的自如讓第一次當導演的作家落落特別驚訝。《剩者為王》婚紗店那場戲裡，舒淇和彭于晏分手後，路過婚紗店，一個人進去試婚紗，請店員幫她拍了張照片。拍攝時，在幾十個工作人員的包圍下，舒淇第一條拍攝上來就崩潰大哭。「舒淇和角色之間真是那麼的相通，然後你也會發自內心希望她得到幸福。」落落對《人物》記者說。拍完後，她本想走過去安慰一下舒淇，但舒淇已經卸下了那種狀態，表情輕鬆，哼著歌，吃著東西，「你就想她怎麼可以做到那麼投入，然後又能那麼快地抽離，就是一種濃郁情緒的釋放過程。她對自己情緒的調度非常自如。當然了，我覺得她也一定會有很多內心的戲。但這個過程比我們想像的要快10倍。」

落落本來還擔心有的內心戲觀眾看不懂，想是不是需要加一些畫外音，結果發現根本不用擔心，舒淇都可以準確地表演出來。「有時候演員需要加一些手段，包括攝影的方法，對手需要幫他做一些，但舒淇現在的狀態好多幾乎可以一個人完成，不需要太多輔助的手段。」《剩者為王》的監製滕華濤對《人物》記者說。

少女感

落落第一次見到舒淇，是在香港的一個中餐館裡，舒淇坐在包廂裡面的一張桌子前，背對著門，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外套，戴著框架眼鏡。落落本以為這會是一次比較正式的工作討論，結果幾個人就是閑聊，聽舒淇聊著這家餐廳的特色菜，最近看的電影，之前的蛋糕在哪裡吃的……本來很緊張的落落慢慢放鬆下來，「舒淇完全沒有拿出一種氣場或者態度，讓你覺得她是一個多麼受矚目的人，然後我一下子覺得可以和她有一個很好的合作」。

在片場，舒淇偶爾也會像個小女生那樣，開玩笑耍耍小性子。落落告訴她，待會兒一場戲你要從那邊過來，舒淇會故意說：「那我偏從另外一邊過來。你知道吧，新人導演就是會這樣被她欺負的。」但真正拍攝時她肯定還是按照導演的要求來。《刺客聶隱娘》編劇謝海盟曾在文章中回憶，拍攝聶隱娘在茅屋中為父親煎藥那場戲時，舒淇在火爐邊手上忙不停，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幹什麼，拍完這個鏡頭，她從茅屋出來，拿著幾個紅薯分給工作人員，就是她剛剛烤的。

「見到她之後，才真正發現少女感是怎樣的。我覺得她這樣的人，是完全可以與世隔絕般地活著。從我這個角度看她，你看不到任何世俗對她的逼問，像所謂的逼婚。她活得充滿希望，活得很溫柔、很善良的一個人。我們認識一年了，你看不到任何人催促她的感覺，任何時間催促她的感覺，我覺得就是一種時間很樂於讓她去揮霍的感覺。在近距離接觸後，我會覺得她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是我覺得她的美很重要的因素所在。」落落說。

《人物》拍攝封面年度面孔那天，拍攝現場臨時出現一個小事故。因為部分預訂好的服裝滯留海關，舒淇之前看上的禮服沒有出現在影棚里，此時她已經化好妝，吹好頭髮，坐在化妝室里準備開工。為了這次拍攝，她調整了行程，提前一天到達北京。

「如果你們是時尚雜誌，我們現在已經走了。」化妝間門口，舒淇的一位工作人員表情嚴肅。

影棚被低氣壓籠罩，過了一會兒，屋裡傳出一陣笑聲，化妝間的門再次打開時，舒淇已經想出了解決辦法。她用自己的衣服搭配出一套適合拍攝的服裝，那天她穿的是件黑色蕾絲連衣裙，雖然優雅，但不夠隆重，攝影師正在發愁，這時她不知道從哪裡找出一件紅色大衣，看似隨意地披在肩上，然後微微斜身坐在椅子上，一個有氣勢的女明星出現了。那件大衣實際上是她來的時候穿在身上的外套。

「舒小姐還是很大氣的，她答應了你們，就會做到。」拍攝順利完成後，電影方負責宣傳的李楠鬆了一口氣，他說自己從沒見過哪個女明星在拍攝現場臨時幫雜誌搭配衣服。

演到90歲

接拍《剩者為王》這部電影，和落落是一位新導演有很大的關係，舒淇覺得這樣的合作會有新的火花，而且她也說過，希望儘力幫助一些新導演。她知道明星對於知名導演來說，只是錦上添花，但對新導演來說卻非常重要，「希望可以讓電影得到更多的矚目。有些比較小的電影，包括侯孝賢，他們這種電影是需要支持的，要去保護的，要不然他們沒有票房，沒有資金，這一部分就沒有人贊助。」

電影拍攝時，落落跟攝影指導李屏賓說：「我現在要一個鏡頭就是，從他們兩個開始，然後突然之間就『咻咻』，就變成那個。」舒淇在旁邊聽了都快笑出來了，「我在想說什麼叫『咻咻』？我覺得是可以做到，但是你是需要時間去弄那個車軌啊、軌道磨合，可是很多新的導演他基本上沒有那麼多的資源，他可能沒有那麼多的資源，所以你很想要去幫他完成這個樣子的東西。」

她在這個行業已經快20年了，深知演員並沒有什麼特殊，只是一枚棋子，在白紙上作畫，幫助導演實現腦袋裡的想法。第一次合作，侯孝賢就告訴她，演員演戲好不好，跟演員一點關係都沒有，今天這個導演找你來拍戲，就表示他喜歡上你身上的某一種特質，你只要把他的特質給發揮出來，所以沒有演員好不好，只有導演好不好。

「從此以後我就把這句話告訴所有的導演們，所以他們也拿我沒轍。」她笑起來。雖然嘴上這麼說，其實她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嚴格，劉燁曾經說過，舒淇是他合作的港台藝人里最能吃苦的，大熱天站在太陽底下一曬兩三個小時，一句怨言都沒有。「女演員做到這樣真的非常少見」，滕華濤說，舒淇工作時絕對不吃晚飯，拍戲時，她一般都會提前十幾分鐘到場。

今年，導演爾冬陞的電影《我是路人甲》上映後，舒淇在網上寫了篇影評，回憶她的「港漂」經歷，「一個小女子，口袋裝著一兩千塊台幣就千里迢迢漂到了香港，身無分文背著一大堆亂七八糟合約」。那時，她對演戲一竅不通，為了生活一直接戲，收工回到房間後，打開電視看黑白粵語片，做夢都乞求一覺醒來就會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後來遇到爾冬陞，演了《色情男女》，獲得金馬獎最佳新人和最佳女配角，她說那是從小到大第一次有獎狀可以拿，開始想知道演員是什麼，想努力演戲。

10年前《康熙來了》的錄製現場，主持人蔡康永曾問舒淇，做演員開心嗎？聽到這句話，她突然無法控制地大哭，錄影暫時中斷。那一年年底，她憑藉《最好的時光》獲得金馬獎影后，她說從那時開始，才真正放鬆，享受演戲的過程，因為不再需要向外界證明自己。為金馬獎50周年拍攝紀念視頻時，她說她想演到90歲，如果到那時還有人喜歡看她演戲，「那就會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