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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大師: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

《金剛經》中,佛陀問:「如來有所說法否?」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如來無所說法。」在弟子們眼中,星雲大師口述史《百年佛緣》與他之前其他著作最大的不同,是他將一己化作燈蕊,以一生點燃自身,去照亮百年中的佛教人事物。

△ 星雲大師

人間佛教:未知生,焉知死

「一個出家人的生活多枯燥,青燈古佛的,這樣的人物傳記怎麼賣得出去啊。」星雲大師的傳記作者符芝瑛1993年第一次去見他,純粹是硬著頭皮去完成老闆交給的任務,她很直接地說:「我是來寫書的。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打算信佛,您不用來度我。」星雲大師也沒生氣:「好,我這一生沒有什麼事不可以攤在陽光下的。你準備什麼時候開始啊?」

就這樣密集接觸了一年多。符芝瑛告訴我,她越採訪越覺得這個人太有意思了,他勾起了一個新聞記者的好奇心。「一般人提出的問題,在他看來都不是問題,是你自己的心有問題。他也很少直接告訴你標準答案,這也是跟他交往中最有挑戰、最有趣的地方。」一開始站在出書的角度,她總是有意識地去找一些賣點。比如星雲大師在台灣跟國民黨走得很近,就有人批評他是政治和尚;也有人說,佛光山很有錢,太商業化,世俗化。符芝瑛就去問:「別人說你是政治和尚。」他一點都不生氣,說:「和尚也是人,政治就是眾人之事,如果社會有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不應該置身事外。我請問你,和尚可以免除兵役嗎?不可以啊。到了投票的時候,政府可以限制和尚不去投票嗎?不可以啊。」就像有人跟他說:「大師,這尊佛是水泥做的,沒有靈性。」他說:「為什麼我看到的是大佛,你看到的是水泥呢?」久而久之,符芝瑛覺得,星雲大師一點點地把她認知里一些固化的東西敲碎了。她承認:「我被星雲大師打敗了。」他說話深入淺出,讓那些以前對佛教不了解,甚至是有很多誤解的人,以非常自然而愉快的方式進入他的世界。他的人格魅力,他畢生投入無怨無悔的精神,更是完全打動了符芝瑛。一年多後,在美國西來寺,她自己皈依了星雲大師。「我選擇佛教,就是因為星雲大師把佛教人間化了。如果是那種傳統的山林佛教,我可能不會進來。」符芝瑛說。

20世紀80年代蔣經國當政台灣時期,推動了台灣十大建設,台灣經濟騰飛,變成了亞洲四小龍之一。人能夠活下來了,活得好了,開始追求自我價值實現,之後希望可以幫助別人,服務社會,對佛教的信仰也從求佛,到信佛,到學佛,最後到行佛。雖然佛教教義2000多年沒有改變,但從50年代開始,隨著整個社會的慢慢改變,隨著一代代年輕人加入進來,台灣的弘法方式也在隨之改變,是外向的,活潑的,跟環境很貼近的。星雲大師和他的人間佛教正是其中的重要推動者。

星雲大師在自傳里說,他自幼接受傳統的叢林教育,但當他和人間社會接觸時,卻感覺佛法應該適合時代來給予新的詮釋,「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回想我童年出家,老師們都叫我們睡在地下,都說沙彌戒不可以睡卧高廣大床,但令人不解的是,佛教為什麼又要教人念佛,以求西方極樂世界去享受富樂呢?現在一般社會人士都說『但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那佛教為什麼又要批評他們『不是冤家不聚頭』呢?我們平時出門坐個公共汽車,也要花個幾塊錢,可是為什麼佛教又要把金錢視為毒蛇呢?」過去太虛大師曾提出「人生佛教」,星雲大師在弘法實踐中思考,人生需要佛教,但什麼樣的佛教才是人生需要的呢?他發展出「人間佛教」的思想,把佛教落實到生活中,使之現代化,通俗化。

國際佛光會中華總會秘書長覺培法師告訴我,人間佛教絕對不是把佛教俗化,而是「把佛法化入到人間」。「過去進了寺廟拜拜是好人,出了寺廟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但把佛法化入人間,是怎麼把佛的精神化入到日常生活中,從我們這些實踐者的角度看,非常不容易。第一,要讓信眾聽得懂佛法是什麼,就好像一個博士講話,要讓幼稚園的孩子聽得懂。第二,要讓民眾聽了覺得很有道理,能接受。第三,接受了,還要去實踐,變成一種生活。比如我們倡導的佛光人信條『四給』: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沒有什麼大道理,就是簡簡單單16個字。這個『佛法化入生活』的功夫是深者見深,淺者見淺的。冠之以『俗化』,那就理解太淺了。」符芝瑛告訴我,佛教里有「觀機逗教」四個字,就是觀察和了解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他的背景、個性、職業,然後用適合對方的方式去溝通。這方面星雲大師是非常細膩的。她舉了個例子,佛陀紀念館在建的時候,星雲大師每天都要人推著去工地,早晚好多趟,就是為了讓自己化身為一個普通人,設身處地看看在佛教裡面,人需要什麼。比如地面傾斜度多少,他說:「如果像我這樣坐輪椅的人覺得不方便,那你們的設計就不對,就必須要改。」佛館廣場上有一個巴士車形狀的廁所,也是他設計的。「坐了那麼遠的車,不要讓人家再走很遠才可以上廁所。但建在外面又不好看,怎麼辦?外面有個很大的停車場,乾脆把廁所也做成巴士車的樣子,藏於無形。」

覺培法師推薦我去佛陀紀念館走一圈,「能看到從生到死的整個過程,就是佛教化入生活最典型的例子」。她告訴我,星雲大師認為,佛教受到社會最大的扭曲與誤解,就是把佛教當成是度死的宗教,一般人不知道佛教平時有何用,總是等到人「死」的時候才想到需要佛教誦經超度,致使佛教難以融入「生」活里。為了引導人們重新估定佛教對人生的價值,他在佛陀紀念館裡設計了一套「人生禮儀」,希望家庭在嬰兒一出生時,就到寺院取名,求學時行入學禮,成年有弱冠禮,結婚時有佛化婚禮,生日有祝壽禮,甚至往生佛事也能依佛教禮儀舉行。佛陀紀念館的「五合塔」就是舉行佛化婚禮的所在,內部陳設典雅而喜慶,一張幾十年前的黑白老照片尤其吸引人,樸素佛堂背景下,一對穿西式禮服的新人正在互相行禮,中間站立著年輕的星雲大師。五合塔義工告訴我,那是師父證婚的最早一次佛化婚禮。1951年,星雲大師正在宜蘭弘法,「政工幹校」的軍官李奇茂準備和宜蘭鐵路局運務段段長張文炳的女兒張光正結婚,張文炳是虔誠的佛教徒,因此找來星雲做證婚人。如今60多年過去,李奇茂馬上要90歲,佛光山打算邀請他來佛光山祝壽。

符芝瑛最近幾年回台北擔任《人間福報》社長,家人都在上海,她平均兩個月才回家一次。星雲大師見了面常常催促她,「快把手上事情處理一下,回去看看家人」。皈依佛教也改變了她對生老病死的觀念,爸媽還在的時候,她就帶他們去了趟基隆極樂寺,去看百年之後的地方。爸爸說,這地方不錯,面海背山,很光亮,而且這裡離台北很近,以後你們來看我也很方便。就買了兩個位子,他們過世後依言安葬在了那裡。現在只要有空,她就坐半個小時的火車去看他們。她告訴我,爸爸走的時候,佛光山的法師過去念佛8個小時,他是笑著走的。這些點滴讓她覺得,人間佛教不給人很多壓力和束縛,很人性,很溫暖。

「人間佛教有點像是儒家,未知生,焉知死。我們有家庭,有子女。傳統佛教說,你要把這些東西都丟掉,現世的東西都是醜惡的,你去求神拜佛的目的是為了到一個美好的未來。星雲大師不是這樣,他說,如果人活在世界上,沒有人結婚,沒有人繁衍後代,人不就絕了嗎?既然已經選擇了有婚姻,有孩子,那就把你的角色做好。夫妻家庭關係很好,孩子教養得很好,你自己就是一個佛國。如果你的生活都處理不好,去求佛不是太遠了嗎?」

△ 星雲法師和母親在一起(1989年)

「要看我的心」

我們在佛光山幾日,星雲大師正在日本為分院選址,之後直接飛去了宜興大覺寺主持國際素食博覽會。又到宜興,才見到了行程匆忙的星雲大師。他已經88歲,被弟子們用輪椅推著,但在眾人面前,一直保持脊背挺直,面容微笑,像是一尊彌勒佛。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忙碌?他答,做和尚沒有假期,沒有薪水,但是,忙就是營養,就是歡喜,只想把零碎的時間都給人利用。每天一個人做五個人的工作,工作以來60年,一生等於活了300多歲。

符芝瑛形容,星雲大師目前的狀態已經是行雲流水,不會拘泥於什麼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時間做什麼事情。就像禪師所說,以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之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現在則「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他的日常生活也比較隨順了。每天很早起來,先把紙筆鋪起來趕快寫幾張字,訪客來了就擱下。訪客間隙的零碎時間,就口述一篇文章,或者交代一些事情。至今,佛光山仍然找不到他專門的書房、辦公室,只有一個法堂,吃飯、寫字、辦公都在這裡。裡面一張橢圓形長條桌,繞上一圈可以坐20多人,桌邊時常圍得滿滿的,弟子們像是看診一樣,各自說出病因,師父一一診治。

在宜興的一場見面會結束,年邁的星雲大師需要短暫休息。隔著玻璃門,看到他被弟子們推著在房間一圈圈轉,閉目養神。我問符芝瑛,有沒有跟星雲大師談到過死亡?符芝瑛告訴我,師父年紀這麼大了,未來有多少時日,大家心裡都有數。作為佛教徒,每天清早起來,就已經準備太陽要落山。睡一覺起來,就知道,太陽又要出來。有人說:「師父你年紀大了,應該多休息。」星雲大師說:「休息,以後我躺下來休息的時間多著呢。」可見他對這些事情是很豁達的。如果說星雲大師還有什麼心愿的話,就是心心念念把一生的思想和實踐不斷鋪展下去,尤其是回到大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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