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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在若即若離之間——惠崇《春江晚景圖》與蘇軾的題畫詩比較

妙在若即若離之間——惠崇《春江晚景圖》與蘇軾的題畫詩比較

陳友冰

  •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曖鴨先知。
  •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蘇軾《惠崇春江晚景圖》

  這首詩是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蘇軾為惠崇和尚的《春江晚景圖》而作的題畫詩。惠崇是北宋一位著名的僧人,建陽(今福建建陽)人,一說淮南人。生卒年不詳,約活躍於北宋初。惠崇工詩,宗賈島、姚合,精五律,多寫自然小景與生活瑣事,其詩收入《九僧詩集》。也是一位出名的畫家。據《圖畫見聞志》記載,他是福建建陽人,擅長鵝、雁、鷺鷥等花鳥小景,所作「寒汀煙渚、瀟洒虛曠之象,人所難道」。 王安石也有詩讚賞惠崇的風景畫是神來之筆:「斷取滄州趣,移來六月天。道人三昧力,變化只和鉛。」《惠崇畫》)。有《溪山春曉圖》等傳世。

  惠崇所作的《春江晚景圖》共兩幅,一為鴨戲,一為雁飛,蘇軾均有題詩。值得玩味的是,惠崇的兩幅《春江曉景圖》俱已失傳,而蘇軾的題畫詩卻獨自流傳下來,尤其是這首鴨戲圖的詩,九百年來流播人口、吟誦不衰。要解釋這種喧賓奪主的奇特現象,只能從這首詩的本身去找原因。

  蘇軾的這首七絕,把惠崇的「小景」畫轉化為「寫景」詩。它通過對早春江上典型景物的描繪想像,表現了春天給大自然帶來的勃勃生機和給詩人帶來的盎然情趣。詩的首句「竹外桃花三兩枝」即扣住了早春這一特色。桃花,本來就是春天的象徵,現在桃花只開了三兩枝,更顯其春早。從布局上看,詩比畫也更為別緻,詩人是要詠歌畫面上的春江,卻先詠岸上之景——點綴於竹林之外的三三兩兩桃花。這一閑筆,不僅使詩意更為波俏,畫面分出了層次,而且點點桃花綴於青青竹林之外,也更顯得疏淡雅緻,富有情韻。

  「春江水暖鴨先知」是畫面的主體,也是個特寫鏡頭。鴨生性愛水,一年四季多與水相伴,特別是寒冬過後,堅冰初融,鴨群乍入春水更顯得歡暢。用鴨戲於水來表現春江,這很典型,也顯露出畫家的獨具慧眼。但畫面畢竟是靜態的,它只能用線條和色彩作用於人的視覺,通過想像和聯想來表達畫家的創作意圖。它畫春水,無法直接表現出水的溫度;它繪鴨群,也無法表現它們的知覺。因此,直接道破「水曖」,直接點出「鴨先知」,正是蘇軾題畫詩的功勞,也是詩人的高明之處。因為正是「水曖鴨先知」這短短五字,使一幅靜態無生命的畫變成了一首動態有生命的詩。我們彷彿聽到它們那「呱呱」的歡叫聲在宣告訴春的到來。面對這蘇醒的萬物,充滿生機的大自然,詩人的心中也充滿了春的氣息,激蕩起盎然的情趣,這層含意,是靜態的無聲的畫所無法直接表現的。另外,我認為「春江水曖鴨先知」還有更深的一層含蓄,它會給我們啟迪,使我們聯想起某類生活哲理,即任何事物的發生、發展、變化都會有一個徵兆,這個徵兆又往往會通過某一特定事物予以宣洩和表露,如「一葉落知天下秋」,暴風雨前的低氣壓;再如,地震前的鳥奔獸突。自然的、社會的、生理的、政治的,人類社會的各方面都存在著「春江水曖鴨先知」,這種哲理含蘊更是惠崇的畫面所無法喻示的。

  詩的第三句再從畫的主體到陪襯,由點到面,這就是「蔞蒿滿地蘆芽短」。蔞蒿又叫白蒿,是一種春天長出來的野草;蘆芽,即蘆草的芽,生於池沼和江灘上。詩人在詠歌了畫面的主體鴨戲之後,又來寫陪襯的蔞蒿和蘆芽,這不僅使畫面顯得廣闊和深邃,也不僅是為了再次點出早春的季節特徵和江邊的地理環境,更重要的是為了引出第四句:「正是河豚欲上時。」河豚是一種江魚,頭圓口小,背褐腹白,有劇毒,但處理得好也是一種難得的美味。據說江邊人家請人吃河豚,無論多麼尊貴的客人也要付一文錢,表示是自願買來吃的,吃死責任自負。所以吃河豚,不但有美味佳肴帶來的口腹之樂,還有種冒險感帶來的強刺激,這是其他美味所沒有的。河豚在早春時節由海入江,沿江上溯,俗稱「抱上水」。蘇軾詩中所說的「欲上時」,一方面是指早春河豚「抱上水」這一季節特徵,也還含有此時正是河豚肥美上市之時。因河豚以江邊的蔞蒿、蘆芽為食,既然已「蔞蒿滿地蘆芽短」,那也必然是河豚肥美正上市之時了。梅聖俞有首《河豚》詩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揚花。河豚於此時,貴不數魚蝦」,也是道出了蘆芽嫩和河豚肥之間的聯繫。從詩的布局來看,最後一句突破了畫面上的時空界限,寫出了不屬於畫面但又與畫面存在必然聯繫的情形——河豚欲上時,發揮了文學特有的想像功能。詩人憑藉自己的想像力,使惠崇的畫面繼續向前延伸,表現出更加豐富的內涵和更吸引人的生活情趣。前人總結題畫詩的主要經驗是「其法全在不粘畫上發論」。蘇軾的這首題畫詩正是和原畫保持了不即不離、若即若離的關係,既是對這幅鴨戲圖的鑒賞和評品,又是它的擴大和延伸,因此不論這幅畫存與不存,這首詩都足以流傳不朽。

  通過以上比較,我們可以看到,蘇軾的題畫詩高於惠崇《春江曉景》畫的主要原因有以下向個方面:

  首先,惠崇的畫所表現的是春江晚景的一個典型側面,用萊辛的話來說,就是用線條和色彩來摹仿物體的動作發生的一個瞬時(《拉奧孔——論詩與繪畫的界限》)。蘇軾的題畫詩卻是用更細、更清晰,也更誇張的詩筆來集中體現這個側面中的一個典型鏡頭,而且他把繪畫與鑒賞結合起來,對畫面的精妙之處細加點破,讓讀者直接感受到內中之美。

  其次,蘇軾的詩把畫中一個凝固的瞬時變成一個有內在聯繫的連續過程。他用自己的感受把這幅靜態無生命的畫變成動態的有生命的詩,加濃了春的氣息,並注入了詩人激蕩的情懷。

  最後,蘇軾的詩發揮了抒發、想像等文學獨有的功能,一方面把繪畫中的無法道破之意直接抒發出來,另一方面又對畫面加以擴展和延伸,加大了原畫的表現力。

  我想以上三點可能就是蘇軾這首題畫詩能單獨流傳下來,而且經久吟誦不衰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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