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注唐詩 3

05-27

偶注唐詩

陳鵬舉

卷五　五言律詩

1、唐玄宗《經鄒魯祭孔子而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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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
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當與夢時同。
註：唐玄宗便是唐明皇。他有江山，還有美人，歷史上分量最重的江山，歷史上傳說最美的美人。他會制一流的樂曲，還創辦了樂團。而這都不及他作為一個大政治家，經歷了開元盛世。他做太子的時候，路過孔子的家鄉，特地寫了這首詩。第一聯和杜甫的「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相比，分別是政治家和詩人的心情。而這人比這山還顯得高大蒼涼。鳳凰不來，不能有所為了，麒麟捕了，這《春秋》不必寫了。第三聯，紀曉嵐說嘆鳳傷麟，用字重複，不可為訓。其實這一聯簡練又壯麗，區區十個字，能夠說出孔子的心痛，看得見政治家的詩情和大手筆。

2、張九齡《望月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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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註：張九齡活在律詩還很青澀的年代，所以他的五言律詩寫得很美。五言律詩是研究唐詩的一個鎖鑰。五律擴展的模樣是七律。內中寫得好的地方，截下來，就是截句，也就是常說的絕句，八句里挑出四句，應該可以去蕪存精了。律詩漸漸成熟，大抵也漸漸老去。張九齡這首很青澀的五律，很容易讀成兩首絕句，前一首是天人海月，大寫意。後一首是寫望月的人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一宿未睡，工筆。就像齊白石的畫，粗枝大葉上泊一個很精緻的草蟲。那時律詩還很青澀，所以張九齡可以把它寫成了兩首絕句，都不見怪。因為在那時候，大家看重的是詩人的心，詩的心。
3、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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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
註：王勃是個少年，他又很幸福地生在初唐。那時候大家都意氣風發，律詩也還在那裡成長著，很寬容，能容納王勃，容納他的雄心勃勃。第三聯是長命的名句，好處明擺著。可三、四句可能更名貴，它們不對仗，這不對仗，形成了無阻的通道，詩是一股氣，王勃這首詩的氣，爽爽地在這兒過去，很自然地蓬勃了起來。既造就了名句，也貫通了全詩。有前人說這詩是律詩的正格，話是有道理的。可惜律詩成熟了之後，中間二聯規定要對仗，王勃詩就算不得正格了。人很奇怪，在很多時候，往往自己捉弄自己。
4、駱賓王《在獄詠蟬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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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廳事也，有古槐數株焉。雖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樹；而聽訟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陰，秋蟬疏引，發聲幽息，有切嘗聞，豈人心異於曩時，將蟲響悲於前聽？嗟乎，聲以動容，德以象賢。故潔其身也，稟君子達人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候時而來，順陰陽之數；應節為變，審藏用之機。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韻姿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艱虞，遭時徽纆。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聞蟪蛄之流聲，悟平反之已奏；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感而綴詩，貽諸知己。庶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餘聲之寂寞。非謂文墨，取代幽憂云爾。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註：駱賓王的身世有過大出入。做官，坐牢，後來又造反，寫討伐武則天的檄文。之後呢？又是亡命，有人說在靈隱寺做了和尚。他的文章，寫得精準、周密。他的詩也是這樣，寫蟬寫到這個份上，蟬的羽翼、嗓音都現出原形了。前人說他的詩，只能用兩個字了，那就是「雅」、「工」。讀了這詩，我是很願意相信駱賓王晚年在靈隱寺。因為從他的詩可以看出他很精緻，而精緻，是很可能避禍的。
5、杜審言《和晉陵陸丞相早春遊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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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襟。
註：杜審言是杜甫的爺爺，因為有這個爺爺，杜甫敢說詩這個東西是屬於他們杜家的，還因此一直很驕傲。讀杜審言的這首詩，可以相信杜甫的話不過分。在這兒已經有了個大概了。杜甫有唐詩中最好的對仗，為什麼好呢？因為他的對仗在時空中來來回回，哪一點都讓人看得很真切，很意外。這首詩中的第二聯，因為有初唐時的明亮，杜甫難以期望。第三聯，在杜甫的詩中不說化身千億，也早已是杜家樣了。當然，所有的模樣，是杜甫勝過他的爺爺了。
6、沈佺期《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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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道黃龍戌，頻年不解兵。可憐閨里月，長在漢家營。
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
註：沈佺期和宋之問，兩個做官都做像了弄臣，很沒趣。可大概就在他們給律詩定了型，這首是沈佺期寫得很好的律詩，可惜，寫到這樣了，好的還不是全部，如果截一下前四句，倒是一首很精神的絕句。第三聯，明顯浪費了，只是第二聯的敷衍。可見中間兩聯必須對仗的定規，很容易阻擋氣的流通。
7、宋之問《題大庾嶺北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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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
註：這是一首成熟的律詩。做官做到像個弄臣，大致也不太平。落難了，也有好處，往往落難了，喜歡寫詩的人，很容易接近詩的內核，寫出來的自然不會差。這首詩中間兩聯，用力不重，反而連接自然了。詩的首聯和尾聯，都有力量，有回味，中間兩聯可有也可無，如果去掉了，剩下一首絕句，也精神。
8、王灣《次北固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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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路青山下，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註：王灣是唐玄宗時候的進士。他是寫詩的，而且很早出得詩名。這首詩，我十分喜歡。他和他的詩都不在盛唐，詩寫得很有氣象，有空間，也有時間。這首詩差不多都在寫景，用眼睛寫，自然是一雙詩人的眼睛，這和初唐的詩人，比如王勃不一樣，那時候是用直白的心聲。律詩很成熟了，王灣可以寫出成熟美，首聯寫山水、青綠、舟車六個意思，只是十個字，就讓讀它的人也在了那裡。第二聯，真的眼光不錯。點、線、面，大畫家的構圖。第三聯，一個「生」字還可以想到，一個「入」字，千百年來沒有第二人了。這春天來得太快，一下子陷入了還沒退卻的前一年了。末聯，輕輕拈住，像羅漢拈住了一枝花。詩到這兒，什麼也不必再出色了。
9、常建《破山寺後禪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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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
註：破山寺在虞山上面。原來是南齊人家的住宅。大概是這個緣故，破山寺的美，出人意料，寬寬鬆鬆的樣子，一路走過去，會有許多的歡喜。二十年前，到了破山寺，就發覺常建這首詩的三、四句，真的很好。這麼輕便，就把這麼美的一個寺院，說真切了。這句子，還不對仗。不對仗的句子，很容易生動。人的詩感出現的時候，哪來那麼多現成的對仗呵。歐陽修也喜歡這兩句，大概也是因為他老人家明白，他心裡的那些詩意，也多零零落落。這零落的詩意，可以成群，可天生的列隊而來，恐怕真的不多。這詩里有一句「潭影空人心」，前人一直在說常建把平聲的「空」字誤作仄聲了。其實，空有幾個讀音，常建可能是借用了仄聲的讀法。
10、岑參《寄左省杜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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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
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
註：岑參由杜甫推薦，作了右補闕。和杜甫的左拾遺一樣，都是諫官。這首詩是寫給杜甫的。寫出了唐代最美的邊塞詩的岑參，到了廟堂，就像龍游淺灘。尤其是第三聯，生氣全無，說是岑參的詩，怎麼看也不像。可見人都有軟弱的一面，就是從胡天八月飛雪天歸來的岑參也難免。
11、李白《贈孟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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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註：李白寫詩由著性子來。他的詩，一句句爭先恐後，就像江水奔流到海。他做律詩也是一樣，也只有這樣的大詩人，可以這樣。這首詩，開頭兩句，免不了要流傳千秋。內中的豪情，內中的友情，內中的自賞，一覽無餘。他是真喜歡孟浩然，也是真喜歡自己。所謂風流，才剛剛起句，自己已經開心得爛醉了。這首詩，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中間兩聯，其實有一聯已經夠了，再來一聯，是真想再說一遍想要說的那個意思，說了仍然津津有味。這就是李白的詩，一下子唱出來了，這歌唱的心情，誰都會被感染。
12、李白《送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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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註：這首詩，只看開頭兩句，就已經見到李白了。這兩句對得很工，卻沒有對的感覺，很輕易地寫出了大境界。送別和愛情一樣，總是人間一個心痛的題目。李白也來做了，沒有了憂傷，寫出的是痛快二字。要離別的人竟然還會有這樣的眼界，這樣的心情，打量著四周，打量著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這就是李白，這就是像浮雲、落日一樣的李白。

13、李白《聽蜀僧浚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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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註：行雲流水。這音樂這詩，都一樣地行雲流水。第二聯，李白甚至破了對仗，這一破非同小可，增加了這水這雲的流行的力量和速度，這詩就更李白了起來。對律詩來說，打破第二聯的對仗是很可能寫出通透的詩的。打破了這個對仗是律詩回到青澀狀態的一個命脈，也就是回歸生動的一個命脈。
14、李白《夜泊牛渚懷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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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

註：這是李白最好的五言律詩，也是唐人最好的和最可爭議的五言律詩。這首律詩看起來平仄聲都對，卻是沒一聯對仗。這首詩恐怕只有李白一個人能寫，又恐怕李白寫第二遍也不能再到。還是那條西江，還是那座牛渚山，還是那輪秋月，一些年前的袁宏遇見了聽到他歌唱自己詩的謝尚。而李白呢，是一個人在江山秋月之間，聽到自己的歌唱，見到一片片楓葉飄落在江中。這是真正寫給自己的歌，因為只是給自己，人家說好的詩律，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其實說這首詩沒有對仗也絕對了些，「能高詠」對「不可聞」，「望秋月」借對「謝將軍」，兩副都對了半聯。這首詩應該是律詩，律詩擁有了它也擁有了光芒。
15、杜甫《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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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註：唐詩的格律，只是因為杜甫才具有意義，這是個事實。應該說只有杜甫才真正能夠帶著鐐銬跳出美好的舞姿來。這一首，前人已經說了，是一等好詩。一連三聯對仗，竟沒有對仗的劃痕。第二聯，意思是感時淚濺花，恨別心驚鳥。經過淚和花，心和鳥的換位，在讀者面前活脫脫站立著一個杜甫。詩人寫這首詩的時候，人在長安，而長安被叛軍佔據了，生命和景象讓詩人想到了家園、想到了天下。這是一段黑暗的時光，唯有杜詩的光芒照見歷史的狼藉，也照見歷史的卑賤。
16、杜甫《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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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註：這首詩好的是前四句，一個流亡的人想像在家的妻兒對自己的思念。後四句是細說「閨中只獨看」的，寫一直和自己一起流亡的妻子，這會兒是天各一方了。前四句是杜甫的一陣心痛，後四句大概是寫在心痛了之後的。前四句放在唐人的絕句中也是絕唱。
17、杜甫《春宿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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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

註：這首詩，只能在第二聯中感覺是杜甫。這聯寫的是廟堂，卻可以當作人間氣象讀。杜甫做左拾遺這麼個小官，就像小鳥關在了籠子，籠子里的小鳥其實是有一種愉悅感的。杜甫看來也有，這一首是籠中的歌唱，這歌聲是唱給他自己聽的。
18、杜甫《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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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至今殘破膽，應有未招魂。
近得歸京邑，移官豈至尊。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

註：杜甫左拾遺做了一年吧，就被貶到華州去做司功參軍了。從此他再也回不到長安。什麼都已成了往事，可杜甫還「有悲往事」。這首詩寫的是失落和無望，可第二聯卻是史詩，精神抖擻，筋骨強健，杜甫畢竟是杜甫。
19、杜甫《月夜憶舍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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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註：五律對杜甫來說實在是很趁手。一連六句，連綿而下，所有的對仗都是那麼趁手，一定也稱心。律詩中間兩聯往往山巒阻隔，可在杜甫寫來卻是青山逶迤，氣通萬里。第二聯說的是時空，第三聯說的是人事，人海人天，大詩人自有大詩人的胸襟。末了一句，一筆帶住，這是杜甫的手勢，他的詩在末句往往是氣定神閑。起承轉合，杜甫是最合詩律的一個。
20、杜甫《天末懷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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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註：這首詩是和「夢李白」二首五古同時寫的，那時候杜甫也遠離廟堂了，想到李白的下場杜甫是心痛的。這時候的杜甫差不多就是李白了。第二聯應該是說李杜兩人，而末一句說是懷念李白可能更是懷念自己了。在詩的歷史上，與其說是李白，不如說是杜甫，和屈原的心相通。李白的詩止於屈原的香草美人，而杜甫到了涉江懷石的地步。
21、杜甫《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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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謳歌惜，三朝出入榮。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

註：杜甫在四川受到嚴武的關照。嚴武奉召進京了，杜甫送了他三百三十里，還寫了這首詩，那一年杜甫已經五十歲了。人到了晚年自然有許多悲涼，而悲涼是很容易寫成詩的。杜甫為嚴武寫了不少詩，嚴武關照了杜甫一些年，而在他生前可能不知道，杜甫的詩卻讓他的名字活過了一千年。
22、杜甫《別房太尉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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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復行役，駐馬別孤墳。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雲。
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唯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

註：杜甫的人生里除了嚴武，還得說到的是房琯。五十二歲那年杜甫在流亡途中見到了房琯的墓，人在途中，墓在他鄉，詩的中間兩聯一是眼前的景象，一是古人的傳說，天開地合，容得下作客人的心腸，還有作客人的肝膽。
23、杜甫《旅夜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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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註：真正的杜詩。賦比興，看去只有第二聯是賦，其實句句比興，句句是賦。天地人合而為一，天地萬象只是人世和人生的蒼茫背景。對廟堂的嚮往，對文章的自信，到底弄不清自己，其實已經用詩記載了歷史，影響了歷史，還為所有屬於歷史的人留下了丹心、熱腸和憂國淚。
24、杜甫《登岳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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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註：真正的杜詩，真正的五律。一直以為律詩的出現是對詩的詰難。然而竟然有個杜甫，可以把律詩做得如此美好。杜甫的力量，在於他的力量可以直抵詩的內心。這首詩展開一個偉大的場面，而在這一個偉大的場面里，有一葉孤舟，一個病重的老人，他的手頭竟然沒有和他所有相關的人的一張紙片，一個字。就是這麼個老人，這麼個幾乎失去人間所有的關愛，孤零零地匍匐在天地之間的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在為所有的人流著淚，唱著歌。這是一首極為完美的五律，因為它，律詩可以永生。因為它，有關詩的格律沒有必要再商榷。
25、李白《渡荊門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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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註：又是江水奔騰而下的寫法，李白的詩，永遠浩浩蕩蕩。「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前人讀到這，總要和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作比較，覺得杜甫比李白寫得更有力量。其實，力量是什麼呢？在這，力量在杜甫是達到每一句，杜甫真有大力量。李白呢？李白的力量在他的詩整篇的雄渾。在這首詩里，李白在欣賞他的行進中的快感，平野、大荒，在李白看來僅僅是兩岸而已。他的心只在萬里行舟之上，平野和大荒其實是可以忽略不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