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綜藝的年輕人,是自娛還是治癒?

來源自公眾號:三明治(china30s)

文: 蔣昕悅

打卡進門,招呼同事,倒杯水,開電腦。坐在上海最繁華地帶的寫字樓格子間里,Hank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作為4A廣告公司的分鏡畫師,他已經習慣了早早到崗、頻繁加班的生活。

很少有人知道他耳朵里的秘密——「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他會塞上耳機,邊工作邊聽他喜歡的幾檔綜藝。

他最常聽的是《圓桌派》、《鏘鏘三人行》和《曉松奇談》,一些「長知識」「有見地」的脫口秀。此外他還追過綜藝《愛上超模》和《非誠勿擾》,原因都很實在:前者觸發了他作為廣告人對潮流時尚的職業敏感,而後者能讓他產生「代入感」,邊看邊思考女嘉賓拋出的問題。區別在於,最早看《非誠》還是在家裡電視上,到了現在,視頻網站才是他看綜藝的首選。

他身邊剛畢業的同事喜歡看《極限挑戰》和「跑男」——國內綜藝近幾年裡的爆款,熟知出自節目的網路流行語。他也看過,但興趣不大,「不會死命地追」。他把它們定性為「貼合年輕人口味的」。

最近十年,年輕人逐漸成為綜藝節目製作方和播出平台最想「捕獲」的群體。曾在最初很長一段時間裡,起步於「晚會」形式的大陸綜藝以中老年群體為主要受眾。

互聯網的崛起是主因。它先是直接促成了一代人「互聯網原住民」的命運,又把一部分原來的電視觀眾變為了「互聯網移民」。原本依託電視播出的綜藝面臨著觀眾大面積流失的危險。整個行業因此正把網路作為新陣地,試圖收割互聯網上更龐大、更有潛力的群體。

建歌單、買會員、發帖分析……年輕人追綜藝的「新姿勢」

昊雯今年大三,專業是漢語國際教育。在網易雲音樂上,她為《花兒與少年》第三季專門創建了BGM(註:背景音樂)匯總歌單,12期節目共計158首,累計播放量已超過14萬。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她是《花少》這節目的「自來水」。

「看過很多綜藝,但覺得只有《花少》的(音樂)夠好聽。」私下裡,她對音樂敏感,偏好抒情風,看綜藝時也會格外留意BGM。

由於APP有「聽歌識曲」功能,歌單的製作並不麻煩。她依然可以安心地看著明星們在節目里組團旅行,只需要在聽到BGM響起的同時,輕觸首頁上的按鈕,等待系統顯示出對應的歌曲信息,再「下載到歌單」。每次新一期節目上線後,她都會及時更新歌單。

原本,她創建歌單只為方便自己聽,沒想到網友們都很喜歡。她興奮地回復了幾乎每一條留言。「第一次弄這個,還挺有成就感的。」

這些愛看綜藝的年輕人還活躍在各類貼吧、論壇、問答社區里。討論節目細節、分析嘉賓表現的帖子層出不窮,也總是熱度很高。

她本人則是去年寒假在B站看完第一季後成為「雞條」(註:觀眾對《極限挑戰》的「愛稱」)粉絲的。等到新一季播出時,她已經拉了同學「入坑」。每次看節目,幾個人就像彈幕發射器一般,坐在同一台電腦前「一起感受笑點,有些請到的嘉賓也可以評論評論」。

她現在會盡量了解和「雞條」相關的一切。看完90分鐘的正片,她還會看節目花絮的短視頻;最新一季推出了會員特供版,她又專門為此買了會員。採訪當天提到這一季,她抱怨前幾期剪輯太亂。「最新一期我還沒看,聽說特別好……應該是比較靠譜的那組後期上線了。」

就連與節目同名,但豆瓣評分只有4.3分的綜藝大電影,她也在網上悄悄看過,認為「雖然比較爛,但感覺還是想表達一點東西,結果沒拍好」,「不算是只衝著圈錢去的」。

「也許這就是『粉絲濾鏡』吧。」她補充道。

「可能不知不覺地獲得了知識?」

小南他們追綜藝的這幾年,正是國產綜藝的行業混戰期。

《奇葩說》的橫空出世,讓2015年成為業界公認的「純網綜藝元年」。此後,行業內尋求「上網」的步伐大大加快,網綜獲得了空前發展。這又反過來刺激了傳統體制內的電視綜藝,間接催生了後者的泡沫化繁榮。整個2016年,省級衛視共有400多檔綜藝節目上線,這一數字接近上一年的兩倍。

龐雜的市場上不乏「重度消費者」,橙子就是其中之一。

剛從中文系畢業的她,現在每周固定追的綜藝有四檔:《中國有嘻哈》、《極限挑戰》、《快樂男聲》、《中餐廳》。上半年,她還完整地追過《奔跑吧》和《明星大偵探》。其實她幾乎什麼綜藝都看,爛的都拿來吐槽了,只有好的才會追。

她的評判標準,當然是節目是否「搞笑」。作為一種節目類型,綜藝本為娛樂;但娛樂也有高低,她心裡有一把尺子。

她向我提到一些節目中有新意有創意的「花字」——這個詞代指視頻後期字幕。相比傳統的台詞字幕,它包含五顏六色的字體,還附加各種圖像和音效,實質是對視頻內容進行二次創作。恰到好處的花字能讓看似平淡的鏡頭變得更有意思,在綜藝節目中時常承擔挖掘笑點的功能。

「也許嘉賓本來不是這個意思,但把它摳出來變那種『花字』,就非常可樂了。」

不好看的綜藝則處處體現出「尷尬」。她原本對上半年一檔全體「小鮮肉」陣容的綜藝滿懷期待,但節目播出後她難掩失望。明星嘉賓說出的「我拚死也要完成這個任務」,在她眼裡是刻意又僵硬的正能量表達。

她不排斥綜藝里設置的正能量元素,但希望它能以合適的方式呈現。有期「跑男」結尾,嘉賓們在黃河邊上完成了一場《保衛黃河》大合唱。極具感染力的合唱現場,配上節目組的航拍畫面,這讓橙子「感受到了祖國大好河山的壯美」。

這類綜藝通常也會在遊戲中嵌入和當期主題相關的文化常識,但她看完後很少能憶起,「可能不知不覺地獲得了知識?」

在小南這裡,綜藝也大多是「為了好玩看的」,唯一的例外是《咱們穿越吧》。這檔節目首播時反響平平,在B站卻受到年輕用戶的喜愛。她向我大力推薦,理由除了「搞笑」,還包括節目立意好,「可以被科普很多傳統文化知識」。

而對於再熟悉不過的《極限挑戰》,她也承認,除了「漫漫人生路」和「金條大戰」等少數幾期會引發她對社會的聯想、對人生的感悟,多數時候,她只是喜歡看「極限男人幫」湊在一起玩,「覺得他們幾個關係特別好,很親昵」。

口號是「雞條」的標識之一,譬如節目里嘉賓最常說的一句話,「這就是命」——我想聽聽小南對這四個字的理解。

「這個我好像還真沒有細想過。胡亂猜測大概是,人生充滿了反轉,要先接受現實再努力掌握物質世界的一般規律再作為的意思吧……編不下去了。」

和總導演在公開採訪中闡釋的相比,她猜得並不差。

早就不care「真實性」了,他們更願意談論「藝能感」

社會上對綜藝節目有一種常見質疑,主要針對其「表演痕迹太重」,尤其是「真人秀有劇本、不真實」。

但橙子早就意識到綜藝不是要「表達真實性」,因為「本來就沒有真實性」。她會主動解釋:「就算你一個素人,你自己跑到鏡頭面前……即使你沒有台詞,沒有劇本,你自己表現出的狀況也不可能是真實的狀況。」

因此,即便在《極速前進》這樣的真人秀里看到明星在奮勇登山,「好像非常堅忍不拔對吧」,她心裡也會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只是在鏡頭面前這樣,可能根本不想登。

但她仍然願意接受嘉賓在節目環境下呈現的狀態。最近這一季「跑男」里,鹿晗不再像之前那樣早早被淘汰出局,字幕也有意突出「小鹿變了,比以前更狡猾了」。她知道這可能跟剪輯、劇本有關,但從節目效果上看,「就感覺這個人在成長,還挺有趣的」。

相應地,她也不會排斥嘉賓在綜藝里的「表演」。熟悉綜藝的年輕人可能更願意稱之為「藝能感」——這一概念專指MC(註:嘉賓)在綜藝節目中活躍氣氛、化解尷尬、體現幽默感的能力。

小南在成為「雞條」粉絲前也看過「跑男」,她認為中韓兩個版本的「跑男」恰恰體現了兩國藝人在「藝能感」上的差距。中國版她在第二季之後就沒再追,偶爾撇到兩眼,只覺得嘉賓們在「重複老梗」、在「尬笑」。她反感於鄧超的「學霸」人設,覺得立不住、太刻意;她也「吃不下」Angelababy在節目中的「女漢子」人設,「跟韓版宋智孝能力差太遠了,體能方面和動腦子方面都是」。

知乎網友專門為此發起過一個討論:「從《奔跑吧兄弟》中藝人的表現來看,中國人的『藝能感』或者娛樂精神是不是被過重的道德束縛所壓制?」

有答案指向了國內綜藝的傳統:起步晚,且長期停留在吹捧藝人的階段。這一方面導致國內藝人不習慣放下偶像包袱,另一方面也使得一旦節目里出現背叛、偷懶等偏負面的形象,觀眾無法接受,反而會不自覺地將其代入到真實生活中,甚至對藝人加以指責。

國產綜藝熱中的「少數派」

「花字」、「藝能感」,在國內觀眾了解到這些名詞之前,它們已經在韓國綜藝的內容製作體系中存在了多年。直到近幾年,隨著韓綜藉由互聯網流入國內,以及國內綜藝掀起「學習」韓綜的大潮,這些在節目中得到充分展示的「新鮮」元素才一同進入國內年輕觀眾視野,並被逐漸認可和接受。

現居成都、在互聯網公司從事客服工作的陳菲就是韓綜的擁躉。除了最經典的《無限挑戰》、「跑男」和《三時三餐》,她還追過《我獨自生活》,最近又新追了《孝利家民宿》和《同床異夢2》。

最初,她被大學室友拉去看韓版「跑男」;後來,她嫌周更太慢,一集很快就看完了,就試著去找其他韓綜看,發現「也挺好看的」。她尤其欣賞韓綜的遊戲設置好玩、嘉賓的綜藝感出色。

必須承認的是,這幾年她身邊看國產綜藝的人多了。社交媒體上,關於國產綜藝的討論也比她大學那會兒更多。追韓綜曾給予她一個和室友共同交流的話題,但現在卻讓她成了「少數派」。儘管如此,當下的她也不會僅僅為了加入旁人的聊天,就有意識地多看國產綜藝。事實上,她對現在的熱門國產綜藝基本「免疫」——國內這些年引進或「借鑒」韓綜模式的情況太嚴重,給不了她新鮮感。她的態度是,很多出自國產綜藝的梗稍微看一看,知道是什麼意思就行。

和韓綜風格類似的還有日綜。它被視作某些經典韓綜創意的最初來源。此外,大量以偶像團體粉絲為主要受眾的「偶像綜藝」和在深夜檔播出的整人節目,也是日綜的特色。

東亞各地綜藝中另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是台灣綜藝。其代表節目《康熙來了》,陪伴了大陸幾代人的成長。然而隨著大陸觀眾對於大製作、多元模式的需求愈發強烈,缺乏變化、以小成本通告類棚內綜藝為主的台灣綜藝風光不再。《康熙》在16年初的落幕,標誌著台灣綜藝一個時代的落幕。

在我此次接觸到的「愛看綜藝的年輕人」中,小洛是唯一一個現在還在追台灣綜藝的。他很清楚,台綜沒有華麗的舞美和布景,主要靠「綜藝咖」們的對話來支撐。《康熙》停播後他之所以沒有完全放棄台灣綜藝,就是因為他喜歡的「綜藝咖」、人稱「荒謬大師」的沈玉琳還在。沈在節目中的慣常表現,是「鬼扯」一些故事和經歷。小洛覺得他說得又荒謬又令人發笑,怪無厘頭的。相比之下,國內綜藝請到的大明星無論怎麼嘗試搞笑,對他而言都顯得過於正經、正統,「看得不舒服」。

小洛現在通過一個叫「綜藝巴士」的網站追台綜。線下,他從沒跟人提起過這個愛好;他壓根不認為身邊會有人和他有共同語言。

而在東亞文化圈之外,歐美綜藝又是另一番景象。Ethan正在美國讀研,看得最多的卻是日綜——準確地說,是上文提到的「偶像綜藝」。他說:「實不相瞞,我是個『偶像宅』,所以看AKB48的綜藝比較多」。他告訴我,美綜以脫口秀和競技類真人秀為主,真人秀如果不是感興趣的題材,他很難看下去,而脫口秀則需要強大的文化知識儲備,否則梗和笑點都不太捕捉得到。

綜藝是他們自愈的途徑

很難去準確地定義,追綜藝這件事在這些年輕人生活中的位置。

它可能是平淡生活里的一個變數。小洛幾乎不看國產綜藝,直到遇見《奇葩說》。「不是簡單的聊天,是辯論形式的綜藝。很有語言上的交鋒的感覺,很考驗邏輯。」辯手們的專業表演看多了,他也想在微博上當個「業餘辯手」——為了某個娛樂話題里一條留言的邏輯漏洞,他曾經和網友大戰幾個回合,直嗆到對方說不出話來。「覺得人家說得不對的地方,我有我的偏執,一定要去懟人家。」

想起剛加上微信的時候我問他,你為什麼愛看綜藝?

他的回答很抽象很「哲學」:「愛看熱鬧吧,即『別人的瘋癲,就是我的笑點』。畢竟人不是一天嗨到晚的生物,我自己就只在KTV和文字里『嗨一下』,其餘大部分時間都不怎麼說話。」今年他24歲,在杭州從事IT行業。

後來我知道,微博上和人互懟,就是他「在文字里嗨」的一種表現。看《奇葩說》的過程,激活了他內心對於高烈度生活的饑渴。但他絕不會在日常生活中像這樣地抓身邊人話語中的漏洞——那些話,他只是覺得很無聊很乏味,並沒有太多想吐槽的。

作為韓綜擁躉的陳菲,最近看了三期江蘇衛視的《金曲撈》。沒什麼理由,正好看到,也就看下去了。現在的工作是她大學畢業後的第二份,需要她早晚兩班倒。身處成都這樣一個夜生活豐富的城市,她基本一下班就回家,刷個綜藝作為調劑。

當下的生活狀態只能算一般;她很明白原因在於自己懶,沒有太大的目標。輪休的日子,她力圖過得精彩些。她會早起給自己做頓早餐,和朋友們逛街,「一起吃好吃的」。看綜藝於她,更像是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執行娛樂功能的一個普通選項。

由於選擇留校讀研,橙子可以在大學校園裡再多待上些時間。綜藝,陪伴也見證她走過人生二十齣頭的階段。

心情鬱悶的時候,她發過朋友圈:沒有什麼事情是看一集雞條不能解決的,如果有就刷兩集[微笑];憋稿憋論文的晚上,如果恰逢喜歡的綜藝更新,哪怕再困也要先刷——先跟著節目笑一陣,說不定,論文的下一段立馬就想到了。印象最深的是在香港做交流生期間,人生地不熟加上失戀,她一口氣「刷了超多綜藝」。她的香港室友愛看《康熙》,兩個人常常對著各自的電腦坐一下午,房間里不時爆發出「魔性」的笑聲。

看綜藝是她自愈的一個途徑。就像看一群人「活著演段子」,她覺得綜藝要實現的,是讓人「在疲憊的生活中感到一絲奇怪的快樂」——這並不意味著她是個矯情的女孩:在朋友們眼裡,做過校媒社長的她能力出眾,性情豪爽。

她對所謂的「疲憊生活」也有著清醒的自知。她現在不用工作,沒有孩子,無需承擔掙錢養家的重任。她面臨的最大煩惱,可能只是擔心找不著工作,或者畢業論文不會寫。「再煩惱也不可能說我沒地兒住,沒東西吃。真到那種煩惱的境界,你就不會想著看綜藝了,一個人餓到要死,想窩在角落裡的時候。」

我又想起Hank,那個4A公司的分鏡畫師。他認為橙子愛看的那些綜藝屬於「快餐」。曾在知乎給網友科普日綜的秦書,也告訴我:最初的新鮮感耗盡後,他很快就去做比刷綜藝更有意思的事了。

但橙子不覺得看綜藝浪費時間,她說人總要花些時間放鬆自我。

「那你有替代方式嗎?」我問。

「王者榮耀。還有……」她反問,「難道是運動嗎?」

距離踏入職場還有三年時間,她相信今後還是會追綜藝。她沒有設想過離開綜藝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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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盧娜 PSY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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