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不走的芬芳》（散文）

05-27

　　說茉莉是女人的花，也許一點也不過分。我夢中的茉莉就簪在母親那烏黑蓬鬆的髮髻上。那時，家居榕城郊外，村裡人以飼養奶牛為生，村裡女人打從十來歲起，就挑了竹筐四處遊盪割草。健壯的母親是割草女的領頭。每天一到傍午，她們挑著一擔擔鮮嫩的青草，一個接一個，從村頭田埂上顫悠悠地走來，常有一股清香隨風飄動。站在村口等盼的我，發現母親頭上別了一簇亮晶晶的小白花，便雀躍著吵嚷著要。母親順手摘下一朵，放在我的手心上，眉眼含笑的說：「這是茉莉呀！」於是，捏著小白花歡天喜地嬉鬧去了。其實，一到大熱天，母親每天割草回來，髮髻上總要別兩三朵新鮮的茉莉，到了晚上，才把它摘下來，小心翼翼放在床頭枕邊，直到花色枯黃了，還捨不得扔掉。那時，我自然猜不出大人的心思。

　　後來我才知道，茉莉原本是一種佛花，隨著佛教的傳入，茉莉也從波斯引種在我國南方一帶。大概是茉莉花嬌小玲瓏，潔白芳香的緣故，它很早就成為女人天然的首飾。佛書上稱茉莉為華鬘，就是婦女裝飾髻鬢意思。關於茉莉簪鬢的事，我國古代不少詩人詞客都曾詠及。元代江奎詩云「雖無艷態驚群目，喜得清香壓九秋。應是仙娥宴歸去，醉中掉下玉搔頭」明代皇甫汸詩云「萼密聊承葉，藤輕易繞枝。素華堪飾鬢，爭趁晚汝時。」清代王士祿詩云「冰雪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瑣窗隈。香從清夢回時覺，花向美人頭上開。」詩句中的「玉搔頭」「飾鬢」「頭上開」，皆是指女人用茉莉花簪鬢的事。就連謫貶儋耳的蘇東坡見黎族女人頭上競簪茉莉，也禁不住拈筆戲書：「暗麝著人簪茉莉。」其中，感人至深的應是宋代許梅屋的《茉莉》：「荔枝香里玲瓏雪，來助長安一夜涼。情味於人最濃處，夢魂猶賞鬢連香。」詩人把嗅覺的感受到的「荔枝香」和視覺所獲得「玲瓏雪」諸方面美感，通過「來助長安一夜涼」，讓更親切的身臨其境的感覺再現，其芬芳美色顯得生動而鮮明了。僅僅如此還不夠，詩人又把筆墨轉向夢中的嗅覺之感，「夢魂猶覺鬢連香」，有了這一筆，茉莉芳香所帶給詩人的強烈感受，已是透肌入膚，浸融精神了。小小的茉莉花，悄悄綻放著女人嫵媚，風韻，綻放著愛情的堅貞，芬芳。

　　而母親及村裡割草女對茉莉的喜愛，或許是出之女人愛香愛美的天性吧？她們在辛勤勞作之餘，沒有忘掉把一朵潔白的清馨別在自己的頭上，襯托著秀美的雲鬢和嬌媚的臉龐，讓一路芳香陪伴著沉甸甸的擔子，減輕，甚至忘掉生活中的種種艱辛和壓力。無怪乎著名散文家何為在他的名篇《榕城賦》中這樣寫道：「在這個城市裡，新鮮的茉莉花到處燦然微笑，剔透玲瓏的白色小朵令人喜愛。以驚人勞動力名聞全國的福建婦女在勞動時沒有忘記在髮髻間簪上一朵香花。」榕城女人愛花真到了痴迷的地步，一年到頭她們都不忘在髮髻上簪一朵鮮花，那花的品種往往隨季節變化而變化，不是茉莉就是白玉蘭。「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景象，在榕城觸目可見。在我上學念書後，母親還常常把茉莉花用絲線串成花環，套在我的脖子上，夾進書本里，煨在被窩裡，讓縷縷的清香時時縈繞在我的身旁和夢中。或者，不識字的母親並不懂得「一卉能熏一室香」的詩意，卻總想讓她的兒女不忘山野花香的熏陶和浸潤，永遠熱愛勞動和感恩大自然。

　　茉莉喜溫熱，自然屬於艷陽，屬於杏花春雨的江南。江南名城蘇州和南國的榕城素有「茉莉花城」的美稱。每當高大喬木撐起一樹樹綠蔭，柔曼悠長的蟬雨瀰漫向山野，那田間陽坡上一壠壠的茉莉花便迎著炎陽燦然開放。這時，一群群風姿翩翩的少女著笠背簍，湧向了星光璀璨的花海。她們用靈巧的雙手閃電般挑揀著、採摘著，把一片片清香連同晶瑩的汗珠，填進了一隻只寬肚的竹簍。時不時，忙裡偷閒，花城田間響起一曲江南小調：「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話……」甜潤的歌聲，羼入裊顫的芬芳，隨著熏風漫山遍野地飄動、流蕩，把一個江南的炎夏烘烤的醉意醺醺的。採摘茉莉花自然不光是觀賞和裝飾，主要是用來製作花露、香片和花茶。從茉莉花中提煉的「茉莉油」，香飄萬里，一公斤的價格等於同等重量的黃金。而一公斤的茉莉油，需要一百八十萬朵左右的花，可見勞動量之大。茉莉花茶則是通過熱處理，讓茉莉花香在茶葉中固定下來，這過程稱之「窨」。極品的茉莉花茶往往需要多次的「提窨」方可獲得。每當茉莉花盛開季節，為減少香氣散失，加工花茶一般都在燠悶的初夜進行。茶工們把一筐筐含苞未放的茉莉花倒入熱騰騰茶罐中,反覆烘蒸，攪拌。不大一會，一個個汗流浹背，全身透濕。好茶總是汗水浸泡的。

　　花茶是詩一般的茶葉，融茶葉之美，鮮花之香於一體的茶中藝術品。茉莉花茶更是花茶中皎皎者。馥郁的花香和茶葉巧妙地融合，構成了適口、芳芬的韻味。儘管我不善品茗，茉莉花茶卻是喜歡的。尤其在漫長旅途中，沖泡一杯茉莉花，不純是解渴，提神，常常用一種閑逸的心情，透過玻璃杯細心觀察花茶在水中飄舞，沉浮，以及乾花、茶葉徐徐舒展，復歸原形，滲出湯色的變幻過程。心底常常情不自禁浮起母親那慈愛的微笑和無法飄散的芬芳。這樣，自然也就有了周作人喝茶的風韻和意蘊：「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而是為了「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一杯小世界，山川草木情」，慢慢品咂淡淡苦澀的茶水，讓記憶之翅膀在氤氳的香氣中拍動，飛翔，人生的旅途不再寂寞、不再枯燥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