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嬌懂志明,「鬼才」懂得彭浩翔
如果要選一個導演裡面最會寫字兒的,彭浩翔大概算得上一個。
彭浩翔是編劇出身的導演,直到現在,寫作也在他生活中佔據著重要部分。他說跟電影相比,寫作總是更自由:你只需要一張紙,一支筆,就可以把腦子裡天馬行空的想像傳達出來。
彭浩翔私下也喜愛閱讀,許多人還經由他的推薦愛上了美國作家恰克·帕拉尼克。彭浩翔在採訪中提及,他最近私下在閱讀一系列教人如何「斷舍離」的書籍。似乎很難想像,那個拍著《買兇拍人》、寫著《破事兒》的香港仔,如今已經開始念叨「斷舍離」這樣頗有佛家意味的字眼。
彭浩翔的電影新作、「志明與春嬌」系列第三部《春嬌救志明》正在熱映,春嬌懂得志明的心思與情趣,腦洞奇大的彭浩翔卻沒那麼好懂。甚至在被問及「會如何描述自己」時,他自己也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說「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人總是在變化,於是彭浩翔筆下的故事、鏡中的人物自然也在隨之變化。最近,彭浩翔出版了他的劇本全集,共十冊,收錄了他從影以來的主要劇本創作。對這樣一個「鬼才」導演來說,寫作與閱讀如何影響他的創作?生活與心理狀態的轉變,又如何透過電影去傳達?借著劇本集出版的契機,書評君與彭浩翔聊了聊影像背後的那些事兒。
采寫|新京報記者 張婷
彭浩翔,1973年9月22日出生於香港,導演、編劇、作家、製片人。電影代表作品有《買兇拍人》、《伊莎貝拉》、《維多利亞一號》、「志明與春嬌」系列等;出版有文字作品《破事兒》、《愛的地下教育》、《一些無可厚非的小事》,近期出版《彭浩翔電影劇本集》 。
「鬼才」的養成
最大膽的,就是最傳統的
提起彭浩翔,不論媒體或觀眾,大家都習慣用「鬼才」來定義他。這既來源於他摸爬滾打獨樹一幟的創作經歷,也來自於他腦洞大開台詞犀利的電影文本。他的電影總是融合黑色幽默、恐怖傳說、離奇荒誕與警匪犯罪、情色段子等奪人眼球的元素,這種風格的形成跟他從小喜歡的電影口味有關,也跟他自己的成長經歷有關。
彭浩翔從小就表現出對藝術的濃厚興趣及天分,八歲就開始師承名師學習素描;十二歲受日本藝術家空山基作品啟發,開始學習噴畫及平面設計;中學時期開始在校內參與各種話劇演出。
按理說,這樣的熱情與興趣會推動彭浩翔自然而然地走進藝術院校,走一條科班出身的藝術訓練之路。但彭浩翔的入行經歷卻充滿了屬於他自己的「野路子」。
《彭浩翔電影劇本集》
作者:彭浩翔 等
版本: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7年5月
彭浩翔從小成績欠佳,中學更五度轉校,屢屢逃課,常常從電影院後門潛入看電影。中學會考時,他只有兩科及格,那時便向父親提出想當電影導演,但父親卻勸說他去學習冷氣維修。他一邊向報刊投稿小說及影評,一邊做其他工作維持生計。年輕時,彭浩翔做過信差、小販、酒店房間清潔、卡拉OK雜工、兒童畫導師以及酒樓侍應等各類工作。
大概也是得益於這樣的成長經歷,彭浩翔的故事與對白雖然天馬行空,卻也同時充滿著紮實的煙火氣。
他曾嘗試去台灣升學進修,但數月後選擇輟學。後來加入香港亞洲電視擔任喜劇節目編劇,開始大量寫作劇本。2001年,28歲的彭浩翔執導首部電影《買兇拍人》,獲得多項國際大獎,旗開得勝,自此踏上了電影導演之路。他自嘲在《買兇拍人》之前,自己寫了一百個爛劇本,半個小時可以寫一集,很多都不好意思再回頭看。
但這些密集的寫作經驗還是給了彭浩翔最初的職業訓練,被問及給年輕創作者的建議時,他還是說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夠坐下去寫。「我沒有受過專業的科班電影訓練,如何去製作電影、創作劇本都是自己去寫去摸索。」
《春嬌救志明》劇照
彭浩翔不認為自己是「鬼才」。「我總是被人說我很怪,但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怪。我是一個很傳統的創作者。」從創作角度來講,彭浩翔始終堅持「講一個好故事」是一部電影最核心的東西。「沒有好的故事,再好的美術、攝影、剪輯、配樂都沒用,最核心的是故事要打動觀眾。」
相比較講故事,有些電影導演更著力於氛圍的營造、情緒的烘托,甚至有導演拍戲根本不用劇本。即使在小說創作中,也有作家認為故事並不一定是小說的核心要素。從這個角度講,彭浩翔的確是很傳統的創作者。他遵循著劇本先行的理念,他自己是從編劇出身的導演,始終保持著記錄與寫作的習慣。
講一個好的故事、一個吸引人的故事,始終是驅動彭浩翔拍片的強大動力。他必須很清楚自己寫一個故事、拍一部電影的「主題」。在此基礎上,那些大膽的情節與台詞,是為了能不斷變戲法般地拿出新鮮的有創意的東西,來更好地呈現這個「主題」。這的確是個很傳統的、很老老實實的創作觀。「那些看起來最大膽的台詞或情節,其實才是傳統的。每個電影都需要找到刺激觀眾看下去的點,所以要一直拿出新東西。你覺得不拿出新東西,觀眾也會買你的賬,這種想法才是太『大膽』。」 在彭浩翔看來,所有的大膽都是為了服務於「講好一個故事」這個最傳統的核心。
「鬼才」的回歸
以前關注個人,如今反思家庭
網路時代,幾乎對每一個「名人」,網友們都會自動地玩一套先造神再推倒再造神再推倒的循環遊戲。對彭浩翔,也不例外。
《買兇拍人》剛剛出來時,不少評論表示驚為天人,說這是一部少有的天才之作。其後的《青春夢工廠》、《伊莎貝拉》、《破事兒》、《維多利亞一號》,也被認為是彭浩翔式的黑色幽默經典之作。《志明與春嬌》也頗受好評,有著彭式愛情小品特有的懶散、幽默與力道。
《破事兒》
作者: 彭浩翔
版本: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2009年6月
但到了「志明與春嬌」系列開始拍續集時,彷彿是個魔咒一般,針對續集的質疑也同樣開始發酵。等到了《撒嬌女人最好命》、《人間·小團圓》,批評與質疑的聲音則不斷冒出來。
有人從中看到了香港電影人「北上」的水土不服,也有人從中看出彭浩翔「大男子主義」、「不尊重女性」,還有老影迷表示很難在新作里找到最初的那種狠勁兒和靈光乍現的天才瞬間了。
到了最近的這部《春嬌救志明》,很多影迷則又欣喜地發現,近幾年彭浩翔電影里那似乎淡出了的「港味」又回歸了。
彭浩翔對創作有著自己的步調和安排。他不認同自己影片中所謂的「港味」的消失,那更像是由於內地電影制度缺乏分級造成的尷尬境地。他也不想再重複自己過往的創作:既然已經拍出了那些血脈噴張的影片,他就想再做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在影迷懷念《買兇拍人》的時候,彭浩翔卻開始對「溫情」感興趣。
《一些無可厚非的小事》
作者: 彭浩翔
版本: 中國計划出版社 2016年4月
我試圖問出彭浩翔對女性視角、女權主義的態度,但他明顯對這樣的命名和定義不感冒,沉默之後也並沒有表達欲。但在《公主復仇記》、《維多利亞一號》這樣的影片里,顯然,女性並不只是一個被規訓與審美的對象。世界、女人、彭浩翔都是複雜的,大概他並不能對此「一言以蔽之」。後來問及,如果他不同意自己是個「鬼才」或怪人,那他會如何描述自己?彭浩翔沉默半晌,努力搜索辭彙,卻終究只能轉向旁邊的同事,問她們「你們覺得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而他公司里的姑娘們則嘻嘻哈哈,說帥唄、有才華唄。後來有同事笑著說,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就是:「什麼都可以」,言下之意是彭浩翔好相處、很隨和。
這對自認典型處女座的彭浩翔來說,大概是個不小的轉變。近些年,無論在個人生活還是電影創作上,彭浩翔都說自己在慢慢反思和回歸傳統價值。比如,家庭。彭浩翔的父母早年離婚,他年輕時並不屑於討論所謂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無論是出於逃避還是自嘲,他認為這只是無數陳詞濫調當中的一種。而隨著年歲漸長,他開始發現原生家庭的確對一個人有著深刻而重要的影響。每個人都逃不出他的家庭。「人年輕的時候總想擺脫家庭,我以前關注的都是個人,很個人主義的,現在會比較關注家庭關係。」於是,他拍了《人間·小團圓》這樣講述大家庭故事的親情片。
「春嬌與志明」系列,也可以看作是向傳統愛情價值回歸的作品。
《春嬌與志明》
作者: 彭浩翔 陸以心
版本: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7年5月
「為什麼你每次講述的愛情,都是結束、凋零、變質,或轉化成怨恨和報復?你好像從來沒有描述過一段關係的形成,是因為你不喜歡拍攝這樣的感情,還是你根本不懂講述呢?」某次在旅行路上,太太如此問彭浩翔。
這一問,彭浩翔意識到,他好像的確從來沒有講述過一段愛情如何萌發的過程,總是講述它如何死亡,如何消失。於是,有了《志明與春嬌》。等到最近上映的第三部《春嬌救志明》,彭浩翔則直接借張志明之口感慨道:「要維持一段親密關係很不容易,所以更不要因為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而去破壞它。」如此「且行且珍惜」的語調,很難想像是那個拍《買兇拍人》、《維多利亞一號》的彭浩翔會說的話。
不管觀眾喜歡與否,如今的彭浩翔已經走過了那個血脈噴張對世界說「no」的時刻,如今的他,變得更加溫和與包容,對感情與世界,他試圖更多地說「yes」。他說自己最近在看的書是《斷舍離》,每天清晨八點起床,運動、早餐、上班、寫作,生活規律而健康。這樣一個在逐漸與世界和解的創作者,正在尋找一條更加契合他當下狀態的創作之路。那些暴烈與詭譎的想像力,正在尋找著新的出口。一個人到中年的彭浩翔,或許正要開啟一條不一樣的「鬼才」之路。
「跟拍電影相比,寫作讓我更自由」
新京報:你是寫作者出身的導演,在編劇、導演、製片、監製等等各個職位中,你比較喜歡哪一種?寫作跟電影,帶給你的滿足感分別在哪裡?
彭浩翔:我最享受的其實是寫作,當編劇跟寫小說。跟拍電影相比,寫作讓我更自由。你的天馬行空,都可以完全實現,你只需要一張紙一隻筆,你擁有全部的自由。但是拍電影就有很多限制,演員、成本、道具,甚至是天氣,都會影響到電影最後的效果。你的想像跟最後的影片,一定有差距。
但拍電影最讓我滿足的是,我可以看到觀眾當下的反應。我很喜歡跑到電影院去看電影,然後偷偷觀察觀眾在看電影過程中的情緒,那個反應是很真實的。比如我寫一個小說,我很難跟隨讀者一起讀小說,看到他在整個閱讀過程中的情緒變化,但是電影可以。
《愛的地下教育》
作者: 彭浩翔
版本: 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 2010年10月
新京報:近些年很多香港電影人北上,有些導演會選擇「拐賣人口」、「校園欺凌」等等取材於大陸社會現狀的題材來拍攝。你近些年都還是在拍攝都市情感題材,有的影迷會期待你拍攝更加社會化的題材。你如何看待香港創作者跟大陸創作者的融合以及創作題材的取捨?
彭浩翔:我對很多題材都感興趣,但是要看能不能找到自己想表達的、合適的角度,不能是看到什麼火就拍什麼。我覺得為什麼一直都在講香港、內地的電影怎麼樣,為什麼要分開講,大家一直都是需要找到觀眾共同喜歡的故事去講。不管是拍電影還是寫小說,我真的不認為所謂的「接地氣」有多重要。你看好萊塢那些電影也沒有接到中國什麼地氣,但賣得很好,代表說你只要能講出一個好的故事,地域沒有你想的那麼重要。
你不能故事沒講好,就推給地域,說是因為接不到地氣。好像不接地氣的電影都不能賣,那F8(《速度與激情8》)接到什麼地氣了?最近口碑、票房都很好的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接了什麼中國的地氣嗎?沒有,它講的是印度的事,摔跤的事,看起來離我們很遠,但是大家都喜歡看。
大家好像都很習慣給自己不賣錢、不賣座找很多借口,其實沒有那麼多理由,就很簡單,就是你沒有打動觀眾。這些題材啊、地域啊,其實說到底都是偽命題。關鍵的東西真的就還是最基本的,你要有好的故事,好的劇本,寫出好的對白。
彭浩翔薦書:《腸子》
作者: [美] 恰克·帕拉尼克
譯者: 景翔
版本: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2011年1月
新京報:大家都習慣稱你做「鬼才」,你覺得自己這些腦洞大開的想法都是如何得來的?如果讓你用三個詞描述自己的話,你會用哪幾個詞?
彭浩翔:(想了很久...)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但我唯一覺得怪的是,別人總說我怪。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怪。我拍電影之外的生活其實很無趣的,每天按時起床,運動,十點要到公司,上班,開會,寫作。七點鐘下班,跟朋友吃飯聚餐,跟大家都一樣,很規律的生活。太自由反而會妨礙創作,你需要有一個規律在裡面。
我是很傳統的創作者,受很傳統的編劇訓練出來的,即使我把一個故事放在一個看起來天馬行空的、新鮮的環境里,但是你一定在裡面拿得到共鳴。要寫一個故事,拍一個電影,總是要問自己,要通過這個故事講什麼主題,要怎麼樣講好這個故事,要怎麼寫好對白。這都是很傳統的創作者的想法。
我覺得鬼才的是現在很多華語片,完全沒有故事。有時候去電影院看電影,看了兩個小時不知道那個電影要講什麼。然後還有人投了幾億去拍這個電影,拍出來還真的能大賣。像這些電影,這些人,我覺得他們是鬼才。
新京報: 很多人對你電影里的女性角色感興趣,有很多可供分析的有意思的面向,你自己生活中跟女性相處,最看重女性的什麼特質?你如何看待時下很多女性整容的現象?
彭浩翔:我不能說我不看外表,但我還真的不是一個很看重外表或者說只看外表的人。我覺得女生最重要的還是要聊的來。如果不能溝通,再漂亮都沒有用,我沒法接受很愚蠢的女生。
我不反對女生去整形。如果她覺得整形之後,她比較快樂,那我沒什麼意見的。人生太短,只要不傷害別人,自己開心就好。但是我覺得希望這樣的改變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我選演員也不會排斥整形的演員。明明整部電影都是假的,臉是不是假的又有什麼關係?
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另一半是整形的女生,原因不是說我沒法接受整形這件事,而是我不希望她的狀態是對自己不滿意的,一直想要改變自己。我希望一個人是可以完全接受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完美,哪怕是缺點的部分,也可以接受自己。
彭浩翔薦書:《getting even》英文版書封
作者: Woody Allen
版本: Random House USA Inc 1978年8月
新京報:你一直都很喜歡閱讀,之前給影迷推薦過美國作家帕拉尼克的書。最近還有看什麼好的書和電影嗎?可以跟大家分享下。
彭浩翔:對,之前推薦過他的《腸子》,我很喜歡。我自己是常常閱讀的人,看書很雜,什麼書都看,歷史,科學,生物.... 都看。最近小說看得少,在看很多日本的「斷舍離」系列的書;還有伍迪·艾倫,他最近剛出了所有的小說作品合集,一共四本,我剛剛讀完第一本,雖然有些小說比較知識分子,好像沒那麼好笑,但我覺得是很有趣。電影的話,我這幾年很喜歡諾蘭,最近很期待他的新片。很多朋友看了預告片感覺新片沒怎麼樣,但看他的電影會一直給我新鮮感,所以還是會很期待。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采寫:新京報記者 張婷;編輯:走走。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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