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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歲的她用全部時間練習,只為把架子鼓打出花兒

▲8月22日,左安門橋西高鐵橋下,張士敏正在練習架子鼓。


文|新京報記者劉珍妮 實習生黃孝光 編輯|蘇曉明 攝影 | 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校對 | 陸愛英


練了一周的鼓點如果總是跟不上耳機里節拍,張士敏就會情緒低落。

 

這時候她就扔下鼓槌站起身,在沒什麼人會路過的鐵道橋底下,打開手機里的歌,跳上一段最拿手的新疆舞。

 

雖然沒穿那件藍色舞裙,但她會回想在北京天壇公園跳舞的畫面:一群夥伴們圍著她,路過的遊客看著她,有人錄像,有人與她合影。

 

那種像是在舞台中心被關注、被欣賞的價值感是她年輕時從沒感受過的,這讓她一下就能找回繼續練鼓的精神頭。張士敏調整呼吸,重新坐回那張磨得發亮的板凳,戴上耳機,繼續拿起鼓槌。

▲張士敏戴著耳機認真練習。


她在鐵道橋下獨練架子鼓的畫面被人拍攝成照片和視頻,傳上了網路。媒體報道中她是「最孤獨的女鼓手」。

 

前半輩子,張士敏一半給了父母兄妹,一半給了女兒,奔奔忙忙從沒想過自己喜歡什麼,時間鋒利,在她臉上刻出皺紋,年前時文的褐色眉毛也已變淡。

 

9年前,也是在50歲,張士敏決定為自己而活。

 

大爺大媽們跳的廣場舞太過整齊劃一、缺乏美感,她學新疆舞,跳到了有人欣賞、別人求教的程度,又迷上了沒有多少老年人會想玩的架子鼓。

 

她朝七晚九地練習,目的只有一個:重回公園時,人們能看到一個摸慣了鍋碗瓢盆的「59歲老太太」把架子鼓「打出了花兒」。

▲59歲阿姨每天10小時苦練架子鼓:為自己而活。新京報動新聞出品(ID:xjbdx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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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香、火車聲、鼓手」

張士敏練鼓的地方,在南二環路鐵道橋的一個橋墩下,這是她精挑細選過的地方。

 

離馬路兩邊的小區遠,不擾民;頭上就是鐵道橋,遮陽避雨;雖然旁邊挨著個垃圾站,但有花叢隔著,蚊子是多了點,她在腳下點了6盤蚊香。

 

張士敏最喜歡這地方的兩大好處,一來,旁邊有路燈,練鼓練到9點也不黑,譜子她都能看見;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人少,沒人注意她,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

▲練習休息期間,張士敏跳起了新疆舞。架子鼓和新疆舞是她的最愛。

 

至少張士敏不想現在就被人圍觀,她玩架子鼓已經5年,在橋下練了2年,但覺得自己離公開表演的水平還差得遠呢,2個月前她才決定跟專業老師好好學一學。

 

每周六一堂課,學一個小時。最近練習的《公路之歌》,老師已經教完了全部節奏,歌曲3分鐘,張士敏練了一個星期。

 

在無數個3分鐘里,張士敏塞著耳機,頭上隆隆跑過的火車聲,她聽不見。鼓前有個過道,偶有一兩個人走過,或盯著她看,她也不抬頭,鼓槌在低音大鼓、叮叮鑔和吊鑔上來回飛舞,後脖頸子上的細汗亮晶晶的。

 

每天,練鼓會花去她至少10個小時。早上7點出門,晚上9點才回家,午飯、晚飯靠包子、棗糕配上黃瓜、葡萄解決。

▲張士敏的晚餐。

 

她是6年前在天壇公園跳新疆舞時,迷上的架子鼓。公園裡有人打,她羨慕,「這才藝多酷,老年人玩得少。」

 

聽說人家要換新鼓,她趕緊掏了1000塊錢買下來,這架二手鼓就這麼跟了她6年。剛開始,她找會打的人東學一點,西學一節,也上網扒視頻看。照顧外孫女之餘,她買了一台膠皮啞鼓,在家帶著耳機練,有空就到橋下練。

 

她的鼓鼓壁發黃,一個鼓用鐵絲箍著,鼓面上貼了好幾層膠帶,兩個鑔面的紋理刺了黑漬。

 

拉著這套「古董」,在公園裡給合唱團伴奏,和著音樂打,張士敏覺得練有所成,挺美。

 

直到半年前有個圍觀觀眾用她的鼓玩了一下,她被刺激到了,「我這5年白練了。」


▲張士敏正在練習架子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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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這麼大歲數學鼓,晚不?」

今年6月,張士敏出現在吳玉龍眼前時,他並不意外,作為一名架子鼓老師,他以前教過2個阿姨。

 

試聽了一節課後,張士敏告訴他決定學,次日來交錢。

 

吳玉龍也就一聽,來了固然好,他能幫她豐富業餘生活,不來也無所謂,畢竟學費1萬塊錢,阿姨也得考慮考慮。而且,教小孩比教老年人的成就感更大,有的孩子能憑著這項才藝獲個獎、考個學。

 

令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8點多,培訓班的門還沒開,張士敏就守在門口了。問了一句「你覺得我這麼大歲數學鼓,晚不?」,看他沒否認,張士敏立馬交錢上課了。

 

張士敏是吳玉龍這批學生里最年長的,他教過更大歲數的,但沒見過像她這麼認真的,「別人都問我,什麼時候能出師表演,她的更多問題是,怎麼使力氣更正確,怎麼練習更有效。」張士敏是吳玉龍課堂上唯一一個用筆和紙記筆記的人。

 

以前橫在張士敏面前的大山是鼓譜,她一點樂理知識都沒有,真的上課了,張士敏發現,「哎呦,原來只要上心了,咱也能學會。」現在,她會給別人解釋「前16後8,前8後16」的樂理基本常識。

 

最折磨張士敏的是她這幾年瞎打留下的賴習慣。在合唱團伴奏那會,她照貓畫虎,鼓槌往手裡一握,掄起胳膊在四個鼓面上來回倒,腳尖踩底鼓。

 

音樂蓋過鼓聲,她聽不見節奏到底對不對,就覺得一首曲子下來「賊拉累」,以為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上課之後,知道打鼓靠腕子,反應才靈活;底鼓要全腳掌踩實,聲音才飽滿。糾正這些錯誤打法,張士敏在橋下練一個月,起初打著打著就忘了,發現一個動作不對,她就停下,哪怕只打了一小節,也要重新來過。

 

她不覺得浪費時間,「既然學了,就做到最好。」

 

張士敏打鼓的視頻被朋友發到吳玉龍的手機上時,他才知道他的這個學生私底下下過這番苦功。以前教過的其他兩個老年學生,報名比張士敏早得多,課程到現在還沒學完。

 

張士敏上了2個月,每周六雷打不動,一節課也沒落下,「這麼練下去,至少在業餘選手里能成個專業的。」

▲張士敏正在練習架子鼓。一位遛狗的老人在一邊駐足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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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輩子,都在為別人而活

「做到最好」幾乎是張士敏的人生信條。這條「最」的高線到底在哪,張士敏說不上來,「反正不能糊弄,讓人覺得不行。」

 

她打小愛爭個先,年輕時這種「爭」不僅是因為要強,也來自生活的壓力。

 

18歲的時候,張士敏接替父母的工作,在老家黑龍江伊春五營區的水泥廠上班,成了家裡第一個拿工資的孩子。

 

她排行老大,底下還有4個弟弟妹妹,父母更多的心思花在更小的孩子身上,孩子們上學、生活都等著錢。

 

印象中,五營真冷,總裹著棉衣、棉褲、棉鞋,一年只有2個月的氣溫能穿漂亮的裙子。

 

在廠里幹活,工裝上套著膠皮手套,腳下踩著雨鞋,在泥水地里扛大包。

 

幹活的時候,張士敏不喜歡跟著大夥一起,她嫌說說笑笑效率低。別人扛一袋,不到1米6的她肩上扛一袋,手裡還拽一袋。「一個月下來,人家的工資40塊錢,我能拿100多塊。」

 

可一到評勞模的時候,大多沒她的份兒,「我沒人家嘴甜。」

 

張士敏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存在感,半輩子都在為生活奔波,以前為了弟弟妹妹,後來為了女兒。

 

30多歲的時候,她和丈夫離了婚。她倒一點不難過,「吵吵鬧鬧過日子不幸福,離了反而自由。」

 

她嚮往大城市,五營閉塞,對孩子的教育不好,「那時,新聞里天天都是改革開放的事兒,風啥時候能吹到我們這兒?」

 

風吹不進來,張士敏就走出去。她去哈爾濱學美容,看著大城市裡的姑娘穿著的確良的裙子、白邊布鞋,她也想成為她們那樣。

 

到煙台開了美容院,張士敏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成了招牌。

 

給同樣愛美的女人祛了斑、文了眉、拉個自然的雙眼皮,人家越滿意,她在煙台的腳跟就扎得越穩,才有底氣把女兒接到跟前來讀書。

▲天壇東里南區,張士敏正在自己和別人合租的出租屋內,化妝。


張士敏給女兒的要求只有一條:好好上學,別活得像媽媽一樣累。過往的奔波被她形容成「像驢馬一樣的生活」,只為了眼前的那口糧,日子過得沒有一點精彩和顏色。

 

家裡啥活她都不會讓女兒沾手,只要去外地進設備、學技術,箱子里有一塊地方空著,要放給女兒買的書。

 

有一次趕回家的火車,她差點被車撞倒。反應過來的時候呆住了,心想,如果真的被撞死了,誰能知道我是誰。

 

直到女兒在北京成了家,張士敏綳了半輩子的那根弦兒才鬆快了一些。

 

進京給女兒帶孩子起,張士敏發現,她老了。那年,她50歲。

▲張士敏正騎著電動三輪將裝著架子鼓的小推車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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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容顏留不住,就留住心態」

大外孫女出生時,張士敏當了姥姥。孩子喊她「姥姥」,她自然開心,抱著外孫女出去玩,開始有年輕人管她叫阿姨,上了公交車,有人給她讓座,她不坐還懟回去,「沒事,我站得穩著呢。」

 

女兒朱艷妮也發現過母親的衰老,頭髮里有了銀絲,抱孩子的手臂上有時候貼著膏藥。她不想把母親完全綁在身邊,給她辦了張公園年卡。

 

這張年卡簡直打開了張士敏新世界的大門,「北京真好啊,有這麼濃厚的文藝氛圍。」在頤和園的公園,有好多比她年長的人跳廣場舞,她加入進去。

 

她年輕的時候,不敢想文藝上的事兒,唱歌、跳舞對她來說是奢侈品,「這個月生意不好,下個月房租都繳不起,哪敢想別的。」

 

廣場舞跳了半年,抬手、踏步的動作再也不能吸引她,「整齊劃一,沒有一點女性的美感。」

 

天壇公園的新疆舞愛好者最終鎖定了張士敏的眼神,老師跳舞時的姿態、氣質、表情都讓她著迷,她跟著學,回家練,買了綠的、黃的、藍的舞裙,能在床上劈豎叉。

 

跳新疆舞的時候,張士敏發現了自己「人來瘋」的一面,「越有人看,我就跳得越起勁。」

 

在舞蹈中,她才找到了年輕時都不曾有過的價值感,「有人欣賞你,給別人帶來美的享受,我特開心。」

 

她就這麼跳著,跳成了公園裡的老師。王阿姨是張士敏的學生?!B9?一,4年前跟她學過三步一抬。在這個學生眼裡,張士敏有點「獨」,「總是自己拿個機子,從來不和大家一起跳。」

 

這種獨來獨往也給張士敏帶來不少麻煩,老夥伴們總覺得她太扎眼、不合群。有時候在小區樓下,張士敏也忍不住露一手,朱艷妮對此感到尷尬,她勸母親,沒必要啥事兒都那麼張揚,「不就是玩嘛,這麼認真幹啥。」

 

張士敏覺得自己不認真不行,時間早就留不住了。以前別人讓座她都不坐,現在站久了,兩條顫悠悠的腿就打敗了她;臉上文過的褐色眉毛和眼線早就淡化,髮際線也悄悄後退,張士敏心想,「如果容顏留不住,就留住心態。」

 

張士敏越來越不喜歡沒有進步和成長的生活。她意識到活一天,就會老一天;但是練鼓一天,她能從一個動作、一段節拍里找到一點進步,就覺得抓住了正在流逝的時間。

▲8月23日,天壇東里南區,早飯後,張士敏正在做晨練。她說,鍛煉身體有利於打架子鼓。

 

朱艷妮後來也理解了母親,甚至開始羨慕她,「挺有勇氣的一個人,感覺啥也難不倒她。」

 

現在,張士敏唯一需要對抗的就是時間。為了減少路上耽誤的功夫,她在練鼓地的附近租了房子,10平米不到的單間里,每天待得最長的時候就是晚上回去睡覺。

 

她連上廁所都規定了時間——10分鐘。除此之外的一切光陰,都被她拿來練鼓。

 

周六又快到了,吳玉龍心裡盤算,他肯定不是第一個到公司的人。因為每次上課,學生張士敏都比他這個老師來得早。

 

如果是個晴天,他就會看見一個扎著馬尾的「老太太」斜挎個包,就那麼笑眯眯地等在陽光里。

值班編輯:李二號  張一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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