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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何:把賤骨頭進行到底

蕭何:把賤骨頭進行到底

「封建」意識中,「打天下」定然算是一項頂了天的「大生意」。見了秦始皇的車駕,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之」,劉邦說「大丈夫生當猶是」,可以算是見財起意。陳勝揭竿而起後他們起兵響應,則可以說是入伙分贓了。

可「打天下」這種生意很特別,初起時是「聯營」,繼而是「股份制」,可當天下打下來,卻忽而就會變成「寡頭」統治了。

就以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典型意義上的「打天下」而論。劉邦率了蕭何曹參樊噲一夥占沛為公並聲援陳勝、項梁時,算是聯營中的一家;拉了韓信、英布、彭越三大名將並許以封國一同對抗項羽時,那是典型的股份制;擊殺項羽的第一時間就將威脅最大的韓信以「一力士之力」擒於京都、削國降侯,便已經吹響了「天下者我一人之天下也」的號角。

區區劉邦何足道哉?泗水亭邊一個小混混而已。七年的時間就修成了皇帝之尊,多虧一群捨命相濟的高智商、高武功、高忠誠奴才佐成。其實其中最為雞鳴狗盜也最實用的獻策者是陳平,可當了國的劉邦一樣知道「潛規則」是不可以明說的。於是他把功勞頒給了相對而言光明正大光明磊落光明燦爛的另外三個人,即所謂「漢初三傑」。他說: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可這三人的奴才指數又有不同。韓信功勞太大且又有兵有國,不論他是如何的沒有反心甚至以鍾離味的人頭表現他的沒有反心,劉邦的心頭都不可能容許一個隨時有著很大的謀反可能性的人物存在。於是又是徙國又是降侯最後乾脆殺掉。

張良沒有什麼權柄也沒有什麼野心,再加上身體本就不好,劉邦最是放心。這才有讓張良自己去選三萬戶做為自己「采邑」的佳話。可張良大概真是從內心裡敬仰這位出自草莽的帝王。他很討巧地選擇了當年遇龍之地的「留」做為自己的封地,又把紫柏山那樣一個距離「龍城」並不遠的地方做為自己的修仙之所。後來那個地方有了一個新的地名叫留壩。

在韓信殺了張良隱了之後,劉邦的最大倚恃和最大隱憂,便落到了受封為元功十八人之首的蕭何之上。想來是愛之愈深便憂之愈切,就如那些最愛自己老婆的人反而是最擔心老婆出軌的人一般,劉邦對蕭何的帝王之術,便也用得最勤。而那蕭何呢,為謀得一個善始善終,卻也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毫不利己專門利君的超賤骨頭奴才相,演出了史上驚天地泣鬼神的君相之契。

酇侯蕭何的功勞何其大也?作為劉邦的「後盾」,他僅在財政稅收方面的貢獻便是不可磨滅的。

第一, 收圖籍,周知天下稅源之數。史記謂: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

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戶口多少,彊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

第二, 治後方,培植關中稅源基礎。史記謂: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

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戶口多少,彊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

第三, 做軍需,補給前線兵員糧餉。套用鄂千秋的話說:「夫上與楚相距五歲,常失軍亡眾,

逃身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眾會上之乏絕者數矣。夫漢與楚相守滎陽數年,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亡曹參等百數,何缺於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柰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這話頗有深意。鄂氏不惜埋汰劉邦而高抬蕭何,更能顯示蕭何的後援之功。

第四, 治漢律,奠定漢家祖宗基業。漢朝建立以後,劉邦命令蕭何健全法律,蕭何整理了

以前收藏的秦朝律令,引用了其中適用的法律條文,《盜律》、《賊律》、《囚律》、《捕律》、《雜律》、《具律》,又新增加了《戶律》、《興律》、《廄律》三篇,為《九章律》。《九章律》一直成為漢律主體,是司法審判的依據。其後叔孫通等又制定《傍章律》、《越宮律》、《朝律》,合計六十章,此外又頒布科、令,以補律之不足,建立起一個完整的漢律體系。其中的戶律,可與秦戶律一起構成中國較早的賦役全書。

如此的蕭何,毫不爭議地成為當年當地意義上「人民的好總理」了吧。可一樣要一次次地感受來自劉邦發自內心深處的凄風冷雨。於是乎,一輪又一輪的「帝王術」與「奴才術」在二人之間強力地博弈著……

第一輪:問候神功與人質大法。這一次的奴才術,託名一位鮑姓書生為之計。史記中說:漢三年,漢王與項羽相距京索之間,上數使使勞苦丞相。鮑生謂丞相曰:「王暴衣露蓋,數使使勞苦君者,有疑君心也。為君計,莫若遣君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軍所,上必益信君。」於是何從其計,漢王大說。

第二輪:置警衛與退封賞。這一次涉險過關,靠的是前朝東陵侯召平的點化。史載:漢十一年,陳豨反,高祖自將,至邯鄲。未罷,淮陰侯謀反關中,呂后用蕭何計,誅淮陰侯,語在淮陰事中。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諸君皆賀,召平獨吊。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於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召平謂相國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衛者,以今者淮陰侯新反於中,疑君心矣。夫置衛衛君,非以寵君也。願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則上心說。」相國從其計,高帝乃大喜。

第三輪:盛名下的警惕與功高下的自污。這裡涉及到二個故事,一是自污,二是自褻。史上說: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復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常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污?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上罷布軍歸,民道遮行上書,言相國賤彊買民田宅數千萬。上至,相國謁。上笑曰:「夫相國乃利民!」民所上書皆以與相國,曰:「君自謝民。」相國因為民請曰:「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願令民得入田,毋收稿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乃下相國廷尉,械繫之。數日,王衛尉侍,前問曰:「相國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民請吾苑,以自媚於民,故系治之。」王衛尉曰:「夫職事苟有便於民而請之,真宰相事,陛下柰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乃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高帝不懌。是日,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高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如果放到現代,相國應該算是一國的第二號人物吧。這也沒用。劉邦說關就關說殺就殺,哪管你當年曾經給我多上過二金的賄賂呢。好在蕭何命不當絕,否則要和那位「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的韓信到九泉下做伴了。

就是這樣的謙虛謹慎、不驕不躁,仍然差一點晚節不保——不對,當蕭何故意惹怒百姓時,他已經丟掉晚節了。想想看,這「奴才」該是多麼難以做到盡善盡美的一個角色啊。而這樣的一個奴才,卻又是從當年的一個打天下的股東轉化來的,這角色就更是增加了難度。

更可樂的是,還有一個叫司馬遷的人來說風涼話。他說:「蕭相國何於秦時為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及漢興,依日月之末光,何謹守管籥,因民之疾秦法,順流與之更始。淮陰、黥布等皆以誅滅,而何之勛爛焉。位冠群臣,聲施後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聽這意思,蕭何是托劉邦的福才成就他的赫赫威名的。難道司馬先生可以不顧劉邦當年對張韓蕭三傑高度評價的語錄么?

邵雍的見識也擺脫不了帝王本位:

一時韓信為良犬,千古蕭何作霸臣。彼此並干名教罪,罪猶不逮謂斯人。

若非韓信難除項,不得蕭何莫制韓。天下須知無一手,苟非高祖用蕭難。

其實他們不如說蕭何的一世威名,全然得自於他那一身的超賤骨頭。倘如他不巴結劉邦這個「亡賴」,也不引薦那個窮其一生受盡胯下之辱的韓信,不知劉皇帝只靠一個眼高手低的張良和一個雞零狗碎的陳平,再加上那個把孫子裝到極處的婁敬,以及一群殺豬宰羊的沛縣兒男,天下能否稀里糊塗地就改姓了「劉」?

2011年9月1日舊稿,2015年7月19日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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