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波: 暴力世界的秩序危機——電影《教父》系列的倫理解讀

人文與社會 提交 2011/02/22 閱讀: 592來源:《書城》2011年2月號關鍵詞: 張曉波 教父 馬丁·西科塞斯 科波拉 杜琪峰 黑社會 暴力 秩序大約,是十來年前的一個下午,秋高氣爽,初次看到《教父》(《教父》第一部,下文不標註希臘文序列)這部電影,頗為驚艷。馬龍·白蘭度扮演的維托·克里昂(Don Vito Corleone)與及艾爾·帕西諾扮演的邁克爾·克里昂(Michael Corleone)給人的印象,至為深刻。往後幾年,陸陸續續看完了《教父》三部曲,又找來了馬里奧·佐普(Mario Puzo)的原著對讀。2006年,與朋友談論《教父》這部電影,我們不約而同想起了維托·克里昂在紐約五大家族談判時發表的那段經典演講的演說詞:但是,讓我再補充一點,我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這是一個可笑的毛病,我必須在這兒交代清楚。因此,如果有什麼不幸發生在我的幺兒身上,如果有哪個警官偶然開槍打死了他,如果他被抓進牢房後尋了自盡,如果另有新的見證人出庭證明他是罪犯,那麼我的疑心就會使我黨得,那就是在座的某些人仍然對我懷著惡意造成的結果。如果我兒子遭雷擊了,那麼我也會把責任推到某些人身上。如果他坐的飛機墜毀到海里去了,如果他搭的輪船沉沒于波濤洶湧的大洋里,如果他染上了致命的熱病,如果他坐的汽車給火車撞了,那麼我也會責怪在座的人心懷惡意。我的疑心就是這個樣子。先生們,這樣的惡意所造成的不幸,我是絕對不能寬容的。但是,除此而外,讓我發誓,我絕不會破壞咱們所建立的和平。同那些政壇上的風雲人物比較起來,咱們這些人到底是比他們好還是不比他們好?這段從容不迫的台詞,從馬龍·白蘭度低沉、含混不清的嗓子里說出來,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一切都恰到好處。這是老教父維托·克里昂的力量。熟悉電影與小說背景的讀者應該知道這段台詞背後的威懾與沉痛。教父的長子——脾氣暴躁、容易衝動的桑尼已經死於巴茨尼與塔塔里亞家族所設下的埋伏,性格軟弱的二兒子費多爾正在加州避難,教父最摯愛的幺兒子,此時也因為襲警而流亡西西里。「幺兒子」所指的,即是未來的第二代教父「邁克爾」。這是《教父》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出談判。關於維托·克里昂(Vito Corleone)的經典談判詞,在《教父》這本小說中,馬里奧·普佐說,他喜歡這樣開始談判:「我和他們講道理,我提出的條件他不可能拒絕」。如果不是過分的愚蠢,他的對手應該明白,這其實是最後通牒。戰爭總是政治的延續,同樣,黑社會也遵循著這個邏輯。如果不接受維托·克里昂的「道理」,就意味著彬彬有禮的說辭只能由暴力來接管。在《教父》開場的婚禮上,邁克爾就對他的女友凱·亞當姆斯講了維托·克里昂是如何通過「談判」來拯救其教子、歌唱家約翰尼·方丹(Johnny Fontane)的。約翰尼·方丹初出茅廬,才華橫溢,前途不可限量,卻被一個合約所限,得不到發展機會。維托·克里昂第一次見方丹的經紀人,帶上了一萬美金,維托·克里昂彬彬有禮,希望能「講道理」讓方丹的經紀人同意解約,結果「道理」沒有被聽取。第二天,他帶上了路卡·布拉齊。結果對方很快同意解約。邁克爾·克里昂解釋說,經紀人之所以同意,是因為路卡·布拉齊用槍指著對方的頭,並且把贖金從一萬美金降低到一千美金。路卡·布拉齊這個人物,在電影中一閃而過,很快就教父的敵對家族被殺死了,我們難以知道他真實的姿態。在原著小說中,彪悍與殘暴集於一身的路卡·布拉齊一輩子只干一件事,用槍指著別人的頭,或者開槍,或者不開槍。以習以為常的視角來觀察的話,大多數黑社會影片中,黑社會代表的,是一種對秩序的否定與反叛,甚至是低級的青春躁動,例如在九十年代末期受到大陸青少年歡迎的《古惑仔》。高級一點的,如杜琪峰的《黑社會》,為反叛和對抗提供了歷史淵源,他將黑社會的根源追溯到反清復明的天地會。黑社會被賦予了歷史的合法性,其成員被稱為「義人」。但是黑社會不僅需要「歷史」,同樣也需要生存的「技術」。這是杜琪峰在《黑社會》中討論的秩序,他相信在黑社會體系中,有一種類似於民主的選舉制度。這一點上,我多少認為杜琪峰的黑社會民主是一種虛構的假設,而影片對於民主制的破壞,也是杜琪峰對黑社會民主的嘲諷。而在科波拉與馬里奧·佐普的《教父》世界中,民主並不存在,更不存在「民主選舉」,當黑社會秩序無法以原有狀態維持下去的時候,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有兩種,一是戰爭,即我們通常在黑幫片中所見識的暴力,二是通過理性的談判與互相之間的讓步,達到妥協性的「和平」。無論暴力與談判,其根源,恰恰是對於秩序的需求,黑社會甚至比正常社會更要強烈的多。秩序,才是統治的基礎。沒有秩序,一切統治都是空中閣樓。如果追溯黑社會的根源的話,我們會發現,對於秩序的渴求,歸根結底來自於黑社會面對的生存壓力。在與外部社會的對抗中,無論這個外部社會是其他黑幫,還是合法政府,只有有序的組織,才能保證這種對抗的有效性,散兵游勇、缺乏指揮是難以成氣候的。比如,維托·克里昂劃定了他與下級之間的層級聯繫方式。克里昂手下的兩員大將克萊門扎和忒希奧直接對他負責,這兩位再設置下一層的管理者,從而實現層級管理。這從層級管理方式有效地保證了權力與意志的傳達,同時也阻隔了被追究責任的範圍。暴力,是對於秩序的維護,但絕不是常態。對於第一代教父來說,他願意談判而不是願意訴諸無休無止的暴力,恰恰是對於秩序的需求,「打仗打的是錢」,黑社會世界戰爭,同樣沒有贏家。但是維托·克里昂將要面對的,是新一代的秩序破壞者。土耳其毒販索龍索在二戰之後到達了紐約,他要求與維托·克里昂家族共同經營紐約的毒品生意,並且允諾分給克里昂家族三成的收益。維托·克里昂拒絕索龍索的倡議,從而引發了克里昂家族與紐約五大家族的戰爭。而維托克里昂對於毒品的拒絕,恰恰是他對於舊秩序的尊重。在紐約五大家族中最有實力的巴茨尼家族、掌管娛樂世界的塔塔利亞家族與索龍索的觀點是一致的,毒品是黑社會走向未來世界的源泉。誰摒棄了未來,誰就走向覆滅。維托·克里昂的觀點則相反,毒品生意進入黑社會,意味著政府對於黑社會打擊力度加大,意味著持「保守主義」觀點的政客們不可能支持「毒販」維托·克里昂。毒販索龍索儘管可能帶來巨大的財富,但同樣可能是對這個黑社會世界的毀滅。但在財富面前,清明審慎者永遠是少數。參與販毒與否,這是《教父》中,克里昂家族與紐約五大家族開戰的根源,僅此一點,維托·克里昂這個角色也贏得了眾多觀眾與讀者的同情。有趣的是,在另一位以導演黑社會電影著稱的馬丁·西科塞斯的影片《好傢夥》中,同樣出現了黑手黨對於毒品的排除。《好傢夥》一片中的黑手黨認為,毒販是不被認同的,是「低賤的」,他們是沒有任何責任感的社會「渣滓」,更不用提毒販可能對秩序有任何尊重。在《教父III》中,文森特的鄰居們懇請他除掉毒販薩沙,因為他敗壞道德,禍害了整個社區。在整部《教父》影片中,導演對於黑社會,或多或少,是持有部分同情態度的,但對於毒販,充滿蔑視。毒品生意,在黑手黨看來,不僅僅是破壞了組織秩序,無論應對組織內部,還是應對政府壓力,販毒都將是一種巨大的挑戰。更具有破壞性的,可能是販毒生意,即將招致的是整個社會的仇恨與報復。秩序根源於「道德」。在這裡,一個組織的「道德」優劣,表現為整個社會對該組織的的評判。失去了道義支持,所有權力來源的合法性也就蕩然無存了,更遑論維持穩定的秩序。非但來自內部的叛亂可能瓦解這個權力系統,來自外部世界的鎮壓同樣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消滅它。在維托·克里昂的發跡史中,他所經營的,是橄欖油壟斷、走私酒、賭博業,在一定程度上,教父家族從事的,都是法律邊緣可容忍的「不正當行業」。 同樣,在《教父》中,塔塔利亞家族雖然名列紐約五大家族,但卻被人瞧不起,理由很簡單,因為這個家族操縱的,不過是掮客、老鴇、妓女,這些職業,在傳統黑手黨看來,最為卑賤,且道德敗壞。「道德敗壞」似乎是所有黑社會的共有罪名,但這裡仍有一個等級區別,在公眾普遍觀點中,對於女性的性侵犯,甚至於以此牟利,這是不可容忍的,相反,經營地下賭博業,這看起來多少像是一樁不被法律認可的「正當買賣」。需要補充的一點是,賭博未必全然不被法律認可,在美國特定的州,賭博是合法的。維托·克里昂的崛起,在於對於秩序的維護於悉心經營,在於不斷得爭取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支持。在佐普的小說中,作家一再強調,維托·克里昂有力量調動紐約的所有法官來掩護其地下貿易。而毒販索龍索的出現打破了地下世界的平衡,這種破壞,猶如在現實世界中,戰爭販子四處兜售核武器。無論買家為誰,勝者何人,贏得的都只是毀滅。維托·克里昂排斥索龍索,不是簡單的放棄利益,而是審慎地遠離對秩序的顛覆。從小說元素的設置上來說,索龍索的出現,僅僅是一個偶然。如果沒有這個尖刀人物來挑戰地下世界的秩序,那麼戲劇性的黑暗世界的社會道德衝突就也就無法構成。但是小說之與電影之所以大受關注,遠不止於此,或者說,作者和導演討論地下世界的道德問題,是要引出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家庭倫理與社會倫理之間的衝突。在影片的開場,家庭問題即被擺上了檯面。對照小說,背後的問題,更為突出。《教父》在宏大的康妮出嫁的家庭宴會中開場,一系列克里昂家族的人物紛紛登場。在這場戲中,有兩句台詞值得注意。一次是在邁克爾向凱介紹完凶神惡煞的路卡·布拉齊之後,說了一句:「這是我的家庭,凱,不是我」(That"s my family, Kay. It"s not me)。邁克爾的用意很明顯,是要將他和他的「黑手黨家庭」區隔開來。邁爾克從軍歸來,嚮往的是光明大道,區隔家庭,意味著邁克爾希望遠離了罪惡,他僅僅是這個罪惡家族的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而另一處,則是維托·克里昂質問約翰尼·方丹,是否有時間照顧家人,並說,一個男人應該有家庭的責任感(Do you spend time with your family? Good. Because a man that doesn"t spend time with his family can never be a real man.)。在小說中,維托·克里昂質問約翰尼·方丹的前提是後者已經離婚,這違背西西里人的家庭道德觀念。在對家庭問題的發言中,邁克爾與其父維托一樣,理直氣壯。邁克爾的觀念中,社會高於家庭,他必須遵從社會道德以遠離這個家庭。相反的是,維托卻認為,「家庭」是一切道德問題的最後根源,只有處理好家庭問題,才能解決社會問題。這是典型的保守主義式解決問題的辦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顛覆邁克爾道德觀念的,恰恰是這樣一齣戲劇性的情節:當維托·克里昂遇刺進醫院之後,警官麥克隆斯基與毒販索龍索相勾結,放任索龍索委派的殺手再次刺殺維托·克里昂。邁克爾恰好出現在這個時空空隙之上,阻止了索龍索的再次暗殺。警察,是代表社會秩序的符號,而毒販,甚至在黑社會的地下秩序中都不能被容忍。社會對於「家庭」失職,使得邁克爾挑起了對於家庭的責任。邁克爾與維托一樣,作為一個「家庭」的保護者的身份被迫進入黑暗世界。從小說與影片本身需要的「醒世」角度來說,《教父》系列電影陳述了一個盡人皆知的哲理:報應不爽。不一樣的是,這個故事的敘述以「家庭」始,以家庭終。當社會放棄對於「家庭」進行保護的義務之後,維托·克里昂出於對家庭的責任,走向犯罪,並建立起了黑暗帝國;當家庭再次失去保護的時候,邁克爾充當了這個保護人。在家族事業鼎盛之後,家庭內部的「價值紛爭」,又往往表現社會主流道德觀與狹隘與家庭責任倫理之間的衝突。社會主流價值的潛在壓力終於引發邁克爾回歸主流社會的努力(《教父II》、《教父III》)。維托·克里昂建構起「家庭」為中心的黑暗王國,在接任者手中,這種以家庭為中心的道德秩序卻危機四伏,克里昂家族中的大將忒希奧(Sal Tessio)反叛家族、康妮的丈夫卡羅出賣桑尼都被處死,邁克爾的妹妹康妮對兄長失去了信任、凱·亞當姆斯也對邁克爾產生懷疑。《教父I》落幕處,眾人前來向新一代教父——邁克爾表示忠心,凱卻被拒之門外。大門合上,「家庭」不在。在《教父III》中,邁克爾完成了家族事業的轉型,而其結果仍不免愛女遇刺,「老無所依」,孤獨地死在了莊園之中。這與維托·克里昂安享晚年,天壤有別。這一切,這應了《教父III》的主旨「All the power on earth can"t change destiny」(世上的一切權力都無法改變命運)。當社會道德擴展至整個社會生活領域之後,封建領主、貴族與黑社會以家庭為中心的道德觀,黯然退場了。任何個人乃至以家庭為組織的對抗,都化為抗拒命運的徒勞。張曉波2010年11月——12月8日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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