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小張是在三年前。她訴說自己的婚姻痛苦在於丈夫外面應酬太多，無心顧及她和孩子的精神需求，更不用說替她分擔家務了。她感覺自己活得很累，很無助。這次小張來見我，仍說痛苦，痛在丈夫生意失敗，面臨傾家蕩產。丈夫說要變賣家產抵債，求她帶兒子先回娘家去住。
「這怎麼行呢？當初父母就不同意我嫁給他。是我自作主張離家出走的。後來父母看我們日子過得還不錯，覺得他起碼有本事掙錢養家，還有能力孝順我父母，也就慢慢地接受他了。沒想到，好日子過了不到四年，他的公司竟然破產了，還要我搬回娘家住。您說我該怎樣去面對父母」？小張泣不成聲，我感到愛莫能助。本來，夫妻遇到經濟上的困境，只能自己去商量解決。但念及小張曾在我辦公室出色地工作過，並且聽她的訴說中還多少有些非經濟上的痛苦，我還是有心幫她一把。於是，我提出約見她的丈夫。我知道，在這種時候，她的丈夫可能不願意與一個陌生人接觸。但出乎我的預料，兩天後小張的丈夫王先生主動打來電話，說下午開車來接我去他的公司。
我坐在王先生那間即將退租的會客廳沙發上，聽他講述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道出了一個男人的苦衷。
「我讀碩士畢業那年認識了小張，當時她是一家大公司的總裁助理。我們戀愛了一年多，決定租房結婚，但她父母反對，主要是嫌我工資低，又沒混上北京戶口。但我向小張發誓，我會努力拚搏，定叫她的家人刮目相看。小張出於對我的愛和信賴，沒顧父母的反對，毅然嫁給了我.
「說來也是上天有眼。就在我新婚燕爾，韓國一家紡織品公司找我合作，我便辭職下海，借了一筆錢開辦了這家貿易公司。我決心發奮圖強，定要兌現對妻子的承諾。一年下來，公司的生意紅火，很快就有了大筆收入進賬。第二年買了房子和汽車，還有餘錢給岳父母買了一套獨居公寓。我覺得自己總算爭了口氣，夠得上男子漢大丈夫了吧。」
聽得出來，王先生在講述這段經歷時，內心是充滿了欣慰、自豪和感激之情的。
「不久妻子生下了可愛的兒子。為了不讓她太辛苦，我建議她辭職在家歇兩年，一來可專心照顧兒子，二來可調養身體，享受我對她的酬答。妻子和她父母都欣然同意我們的安排。但很奇怪，妻子回家不久，脾氣就變得很糟。不是抱怨我回家太晚，就是數落我很少陪她和兒子度周末，還說我沒為她分擔家務，她累得快吐血了。我要請個保姆協助她，但被她阻止了。您知道，我那兩年正在創業的關鍵期，自己活得也很辛苦。我多想把事業與家庭兼顧起來，但實在做不到啊！出國，出差，應酬客戶，忙得暈頭轉向，哪裡還有時間和精力陪老婆孩子和做家務？我看周圍那些正在打拚事業的男人們，情況似乎與我差不多。況且我在外邊也沒什麼風流事，每月都有大把錢拿回家，內心覺得很是對得起孩子老婆。」
此時，王先生臉上露出了委屈與無奈，話音里透著疲憊與酸楚。
「然而，事不遂人願。自去年以來，市場競爭加劇，公司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客戶拖欠貨款或退貨日益增加，韓方供貨商也失去信用，以次充好坑了我。眼看堆在庫房的貨賣不出去，欠銀行的貸款已到期限。我面前只有一條路：賣房抵債。可是老婆不體諒我的處境，反而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指責我不懂感情，連掙錢養家的本事都沒有了，跟了我這樣的男人真倒霉，等等。唉，做個男人真苦啊！「
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王先生說到這裡還是忍不住落下了辛酸的眼淚。他求我勸說小張暫時搬到娘家住，渡過眼前的難關。他說自己正在想各種辦法應付困難局面，相信有機會東山再起的。
「我才三十歲啊！我老婆咋就因眼前的挫折把我看扁了呢？天下的女人都這樣對待男人嗎？早知如此，我幹嘛要結婚啊！」
我真誠地勸慰了王先生一番，並答應說服小張改變態度，與丈夫一道渡過難關。我告訴王先生，事業生涯和婚姻旅途從來不是一帆風順，挫折坎坷恰恰是對他們夫妻感情和婚姻成長的嚴峻考驗，雙方都需要努力和忍耐，相互體諒與扶助。
王先生和小張的婚姻關係還在困境之中掙扎，但願他們能經受住這段考驗。審視他們的這段故事，不禁引發了我諸多的思考。
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外國，傳統婚姻都曾經是作為「生育共同體」「經濟合作社」而存在，夫妻要求不高，婚姻壓力也小。然而，如今男女結婚，彼此對婚姻的期待都大大提高了。除了物質生活的保障，還要情感和心理的支持，文化上的志趣相投，性別角色的平等，再加休閑度假的浪漫情調，節日的禮物，生日的慶賀，以及性生活的滿足等等。此外，又必須對孩子施以足夠的父愛與母愛，以保證孩子健康成長。婚姻家庭的這麼多內容，差不多夠兩個「全職」夫妻來承擔。可是另一方面，當今市場經濟下的職場打拚，對從業者也是格外苛求。每天工作10個小時是常規，周末加班理所當然，上下班路途耗去兩三個小時屬於正常，還有出差、應酬等等，這也差不多耗去一個人的全部精力。現代社會中，工作世界的確在與家庭世界的男女爭搶精力和時間。無法抗拒職場壓力的夫妻，只得怠慢家庭生活，其後果定會殃害夫妻關係。這究竟是誰的過錯？夫妻們相互指責抱怨，都感到自己委屈，一場又一場的婚姻危機就這樣此起彼伏。
王先生和小張的婚姻並不是個例外。小張當初是出於愛情和信賴而嫁給丈夫的。孩子出世後，她辭職回家相夫教子，丈夫在外掙錢養家，這種頗為傳統的婚姻模式本該緩解一些壓力，但小張畢竟是現代知識女性，她不甘於傳統的性別角色，內心渴望著丈夫與她平等分擔家務、照料兒子、陪伴家人休閑度假，要說也是合情合理。然而，矛盾的是，身處職場高壓下的丈夫卻力不從心，這使夫妻雙方的內心都感到痛苦。另一方面，小張及其父母已受惠於丈夫起初的發財致富，汽車、洋房給她帶來物質上的享受時，也在助長著她對致富的更高要求。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丈夫生意上的失利突然擊碎了妻子的美夢，傾家蕩產的局面著實在考驗小張的婚姻價值觀和愛情的深度。「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已成過時的神話，嫌貧愛富傍大款成了當今世俗女人的普遍追求，小張豈能出淤泥而不染？何況她背後還有一對頗為勢利的父母，其影響也不可低估。所以，王先生的破產，必然會在夫妻關係上引起軒然大波。如今，因為這類因素而反目乃至分手的夫妻，雖不多見，也不希罕。雖說「同甘苦、共患難」是夫妻美德，但如今的世道，使越來越多的男女對這類美德不屑一顧。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曾經這樣說：「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卻各有各的不幸。」但今天，依我看，幸福的婚姻和不幸的婚姻，問題都是差不多的。婚姻幸福還是不幸都越來越多地取決於三類因素：一是夫妻的價值觀和對婚姻的期待；二是夫妻間的溝通技巧與調適能力；三是如何認識和處理工作世界與家庭世界的矛盾衝突。也就是說，當今的婚姻需要夫妻雙方具有更高的智慧、更多的知識和更堅定的信念與承諾。而這些，恰恰是我們教育中最欠缺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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