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不懂王家衛,只因還不夠深情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王家衛
文/牛皮明明
最後一場戲殺青了,導演和演員們坐在片場外,吹微鹹的海風。
導演抽著煙問演員們:如果讓你們翻譯 I love you,你們會怎麼翻譯?
其中一個演員張口就來:「我愛你」唄。
這時候,遠方駛過一輛摩托車,一個男青年正載著一個姑娘。
導演說:怎麼可以這樣講,「我愛你」應該翻譯成「我已經很久沒有坐過摩托車了,也很久未試過這麼接近一個人了,雖然我知道這條路不是很遠。我知道不久我就會下車。可是,這一分鐘,我覺得好暖。」
在這個導演眼裡,把I love you簡單翻譯成「我愛你」是個很粗暴的事。
這個導演,就是王家衛。
1958年7月17日,王家衛出生於上海。1963年他跟隨當海員的父親移居香港。5歲的王家衛,只會說上海話,不懂粵語,英語,當地小孩不願意和他玩,於是喜歡看電影的母親只好帶他去看電影。
他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戲院里度過的。
他說:我看了很多很多電影,每一次看電影對我來說就是走進那個黑幕裡面,坐下來就好像做一個夢。
電影院里的王家衛在做夢,電影院外面的香港經濟高速起飛,20世紀60年代是香港的黃金年代,電影夢烙在小王家衛的心裡。
應了「3歲看大,7歲看老」這句話,他將在香港的電影里懷舊上海。
長大後,他在電影里表達了這種心情:
人不辭路,虎不辭山。這些年,我們都是他鄉之人。
1980年,22歲的王家衛從香港理工大學畢業後,找到了一份賣牛仔褲工作。一天晚上,他到一個酒吧消遣,看見一個很特別的女孩,便走過去搭訕:「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王家衛笑著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應該叫蘇麗珍。」
那女孩很詫異:「是誰告訴你的?」
王家衛說:「你今晚會夢見我。」然後得意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王家衛又去酒吧找那個女孩子,她見到他,第一句話就說:「我昨晚沒有夢見你。」
「是呀,那是因為你昨晚一直沒睡。」王家衛說。
她有點生氣:「你到底想幹什麼?」
王家衛說:「我只不過想和你做朋友而已。」
那女孩子明白了王家衛的心思,告訴他,自己不叫蘇麗珍,叫阿美,趁著暑期來這裡打工。
那個暑假,王家衛每天都去接阿美下班,兩人到海邊散步。阿美向王家衛講自己的留學生活,王家衛則談他的電影夢想。好景不長,暑期結束,阿美回到澳大利亞,在電話里說:
「我們倆再發展下去也是沒有結果的,分手吧!」
失戀對王家衛打擊很大,他明白: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這段難忘的初戀,王家衛後來拍進了電影《阿飛正傳》,女主角的名字,就叫蘇麗珍。
在2000年的《花樣年華》、2004年的《2046》中,都有一個叫蘇麗珍的女人。
許多人說王家衛拍了29年的電影,都在和一個叫蘇麗珍的女人「糾纏不清」。而那個叫蘇麗珍的女人則在他的影片中,以不同的面貌「周旋」在男人中。
後來,王家衛說: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什麼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失戀後,王家衛遇見了一個戴墨鏡的女人。
王家衛走到那個女人面前,開玩笑地說:「一個女人這麼晚了還戴墨鏡,只有三個理由,第一個呢,說明她是個盲人;第二個呢,說明她在耍酷;第三個呢,因為她失戀,她不想讓別人看出來她哭過。」
女人問:「那你覺得我屬於哪一種呢?」
王家衛說:「失戀!其實失戀很平常嘛,何必哭成這樣子呢?」
女人摘下墨鏡,笑道:「我看,失戀的人應該是你吧。」
這個女人叫陳以靳,當時在香港無線電視TVB做電視節目監製,為趕一部連續劇的進度,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眼睛熬得通紅,只好戴著墨鏡。
那晚,兩人聊了很久,聊的最多的是電影。陳以靳對王家衛說:「看不出你這麼熱愛電影,我們電視台最近在招導演寫作輔導班,你可以去學導演。」臨別時,她摘下墨鏡遞給王家衛,並風趣地說:
「我想你比我更需要這個。」
從此,王家衛喜歡上了戴墨鏡。多年後,人們稱他為「墨鏡王」。
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愛情這東西,時間很關鍵,認識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1985年,陳以靳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嫁給了王家衛。1994年,王家衛拍出《重慶森林》,女主角就是一個深夜戴著墨鏡的女人。
王家衛這次在電影里說:
如果記憶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個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後來,他的好友劉鎮偉拍《大話西遊》,周星馳那段經典台詞:「如果非要把這份愛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其實就是借鑒王家衛的。
1982年,王家衛正式進入電影圈。
先是來到新藝城電影公司做編劇。黃百鳴是新藝城的老闆,有一天他發現,公司有個名叫「王家衛」的編劇,從不上班,也從來沒交過劇本,黃百鳴很氣憤,把王家衛找來。
王家衛說:「我要安靜地躲起來,不能見人也不能工作,才能寫出一個偉大的劇本。」
黃百鳴看著王家衛,覺得這小子真會忽悠,讓他三個星期內寫一個劇本上交公司。三個星期後,王家衛交上劇本,黃百鳴看後,說:「廢紙一疊」,就把王家衛炒魷魚了。
到1988年,王家衛才終於獲得一個當導演的機會,拍了第一部作品《旺角卡門》。這部電影讓王家衛贏盡口碑,並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上一舉成名。電影里的主角烏蠅,替他說出了心中的抱負:
我寧願做一日英雄,都不想成世做條蟲!
1989年,王家衛趁熱打鐵,請來了張國榮、梁朝偉、劉德華、張學友、劉嘉玲、張曼玉6位巨星,開拍《阿飛正傳》。
劇組只能在菲律賓拍一個星期,只好三個組同時開工,王家衛一個場景拍完,劇組就用車把他拉到下一個場景,最後連拍了七天沒睡覺。
電影殺青那天,菲律賓的製片實在忍不住,就問王家衛:「導演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吃了葯啊,不用睡覺啊?」
王家衛笑:「你有沒有因為想一個女人而徹夜不眠?對我而言,電影就是這個女人。」
電影里張國榮飾演的阿飛說: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電影外,張國榮形容王家衛就是那隻鳥,而電影就是他的風。
最終,《阿飛正傳》上映後橫掃「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最佳美術指導」五項大獎。
1994年,台灣片商投資拍攝《東邪西毒》,王家衛帶著劇組從香港奔赴陝西榆林的沙漠。按照約定,《東邪西毒》是一部必須在三個月內拍好的賀歲片。
劇組條件特別艱苦,其中有一場戲,楊采妮要光腳在大漠上行走,她很焦躁、難以入戲,王家衛對她說:
我好想見到你站在那邊的地平線上,小小的一點,卻沒有被地平線所淹沒的樣子——那一定很美。你走過去給我看看,好嗎?
楊采妮聽了,心裡就想到那個唯美畫面,便不再焦躁,在大漠上走了兩個小時。
整個劇組忙了一個多月,電影已經拍了三分之一,其中一場幾分鐘的動作戲就花了150多萬。一天,王家衛望著茫茫的沙漠,若有所思,突然說:
不對,得重來,全部重來。
大家都愣了,張國榮、梁朝偉、張曼玉、林青霞、梁家輝、張學友、劉嘉玲等大牌明星只能幹等著。
投資商擔心王家衛不能按時交片,派人到片場盯。結果發現王家衛什麼東西都沒拍出來,之前拍過的也全部作廢。
老友劉鎮偉氣瘋了,電話里對王家衛吼:都快到合約期限了,你卻來這麼一出!
嘴裡雖吼著,做為鐵哥們的劉鎮偉立馬飛到王家衛身邊,說:我先幫你拍一部交差!
劉鎮偉知道,如果不能及時幫王家衛交差,台灣片商就有可能派出黑幫追殺他。留給劉鎮偉的時間只有27天,而且沒有劇本,這個任務似乎不可能完成。
但是,劉鎮偉偏偏搞定了,他拉著《東邪西毒》的原班人馬快馬加鞭拍了部《東成西就》,救了王家衛的急。
王家衛重新打磨劇本,兩年後《東邪西毒》上映,橫掃九項大獎。
《東邪西毒》中,梁朝偉扮演的盲劍客對歐陽鋒說,在快要看不見東西的時候,希望能再回故鄉看一看桃花。後來盲劍客為了賺回家的盤纏,死在一場江湖廝殺里,終究沒能回去。只剩歐陽鋒的獨白:
也許因為太久沒看過桃花,第二年的春天,我去了那個人的家鄉,我覺得很奇怪,那裡根本沒有桃花。
我在離開的時候才知道,這地方本來就沒有桃花,桃花只不過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這種「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深情,就是王家衛的味道。
對王家衛來說,每一部影片都是一件藝術品,他從不願將就,細細雕琢。他的任何一句台詞,都打磨到極致,每每讀起,如詩一般,字字有他獨特的韻味。《東邪西毒》中,他寫下:
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後面,你會發現沒什麼特別。回望之下,可能會覺得這一邊更好。
很多人相信以後會比現在要好,但王家衛覺得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把眼前的事做好。
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是真正粗糙的,有些人顯得粗糙,只是他們不願意麵對一些細緻的情緒。
其實每個人都需要對你愛的事情、愛的人付之於深情。
2008年,甄子丹版的《葉問》大熱。其實王家衛在十多年前就在籌備這個題材,早在2002年,他就帶梁朝偉去拜訪過葉問後人葉准,直到2007年,還沒有開拍,梁朝偉對王家衛說:
家衛,你再不拍,我就老了,打不動了。
王家衛一時感慨,從2008年開始了為時三年的走訪。踏訪北京、天津、河北、內蒙古、東北三省、上海、浙江等地,拜訪了詠春、八卦、八極、形意、通臂等門派的百餘位民間功夫宗師。
尋訪過半,他自己也成了武術行家。和他接觸過的武術名家,都說:
你是一個讓我們內行人感到害怕的外行。你雖然不練武,卻比我們練武人還懂武學。可想而知你做了多少功課!
王家衛說:做不好功課,我捨不得拍。
一句捨不得,就是整整十年。
劇本打磨了7年,電影拍了3年,用光了富士停產的彩色電影膠片的最後庫存。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要等。
王家衛讓梁朝偉、章子怡、張震去練習功夫。要等到演員的功夫練出了連武學家都挑不出毛病的水平才拍。
張震苦練八卦拳,一練就是三年,後來在長春八極拳比賽輕鬆奪得奪冠。
梁朝偉為了練功夫,手臂被打斷,光是為了治骨折,就花掉了幾個月。傷好後,手又被打斷了一次,治傷又花了幾個月,傷好了,繼續練。
一約既訂,萬里無阻。
他要等。
電影未拍之前,王家衛就想好了需要拍一個開滿梅花的院子。劇務找來找去,最後找了一處空院。說,挪點梅花過來布景就好了。
王家衛搖了搖頭:移植的梅花沒有靈氣,我們自己種好了。
那天,他專門請了一個花卉種植專家,帶著劇組種梅花。大伙兒問:導演,什麼時候拍梅花?
王家衛拍了拍手上的土說:等梅花開好的時候。
只是為了取幾個梅花的景,整個劇組從梅花幼苗等到了它長大開花,歷經了幾年時間。
寧可一思進,莫在一思停。
他要等。
電影有一幕,拍一個帘子,需要一塊舊布,劇務買來一塊布。
王家衛說,這塊布太新,沒有舊的質感。
劇務說,這個簡單,用酵素水洗一下,做舊就可以了。
王家衛不同意,說:舊也要舊得真實,這塊布放著讓它自己變舊好了。
他為了拍一個一閃而過的布的鏡頭,從新布等成了舊布,一年半載就這麼等過去了。
每個人都會為一些東西而堅持,其他人看會覺得是浪費時間,但是對他自己來講卻很重要。
他要等。
電影中有幾場雪中的打戲。當時在東北取景,等了幾個月,終於下雪了,全劇組緊鑼密鼓地開拍,結果時間超出預期,天色很快暗下來,雪中的戲沒能完成。
可這一年再沒下過雪。
王家衛說:沒事,等明年下雪的時候,我們再來拍。
沒想到的是,第二年壓根就沒下雪。很多人都等不住了,提議說:要不用人工降雪吧,拍出來,觀眾又分不清是不是真雪。
王家衛推了推墨鏡,臭著臉,吐出兩個字:不——行!
這一等就等到了第三年,電影中的雪景戲才拍完。
葉里藏花一度,夢裡踏雪幾回。
電影中有個配角,叫老薑,是個劊子手,每次出鏡的時候都帶著一隻猴子。演戲的時候,人聽話,但是猴子卻不聽話,所以一個鏡頭要拍無數次。
當時,攝影師就跟王家衛說,可不可以把這個猴子去掉?
王家衛很生氣,訓道:如果因為拍不好一隻猴子,就要把它拿掉,這叫拍電影嗎?
年輕的攝影師當場就被訓懵了。怒火平息後的王家衛,拍拍攝影師的肩膀,帶他出去走走,給了他一根煙,慢慢地說:
你知道劊子手為什麼他有猴子嗎?劊子手的訓練,第一就是看刀,要拿刀拿得准。第二就是會養一個猴子,從小就是摸猴子的脖子,因為猴和人的結構很像。劊子手養猴子,是一種習慣。你要把猴子拿掉了,戲就演不活了。
攝影師這才明白,為什麼王家衛只要出手,必是精品。因為他對每一個細節都飽含深情。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一代宗師》最後一場戲,只有幾分鐘,連續拍了90個小時,最後一個鏡頭拍完了,所有人都哭了,像畢業一樣。
曾經,張國榮嫌他慢,梁朝偉嫌他慢,張曼玉嫌他慢,王菲嫌他慢,鞏俐說:再也不願意和他合作了,他太慢了。
曾經,我們也嫌他慢,幾年只能等到一部戲,下一部又是遙遙無期。
後來,大家都懂了,在他的眼裡,功夫其實就是時間。所謂「絕招」,就是把一個簡單的事情做到極致。
有人說,王家衛是自私的,他想在行當里做藝術家,「不顧投資人死活」。
香港著名電影投資人江志強為他抱不平,「王家衛絕不會拿了你的錢而不出東西,從來沒騙過任何人。」
事實上,王家衛每一次拍戲都是無償的,他所有的錢都放在戲裡。《一代宗師》拍拍停停,超支得一發不可收拾,王家衛就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才順利把電影拍完。
他在《一代宗師》里借台詞,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人活這一世,能耐還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時勢使然。
英國著名的《聲與畫》雜誌將王家衛選為 20 世紀 90 年代最重要的電影革新者。
2017年6月15日,第9屆里昂盧米埃爾電影節,將「盧米埃爾大獎」頒給王家衛,並寫道「after all, dark glasses are undeniably classy(畢竟,墨鏡是不可否認的經典)」一語雙關。
王家衛一路受到諸多質疑,也終究以作品,贏得了世界的尊重。
王家衛為人謙和,對電影卻永遠眼裡揉不進沙子。
功夫,兩個字,一橫一堅。
對的,站著,錯的,倒下。
只有站著的才有資格說話。
電影也一樣,經典的才有資格打敗時間,留下來。
有一次,記者採訪王家衛,問:您覺得您憑什麼被定位為經典呢?
王家衛的墨鏡里,沒人看得清他的眼神。他只是淡淡一笑: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們都是這樣,總有一些事需要傾注滿心熱情。織一張席,燙一壺酒,徒行三十里點一盞燈。以深情款待瑣碎生活,等一個不期而遇的人,為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滿心歡喜,只為不虛此生。
拼的世間酒乾涸,解你此生不快樂。
若有深情藏於心,歲月從不敗英雄。
牛皮明明
自由作家
曾在西藏流浪,做過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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