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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種風情話離別

千種風情話離別

——《雨霖鈴》的另一種解讀

張玉惠

從白居易的《長恨歌》到白樸的《梧桐雨》,再到洪昇的《長生殿》,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悲歡,始終是後代詩人樂於吟詠的題材。可是情人間纏綿悱惻的情感和千迴百轉的思念豈是外人說得清、說得盡的。相傳《雨霖鈴》這一詞牌就是唐明皇夜聞雨淋鈴思念楊貴妃而創製的。《碧雞漫志》卷五引《明皇雜錄》及《楊妃外傳》云:「帝幸蜀,初入斜谷,霖雨彌旬,棧道中聞鈴聲。帝方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時梨園弟子惟張野狐一人,善篳篥,因吹之,遂傳於世。」 《漫志》又稱:「今雙調《雨淋鈴慢》,頗極哀怨,真本曲遺聲。」風中的鈴聲本已撩人遐思,風雨交加時的鈴聲,聽在奔亡道上離亂人的耳中,真是情何以堪。唐明皇對楊貴妃的無盡思念也就在這鈴聲中綿延千古。這支唐曲浸潤著哀婉凄惻的情韻,訴說著綿亘不絕的情思。自唐以降,又是誰延續了這支唐曲的生命,寫盡哀怨凄惻的離情呢?正是「白衣卿相」、「詞中王者」——宋代詞人柳永。

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 說:「所有優秀的詩歌,都是強有力的情感的自發流露。」情感是詩的天性中一個主要的活動因素,沒有情感,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詩。文學創作無疑應該情必己出,表現個人獨特的感受和感情,只有如此方才真實可信、新鮮可感。天涯羈旅的孤寂,天各一方的思念,懷才不遇的悲憤,對遊宦生活的厭倦,這些真切的情感充溢於柳永詞中,所以清人陳廷焯說「耆卿情勝於詞」①。但是,光有真情是不夠的。「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寫之,故其入於人者至深,而行於世也尤遠。」②要想深入人心,流傳久遠,讓讀者讀得完、品不盡,需要詞人將個人的感受提升熔鑄為一種普遍性的情境,使這種獨特的自我之情具有廣闊的普遍意義。

李漁在《窺詞管見》中說:「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便是好詞。」《雨霖鈴》中公認的名句 「楊柳岸曉風殘月」就是情景交融最好的例證,紅牙鐵板之喻就是以「楊柳岸曉風殘月」七字作為柳永詞的代表,甚至在柳永生活的年代就有「曉風殘月柳三變」的稱謂。依依楊柳夾岸而生,在習習曉風中拂動;天涯孤客萍蹤不定,在熹微殘月下佇立。人與自然形成固定的情感交流。詩人鬱結心底的情結,與自然之景相遇而得以抒遣,自然成了特定情境下的媒觸。柳永在舒緩而又哀惻的言辭中,傳遞出一種抑鬱傷感的情調。

這句的妙處,前人已說了很多,我在這裡不想贅述,倒是下闋開始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似乎沒有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我卻覺得這句是點睛之筆,是深層理解全詞意蘊的關鍵所在。

我們先來談談「傷離別」中的「離別」二字。江淹《別賦》 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可以說,古往今來,最動人的文字是有關離別的文字,最難抒寫的文字也是有關離別的文字。而天涯飄零的柳永,是最能體會離別的況味的。暮色中的長亭、待發的蘭舟、依依的楊柳、熹微的殘月……作者將一系列寄寓離別內涵的意象疊加,在層層鋪敘中務求將離情渲染到極致。作者「層層敘述,將一個一個所表現分立的意象,運用蒙太奇『慢動作攝影』的手法,將所有的意象串連,而勾勒出一個情境,所以我們看柳永的詞,會覺得在層層意象中,把整個情境完整的表現出來。」③「傷」字也是如此,明白了長亭、楊柳、蘭舟對表現離別的重要作用,就不難明白凄切的蟬鳴、驟至的秋雨、浩渺的煙波、消愁的美酒、清冷的曉風等意象對渲染傷感纏綿的情懷的重要性。對這些意象的分析,鑒賞《雨霖鈴》的文章都有提及,在此就不重複了。

前人一般都以上下兩闋為界,認為本詞上闋實寫別時的境況與愁緒,下闋虛寫別後的處境與惆悵。其實從下文作者寫到的「蘭舟」、「楊柳岸」來看,「長亭」在這裡並不是一個專有地名,而是作為送別的所在出現的。因而它並不是作者看到的實景,而是作者想像的能表現離別的虛景。而楊柳這一古代送別詩中描寫得最多,也是最優美動人、情意纏綿的意象雖然出現在下闋作者懸想的部分中,但從宋人對汴河的描寫中不難發現,宋代汴河兩岸種植了許多楊柳。因此在汴河邊送別的人們自然能見到楊柳,那麼虛寫的楊柳也就不虛了。實寫與虛寫的界限已經模糊了,是實寫還是虛寫也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通過這些意象釀造出一種足以觸動離情別緒的氣氛,給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受,以增強抒寫情事的真實性和感染力。詩人在一開始造境時就以心靈來統攝可觀外象,把不同的物象和諧統一在一起。於是,作者和讀者的界限開始消失,自然的美向詩意美推進。

除了這些景物描寫以外,詞中還用一個富有戲劇性的畫面來表現離別的傷感。「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傳奇戲曲中有「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的唱詞,蘇軾筆下也有「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句子。情到深處,縱有千言萬語也道不盡彼此的難捨與思念,更何況語言所傳達的是人的心意,如果兩人已心意相通,那麼語言還有什麼用呢?紛飛的淚滴中已藏有無盡的情懷,凝結了無限的話語,甚至凝滯了周圍的空氣。真是「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作者用獨到的觀察力,捕捉最生動的外在表現,淡淡一筆,形至而神傳。朱光潛先生在《詩的境界》一文中說:「每首詩都自成一種境界。無論是作者或是讀者,在心領神會一首好詩時,都必有一幅畫境或是一幅戲境,很新鮮生動地突現於眼前,使他神魂為之鉤攝,若驚若喜,霎時無暇旁顧。」這番話用做這一句的註腳是再恰當不過的。

現在我們再來看「多情」二字就會體會出無窮深味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西晉有位名士王戎,留下了一段著名的話:「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④蘇軾也寫到「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詩人是世間最多愁善感的人。他們明於情,深於情,因而對情也就有刻骨銘心的體悟。離別的惆悵,一般人尚且不免感傷、惆悵,對詩人而言自然更是難以忍受。

與這位伊人的離別使作者如此神傷,這使我們不禁想知道與詞人依依惜別的是什麼人?她在詞人心中的地位如何?全詞最後兩句為我們回答了這一問題。「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面對良辰好景,一般人尚且會心有所動,情感豐富、細膩的詩人心中自然會產生「千種風情」。這「千種風情」需要人來理解,需要一個同樣有「千種風情」的人來理解。如果無人理解,那麼,縱有萬種風情,也只能凝滯於心,那與不解風情又有什麼不同呢?離開了眼前的伊人,作者面臨的就是這種空有「千種風情」卻無人可以訴說的境況。同是淪落人,君心似我心。從伊人那裡柳永可以尋得理解與慰藉,伊人是可以撫慰、安頓他那顆因漂泊天涯而焦慮的心靈的。此刻,我們也就不難明白伊人在作者心中的地位了。

生離死別本已令人黯然神傷,而「自古」二字更是將這一般的感受賦予了更為永恆、普遍的意義。傷離惜別,並非自我始,自古皆然。這篇《雨霖鈴》也就這樣跨越了時空 ,感動了無數有類似處境的人,無論什麼人,都能從中聽到自己心靈的回聲。

最後我們來看「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一句。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⑤鍾嶸也曾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⑥分離中的男女本來就是敏感的,季節的變換,景物的變化,都會讓他們頓起思念之情,牽掛起他們遠方的愛人,這種離愁同凄涼的秋景一旦結合就加倍讓人感到落寞。作者善於捕捉物候變化,不僅烘托渲染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而且景物本身也凝結了濃重的蕭瑟和無限的凄涼。冷落的秋景,因離別之情,相思之恨,更顯冷落凄切;離別之情,又被這萬木凋零的深秋景象渲染得更加悲傷。情因景而愈冷,景因情而愈傷。

陸機的《文賦》中說:「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⑦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就是這樣的居要的片言,詞通常是分為上、下闋的,可是本詞圍繞「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而構思,打破了上、下闋的分界,使之渾然一體,曲折迴環又極有層次地表露自己的羈旅愁苦和與情人間的依依別情。「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里。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又情中景,景中情。」(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內編》)在《雨霖鈴》中作者真正使詩歌「情景相生而契合無間」⑧,形成物我之完美一體。

柳永通過層層鋪敘,融情於景,一方面表達了難以割捨的離愁,同時也抒發了生平遭遇不平的感慨。詞作通篇時空流轉,虛實疊印,襯托、點染手法的運用非常自如,意境渾然天成,形容盡致,不愧是頂峰之作。柳永以高超的藝術表現力使一曲《雨霖鈴》成為千古絕調,使它雖歷經千年,卻依然回蕩在文人墨客的耳中、痴情男女的心中。而且,一定會繼續穿越時空,撥動更多人的感情的琴弦。

參考書目:

①陳廷焯:《詞壇叢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版,1986年版。

②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6年版。

③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④劉義慶:《世說新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⑤劉勰:《文心雕龍》,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1958年版

⑥鍾嶸:《詩品序》,,中華書局1981年版。

⑦ 陸機:《陸機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⑧朱光潛:《詩論》,生活﹒讀書﹒新知聯出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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