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穫》文本|短篇:舞伴(王安憶)

原載2002年第3期《收穫》

舞    伴王安憶

我們女友四個,卻佔了三種婚姻狀況,一個結婚,一個離婚,兩個單身未嫁。我們在一起玩得很好,逛街,吃飯,購物,互相介紹男友,當然,那結婚的一個除外。不過,我們介紹來,介紹去,從來沒有成功一對。每一次,那被介紹的男士來到我們中間,都難免心中打憷。我相信,他們從來沒有弄清過,介紹認識的究竟是哪一個。我們這樣擠成一堆,虎視眈眈的,看得他頭也不敢抬。但是,切莫就這樣以為我們沒有感情生活了,不對,我們有,還很複雜。我們的感情生活,幾乎全是以婚外情為內容,其中有一個例外,兩人都是未婚,可對方同時還有另一個女友,於是形成競爭的勢態,甚至比婚外戀還令人焦慮,因婚外戀是徹底沒了希望的。

 

在這種複雜的感情局面中,我們互相幫忙。對於那個有婚姻的,我們是保護她的隱私,不被她丈夫知道。我們這些沒良心的,其實都很得她丈夫好處,家裡保險絲壞了,買個重東西,鑰匙放在房間里,房門卻關上了,都是他來解決。家裡沒個男人到底不方便嘛!可逢到這樣的事,真是對不起,我們只能選擇放棄他了,因為我們是他妻子的朋友呀!而且,我們也明白,她那事成不了,只不過撒撒野。人生苦短,身在其中,又漫長得可怕,實在枯乏,暫時溜個號,再回到婚姻里去,最終,還是要安全。可當換了角色,輪到我們這一頭是未婚的一方,觀念卻變了。我們變得嚴肅和認真。我們堅持愛情的絕對性和唯一性,決不允那婚外的一方撤退回家。我們甚至策劃給對方的妻子寫信揭發,逼他破釜沉舟。到了處在競爭中的那一位,我們且成了騎牆派,有說愛情是至高無上的,眼裡摻不得砂子,不可苟且;有說愛情是過眼煙雲,一時的歡欣。但這兩種對這一位都有用,前者放在形勢樂觀時候用,後者則在低潮時上陣。其實,所有這些,不過是充斥了我們的談資,並沒有任何實際功用,事情總是沿了本該發生的方向發生。婚外情總是害多利少,充當第三者最後也是自己傷得比別人重,二對一呢?局勢並不在於競爭,而是對方本來就下不了決心。可我們的友情,卻仗了這些空談,越增越進。方才說的,逛街,吃飯,購物,都是在這些清談的基礎上進行,清談是我們在一起的主打節目。

 

當然,我們都是知識女性,多是在出版,媒體,社會科學院一類機構工作。這些職業也是與清談有關的,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從清談到清談。

 

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真的挺好,幹什麼都不多不少,平衡,對稱,和諧。只有一樁事情不大行,那就是跳舞。逢到舞會,我們的問題就來了,那就是缺舞伴。我們所參加的舞會,往往是年節時,單位里包的場,每人發一些票,帶著親朋好友同往。平時的同事,此時都在照應帶來的人,都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扎在一堆,氣氛就比較保守。要想在自己人以外再找到舞伴,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必須自備舞伴。我們這一夥,只那一個有婚姻的,那位丈夫雖然跳得不好,只會走步,可他已經應付不過來了。再說,老和一個人跳也實在單調,這個人還是朋友的丈夫,就更無味了。所以,我們還常常不帶他來。那一個第三者,根本說服不了對方來到舞會這樣的公共場合。還有一個,那男友是單身,倒是願意來,卻又要帶著另一個女友同來,自然就不能找他了。當然,我們也不是缺男朋友缺到這種地步的,可到了節假,尤其是年末,各單位都在舉行舞會,人就分流了。有一些比較受歡迎的男舞伴,一晚上從這個舞會奔到那個舞會,趕幾個場子。也可能是男性不如女性熱衷跳舞吧,任何舞會上,都是女多男少。寂寂坐在冷板凳上的,必是女性無疑。

 

其實,我們滿可以不來參加舞會的,幹什麼不好呢?偏要來跳舞。舞曲響起來,一對一對走上場,擠擠攘攘地來往,坐都坐不住,可就必須坐著,沒有人來與我們跳舞。這種寂寥是非常現實的,無法迴避。可我們卻心甘情願地,在那裡坐著。暗乎乎的燈光下,我們誰也看不清誰的臉,誰也幫不上誰。我們一律臉朝外,望著舞場上旋轉的的舞搭子,等待這一曲終了,然後下一曲開頭。終了與開頭當中一個小小的幕間,也許會有什麼不期然的事情發生。比如說,來了一個熟人,或者並不是熟人,只不過挺自來熟的人,主動過來,邀請我們跳舞。我們身子都坐僵了,很指望能活動活動手腳呢!有時候,為了消除我們的寂寥,我們就大聲說話,讓人家以為我們是很快活的一夥,不是沒人與我們跳舞,而是根本不想跳。我們到這裡來,本不是為了跳舞。可是舞曲很快壓倒了我們的說笑聲,我們誰也聽不見誰在說什麼,只是兀自動著嘴,看起來特別的誇張。等到最末一曲「一路平安」奏起,桌上的蠟燭一支一支吹滅,起身下了舞池,只剩我們這一桌上的一支蠟燭,真可稱得上形影相弔。最後,場燈亮了,人們的臉,流露著倦意,倦意裡面是心滿意足。而我們,渾身的精力還很飽滿,心裡卻空空蕩蕩。

 

我們私底下都在留意著舞伴,看有沒有可能陪我們跳舞。我們曾經動過一個男士的腦筋。他已年過花甲,但依然風度翩翩。腰板很直,西服的後身沿了肩胛骨下去,勾出緊長的身腰。是那種人稱「老克臘」的老派男人。他跳起舞來,輕輕地攬著女舞伴的腰,另一隻手送出去,送不太遠,正好,兩人之間有一個和諧又禮貌的距離。不像有些人將你的手,當一把劍似的直伸出去,指向上方;又有些人,則將你死死拽著,好像你不是舞伴,而是救命稻草。他的指示很含蓄,又很明確,你由不得就舞起來了。我們是在某一個聯誼晚會上遇見他,他是那個晚會的主持人。略略透露一下他的身份,他是一名稍稍過了時的電影明星,說是明星,其實也僅僅是演過一些配角,但我們能有什麼機會遇上更加璀璨的明星呢?這場晚會是間唱間演間跳舞,他是一個真正的紳士,眼睛一掃,便知道誰有舞伴,而誰落單。他像主人一樣,不想讓任何一個賓客掃興。於是,他就來與我們跳舞。我們每一個人都輪到一次。他真像一個王子啊!可惜已經老了,但只有他這樣的年紀,又是受過舊式的教養,才會懂得照料女性,讓女性在舞會上不寂寥。我們向他要了電話號碼,下一次舞會便主動去邀他。電話號碼是真的,顯見得他並沒有搪塞我們,可不巧,那晚他恰好有事,非常的抱歉。他的抱歉也是真的,我們聽得出來。所以,雖然事情不成,我們也不覺著難堪。老派男人就是這樣,熨帖。然而,我們其中的一人,有一次在另一個場合遇見他,在一個新電影的開幕式上,她與他招呼,他也回應,但卻是將她當成了另一個人。顯然,他已經不記得我們了。像他這樣,久經舞場的人,和多少舞伴跳過舞啊!

 

這一年,又到了臨近春節,各單位大興舞會的時節,我們共同去參加一個舞會。這個舞會租用的場地是在西區一個公園內。晚上,又是冬天,七時許就已黑了天。遊客們早已清出公園,黑漆漆的樹叢里,亮著寥寥幾盞路燈。走在樹影憧憧的甬道上,心中很是凄涼。這一個夜晚,不知是什麼在等待我們。舞廳是在公園的深處,一個犄角里,門前的燈光略稠密了些,還用彩燈裝飾了一個葡萄架,閃閃爍爍。可公園的上方是偌大的一片暗夜,這點燈光也頂不了什麼事。我們四個是分頭來到這裡,檢了票,進去。樂隊已經到了,坐在正前方的舞台上調音。光滑的打蠟地板上,倒映著幾片模糊的影。有幾張桌子來了客人,在說話,聲音在屋頂下激起一點回聲。屋頂下懸著幾架燈和綵球,此時都歇著。又有人在試麥克風,餵了幾聲,聲音充滿整座舞廳,旋即又消失。我們的人慢慢地來了,一個,兩個,三個,第四個人也來了,不期然地,她帶來一個舞伴。

 

這是她從公園門口拾來的。她進公園時,那人正徘徊在門口,不曉得去哪裡打發這個晚上。只見絡繹有人在這時候進公園,便生好奇,問那裡邊有什麼,是看戲呢,還是看錄像?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多少帶了些倨傲地,走進公園。可她,正好有一張余票,就給了他。他很上路地要付她錢,她當然不要,說是贈票,那人便隨她走進了舞場。直到此時,他還是沒明白,來這裡是幹什麼。

 

他隨了她坐在我們的桌子邊,只顧著四下打量,眼睛不夠用似的。事情突如其來,他還回不過神。看上去,他要比我們都年輕一些,大約三十歲光景。穿一件花漬斑斑,目下流行的牛仔服,中等身材,瘦,面色略有些憔悴。他顯然不是我們這個圈子的人,他也意識到了,所以就很拘謹。雙手合掌插在併攏的膝間,不說話,只是看。我們差不多將他忘了,隨他坐著,說著我們自己的話。此時,舞曲還未響起,人卻基本都到了,都在說話和笑,氣氛變得喧鬧。樂隊試奏了幾次,又停歇,似乎沒協調好,或者某件樂器音不準。然後,場中央那個綵球轉動了,五顏六色的光在場子里掃著,人都有些眩暈。樂曲響起來了,沙球嚓啷啷的,有人上了場,滑著舞步。現在,也該輪到我們了。

 

他跟我們跳舞,非常的拘謹,不是踩了腳,就是撞了別人。可是,他挺能跳,所有的舞步他都能走,還不時來上些小花頭,出其不意地將我們推過去,拉過來。活動的範圍又相當大,從這一個角斜線穿到那一個角。於是,到處都是我們磕磕碰碰的身影。他跳得相當認真,又因為緊張,當與他身體比較接近的時候,就聽見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從這點看,他又是不大會跳的,他將跳舞當作一樁勞力活,而不是娛樂。他很快就跳出汗來,脫去那件油漬麻花的牛仔上衣,裡面是高領的粗毛線衣,樣子似乎好了些,臉色也潤澤了。他看上去略微放鬆了,漸漸有了笑容,這件勞力活依然是給他樂趣的。

 

現在,我們不再閑著了,依次跟了他跳。跳一會,歇一會。我們這張桌子上,不時起了一個,坐下一個,不像以往那樣沉寂。其實,我們也並不需要不停地跳,我們又不是舞蹈家。大多數時間,我們還是更熱衷談話。只是我們不想顯得太沒有變化,太枯乏了,偶爾地,下去跳一支舞曲,桌邊的人有一點周轉,就行。有了他,就好了,至少,我們不再感到難堪,人家都在跳,而我們儘是坐。跟了舞曲活動一時,儘管是在這樣笨拙和魯勇的推拉之下,也是叫人興奮的。他很盡職,一支曲子也不拉下。有一時,我們四個人想一起說個事,讓他歇一輪再跳,他卻停不下來,腳下踩著拍點,竟向另一張桌子走去。有一陣我們沒注意他,只顧說自己的,無意一回頭,見他和一個陌生的舞伴一起舞著。是一支快三步,他就拉著她不歇氣地轉圈,轉圈,直轉到暈頭轉向,還在轉,終於轉到另一對舞伴身上,兩對人四散開來,才完事。

 

這時,我們方才覺出他的有趣,猜想他大約從事什麼職業,已婚或者未婚。等到舞場休息,他坐回到我們身邊,這一點,他很明理的,曉得他是我們帶來,是與我們一起的。他終於坐定下來,喘息著,臉上滿是微笑。這時他對周遭環境已經熟悉,便不再東張西望,眼睛沉定下來。我們問了他方才那些問題,他說他是開計程車的,不是大公司,只不過與一個朋友合開一輛桑車,日夜對倒了開,還沒結婚。然後,他多少顯得有些急煎煎地問我們:阿姐!他這麼稱呼我們,阿姐,這舞會到底是什麼地方舉辦的?你們又是做什麼的?我們就逗他:你猜呢?他的眼睛從我們幾個的身上看過來,看過去,說:老師。緊接又加一句:大學裡的老師。我們就笑,他也笑。樂曲又響了,他站起來,伸手向我們中間的一個:阿姐,跳舞!

 

他徹底放鬆下來,舞步也略輕盈些,他甚至能騰出空來,邊跳舞邊說話。他也問我們中的一個有沒有結婚,但他的問法很奇怪,他是問:你的先生比你大許多吧?這問法多少流露出他對我們的一種猜測,他大約猜我們是一些被圈養著的「金絲雀」。是呀,在我們這樣的年齡,能夠結伴出來共度良宵的女人,會是些什麼人呢?也因此可見,他與我們這些人的生活,相隔有多遙遠。雖然相隔遙遠,可他並不是完全看不懂,有一次,他頗有些激動地對我們中間的一個說了一句:阿姐,你們的氣質很好!這句評語使我們都受了感動,因是出於如此不同生活的一個人的口中,它顯得十分的真摯。

 

舞場又一次休息,他到其他桌子邊梭行一遍,又回到我們桌上。這一回,他開始猜我們的年齡。我們告訴他一個數字,他不信。我們讓他說,他又不敢說,怕差得太遠。鬧了一陣,他就不肯喊我們阿姐了,怕吃虧。他與我們廝混熟了,就略有些放肆,要我們喊他阿哥,還摸出香煙請我們吸。我們不吸,他就說:阿哥的煙吸不得啊!又起身去額外地買來飲料,請客我們吃。這一次舞曲響起來時,他沒忙著邀請我們跳舞,而是忙著將一聽聽易拉罐拉開了,推在我們跟前。等我們被推讓不過,只得喝了,他才放下心來,帶我們其中的一個下舞池了。

 

場上的氣氛很歡騰,旋轉的五色燈光下滿是人頭攢動,都看不見腳,不曉得腳下是什麼舞步。只覺著燈光在搖,人頭在搖,不是劇烈的搖,而是行板的節奏。於是,座上的人也跟著搖。時間就這麼搖過去了,不知不覺的,舞會又到了終曲之時。

 

他對我們中的一個說:倘若在馬路上,我喊你們,會不會理睬?我們中的一個覺出他有些黏纏,裝聽不見,沒有回答。他又問:我要是在車裡,伸出頭去,喊一聲阿姐——此時,他恢復了阿姐的稱呼,阿姐,你能認出來嗎?這一個見纏不過,便肯定地說:能!明知道是一句應付,他卻也笑開了,說:真的?不要到時候說,誰啊,有沒有毛病!終於,一曲終了,結束了他的纏綿。人們從舞場散開,碰碰撞撞,擠擠挨挨,向自己的座位走去,穿外套,拿包,告辭,約再見。樂聲停了,取之而起一片嘈雜聲。他好不容易擠到我們這裡,我們已經離開原地了。他急急地對我們中的另一個說:阿姐,你們什麼時候再開舞會?是不是還在這裡?我們誰也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趁著亂和吵,含糊答應了幾聲,擁出舞廳,走入黑沉沉的公園。這一大幫子舞客的喧嘩,立即被夜晚公園的靜寂吞沒了,轉眼間星散。

 

我們從此再沒看見過這位舞伴,我們在舞會上照例坐冷板凳,一坐就是一晚。我們總是期待著舞會上發生戲劇,可這樣一個人來扮演我們戲劇里的角色,又不太行。局面就是這樣。

 

2001年12月29日上海

《收穫》2016-4

2016年第4期《收穫》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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