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傾城之戀》中最讓人難忘的十個片段,那都是人生滄桑的底色

小說《傾城之戀》中最讓人難忘的十個片段,那都是人生滄桑的底色

歐美文學風02-04 22:52

1、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裡,青春是不稀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張愛玲作品中最大的特色,就是那一層滄桑的底色

青春真的不稀罕嗎?老了真的不要緊嗎?顯然不是這樣的,可她總是愛說些反話來刺讀者的心。

她的蒼涼源於這萬物法則的無情,誰也逃不過。

明亮的眼、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開始興許還是讓人嫉妒的,可她偏偏要指給你看——它們終究是要腐朽的,終究是要從大膽的明亮變成畏手畏腳的鈍和封閉自我的怯怯。「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蒼涼的底色下卻又讓人有點瘮得慌,那點靈氣頓時變成了陰森森的鬼氣,滄桑的鬼氣,如同詩鬼李賀的那句詩:「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2009年電視劇版《傾城之戀》

2、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能把簡簡單單的點蚊香寫到這般細膩程度,同時又充溢著獨特風格,恐怕也只有張愛玲了。

一般人寫到「在風中搖擺」就可以了,但她卻偏偏要寫成「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因為她至始至終都小心翼翼地縮在自己的世界裡,就連那身邊的風都被它感染,變得寂寞了,孤獨了,無助了。

那「紅艷的小旗杆」不是倒了,而是一反常態地,像路邊的野花一樣「枯萎」了,初讀時很是奇怪,但如果仔細觀察點燃的蚊香,看著那點紅一點點地後移,你可能就會恍惚覺得它也是有生命的,因為它燃燒的就是自己的命。在張愛玲眼裡,人恐怕也是這樣,過一天少一天,年輕時像花一樣的女人,也終究會枯萎,會衰敗。

但蚊香「枯萎」之後會留下什麼呢?一般人直接寫香灰就可以了,但她卻偏偏要寫成「鬼影子」,而且還是「灰白蜷曲的鬼影子」。人死後留下的不僅是軀殼、骨灰,甚至連魂都留下了,成了寂寞的鬼,可這鬼也是蜷曲的,一輩子都縮在自己的殼裡。

3、她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么?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裡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很多天真爛漫的文藝女青年很喜歡張奶奶,喜歡她的《傾城之戀》,以為傾覆一座城,去成全一對人,很美很美。光聽這名字,覺得很美很美,但那是大錯特錯。沒讀過的人一定不會懂,那是怎樣的一種清醒與殘酷。

女人,是一種柔軟、理想同時又容易極端化的矛盾生物。張愛玲把這種極端化的矛盾心理寫得是入木三分:恨著又敬佩著,得意地自以為是著。

在那個又新又舊的年代裡,女人找不到自我的存在,淪落為男人的附庸。愛情成了謀生的工具,婚姻成了活著的重量。女人與女人的較量,全部維繫在男性的眼光里。被青睞上的,似乎就得了些臉面和尊嚴;沒被青睞上的,嘴上雖不說,心裡卻肯定是惱的,惱著別人,也惱著自己。

市井潑婦的賤,被張愛玲當成一盤菜,放在高級餐廳的桌上,供少爺小姐們品嘗,真不知這是一種怎樣的諷刺與嘲笑。

《狼廳》中說,人對人是狼。張愛玲卻告訴你,女人對女人,不僅是狼,還是下賤的狼。

4、 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

很「張愛玲」的一段景物描寫。

我記得小時候寫霓虹燈下的水面,老師教我們用「金蛇狂舞」、「燈紅酒綠」這兩個成語,但張奶奶的蛇,不僅是金的,還是「紅的、橘紅的、粉紅的」,綠的酒變成了海水的綠,於是色彩的層次陡然變得豐富絢爛,對比是如此強烈,強烈到變成一場「廝殺」。

可有意思的是,這殘酷的廝殺偏偏卻又是「異常熱鬧」的,如同看戲一般。想來人生如戲,渺遠的戲台上,有人唱白臉,有人唱黑臉,濃墨重彩,勾心鬥角,殺得熱鬧,死得熱烈。

張奶奶怎麼就沒寫一篇宮鬥文呢,想必那一定比《後宮甄嬛傳》還要精彩。

白流蘇

5、 流蘇心裡想著:「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於他人。挑逗,是對於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

她向他偏著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

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

柳原笑道:「怎麼又顛倒過來了?越發把人家搞糊塗了!」他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

流蘇笑道:「哦,你懂了。」

白流蘇和范柳原有很多段對話推敲一番,都很值得回味。

看似是一紙荒唐言,說出來卻都是一針見血的辛酸淚。我們如今常說的「腹黑男」、「腹黑女」那套把戲,人家幾十年前就玩得非常溜了。

「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和「你要我對別人好,獨獨對你壞」應該是一個意思。只不過前者是從真心的角度出發,獨獨對你好,是只對你上心,只對你真心;後者是從態度的角度出發,獨獨對你壞,是只挑逗你一個人,只捉弄你一個人,只同你親昵。

這段對話繞來繞去,讓人看不大明白,像是謎語,但謎底早在開頭流蘇的心理活動就已經點明。人是一座萬花筒,多面性才有吸引力。

6、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這原是范柳原半夜打電話給白流蘇,解釋的一句詩經:「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張奶奶人生大半個核心理念都傾倒在這句話里,你說這句話是她的妄想也好,說是她的嘲諷也罷。

可命運偏偏就是這麼荒謬,「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其實「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連著兩個「多麼」,再加一個感嘆號,柳原的情緒已經爆發,和著張奶奶也寫到了興起處。但不過都是些人世間的浮萍罷了。當說出那句永遠在一起,那句一生一世的時候,也就已經輸了。情感在高潮處爆發,卻陡然又壓抑住,換作虛無的玩笑話,似真似假,分辨不清。

而命運的洪荒之力和人的渺小力量,卻形成了那麼強烈的對比,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誰都無法擺脫。

放在過去,那是古希臘悲劇;放在這裡,就是傾城之戀。

7、 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

范柳原有多「自滿閑適」,白流蘇就有多羞憤難當。

白流蘇有多羞憤難當,這句話就有多毒多辣。

張愛玲對別人狠也就罷了,偏偏白流蘇身上還有那麼多她自己的影子,她卻依舊說得這麼狠這麼毒,彷彿不把這話就這麼烙下,她就邁不過這個檻。

不過話又說回來,張愛玲筆下的女人,如果沒有那麼一點賤,也就不是人了。

8、在這動蕩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難得的溫情畫面,溫情得都有點不像張愛玲了,畢竟她是涼薄的。

但不是她不涼薄了,而是周圍的世界太冷了——「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以至於她的「涼薄」都成了這個冷漠的世界裡僅有的溫度。

他們也不是「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了,而是因為那一刻,當死亡的威脅被釋放到最大,活著的真實感也被逼了出來,沒有什麼比一無所有更令人想發瘋,更令人想要有所依賴。

而他們能依賴的,只剩下彼此。這一刻空前絕後的經歷,必然會成為人生中刻骨銘心的記憶。張愛玲自己被荒謬命運玩弄,反過來她也玩弄命運的荒謬,她要讓你想不到,也要讓你忘不了。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白流蘇可能會被金窩藏嬌一輩子,范柳原可能還是個敗家公子,但那有什麼關係?荒謬的命運會讓他們在一起,會讓他們記住,他們心心念念的物質基礎也都是不牢靠的,這天底下就沒有什麼牢靠的東西,反過來,恐怕還有那麼一點諷刺的真心,可以勉強湊合依賴。

9、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又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梁文道在讀書節目《一千零一夜》里曾專門解讀過這段話,他說《傾城之戀》其實是一部反映戰爭的小說,只不過張愛玲劍走偏鋒,寫的是抗戰文學中的灰色地帶,是小人物的苟延殘喘,是「深愛為了謀生」的殘酷愛情觀。

《傾城之戀》里的戰爭生活,確實少得可憐,也就尾巴那兒的一點兒,甚至這段話都還沒到戰爭開始。可她偏偏寫得那麼真,真得恨不得剝離了真實。范柳原說的那段話,就好像他已經把人生看透了,把死亡看透了,把世界看透了,把命運看透了。

而那堵牆,很容易讓人想到西方聖城裡著名的哭牆。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只剩下張愛玲最愛的蒼涼底色。可每天卻依然有無數人去那裡弔唁。為什麼?因為站在那裡,人會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什麼都不是你的,除了你自己,除了那點真心。也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你才會想到去愛,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我們放出了所有的邪惡,卻把希望留在了盒子里。

而其實我們每個人,也都是行走的潘多拉魔盒,盒子里藏了那麼多的心思,那麼多的計較,那麼多的千迴百轉,卻偏偏把真心留在了最後,為什麼?

因為它最廉價,廉價到根本沒人在乎。

因為它最珍貴,珍貴到成為最後的砝碼。

10、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

讀結尾時,想到了葉紹鈞的《潘先生在難中》,結尾處如此寫道:「潘先生覺得這當兒很有點意味,接了筆便在墨盆里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筆來在蠟箋上一併排寫「功高岳牧」四個大字。第二張寫的是「威鎮東南」。又寫第三張,是「德隆恩溥」。——他寫到「溥」字,彷彿看見許多影片,拉夫,開炮,焚燒房屋,姦淫婦人,菜色的男女,腐爛的死屍,在眼前一閃。」

都是歷史中的小人物,都兢兢業業地大致活到了圓滿收場。不同的結尾,卻是相似的反諷。

從成千上萬的人堆里活了下來,已是僥倖,縱然還是蒼涼的底色,菜色的男女,又談何因果?

不過一個世紀的翻轉,這個世界又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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