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宿命論

文章百里挑一，觀點鮮明犀利，選文交給我們，時間節省給您。「思維風暴」一個提升自我的平台。

在今年春節的家庭聚會上，梁冰被姑姑拉到一邊說悄悄話：「要四月份之後才能懷孕，為了保險點，最好五六月以後再懷。」她很嚴肅地說：「生個羊寶寶可不好。」

事實上，從去年年初開始，梁冰就發現自己身邊的育齡女青年紛紛活躍起來積極備孕，理由是抓緊時間生個馬寶寶，按中國農曆，羊年始於陽曆2015年的2月19日，她們得趕緊在窗口關閉之前上岸。

進入羊寶寶的生育期後，在梁冰經常上的論壇里，關於屬羊是否不好的討論每個月都會進行一次，這個民間忌諱在現今優生優育理念的加持下找到了新的支撐，黑羊的一方證據充分，結合易經八卦理論民間傳說讓你不明覺厲，然後再信誓旦旦擺出自己的家譜找出佐證，哪個哪個表姨家女兒的同學婚姻不順，另一個朋友的朋友丈夫早逝——作為還有得選擇的准父母，你看完了這些，當然會擔心那個萬一。

▍躺槍的生肖：羊

這樣的場景每12年上演一次。上一個羊年是2003年，農曆癸未，在可以查到的報道中，記者寫道：「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羊年終於到來了。由於擔心屬羊命不好，上海不少孕婦紛紛將生產日期推到猴年。登記猴年春節後分娩的准媽媽每天有三十多人，而羊年平均每天出生的寶寶只有二十個。」

唯一發生變化的是，互聯網的普及大大加速了這些觀點的傳播。新知的搖籃同時也滋生著謠言，這並不是中老年互聯網用戶的專利，社會學學者李潔自稱看遍了十年來「民科」之怪現狀——它們指的是脫離現有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求證方法，與學院派相對立的另一個體系。拋去那些聲稱造出了永動機的荒謬不提，更大的影響是，一些在故紙堆里尋找方法論的封建粗鄙觀念，比如生肖和命理，相生和相剋，在中醫保健、成功學和功利主義的包裝下，輸入了青春的血液，又重新回到了傳播平台之上。「一大把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會轉發『apple watch的8個新功能』，也不耽誤他們轉發那些標題帶著土腥氣味的『想發財，正月十五前一定要看』之類的文章。」李潔說。

湊熱鬧的外媒獵了奇同時也很不解，在這個可以說得上是偉大的科技時代，用臆測為1/12、數量龐大的人群打上命苦的標籤，是否過於簡單粗暴？

來梳理一下「羊年命苦」的來龍去脈吧。

概括的說法是：「十羊九不全。」屬羊的人，不是從小喪父母，就是中途喪配偶，或者長大沒兒女。將如此概括的說法再一一拆分，也分為三六九等：真羊（羊年懷羊年生）命最苦、冬天羊沒草吃（窮）、八月羊挨刀殺、臘月羊守空房。這些槍口多指向女性，有俗語為證，「男人屬羊貌堂堂，女人屬羊守空房」「男屬羊，黃金堆屋樑，出門不用帶口糧」，還有影視作品，為了突出林黛玉的命途多舛，1987版《紅樓夢》里就設定了黛玉屬羊。

這個理論也分地域。北京人最忌「真羊」；廣大北方地區是這個傳言的重災區，網上的相親帖子，如果是來自這些地區的青年，許多都會隱晦地借家長之名提出自己對生肖的要求；南方山高水長，複雜多樣，江浙一帶中原文化浸潤得多，這個觀點也比較流行，據說魯迅當年也被影響過，十六歲那年，魯迅的母親周瑞給他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是周瑞娘家的侄女，叫琴姑。因為琴姑屬羊，怕克了兒子，周瑞後來選了朱安當兒媳婦，朱安屬虎，這是另一個在民間風評很不好的屬相——她守了四十多年活寡，一世孤苦。

而且，這個風俗不只是在中國，還影響了日本。谷崎潤一郎的名作《細雪》寫於20世紀40年代，裡面曾經提及，關西大阪一帶自古就有陋習，認為屬羊的女子命途險惡，商人忌諱不娶，還有一句諺語叫作「未年女，莫進門」。

▍忌諱和現實

當然，反對派的力量也很強大，他們是有理有據的考據黨。網上有一篇流傳很廣的為羊年正名的文章，據說是作家馬伯庸的手筆，從《金瓶梅》考據到了民俗類書籍《耳目日書》，他提出了一個觀點，「屬羊的人命苦」這個說法源於宋朝，本來說的是眼睛像羊的女子命不好，因為羊眼是四白眼，不知怎麼後來在民間被加工成了「屬羊的女子命不好」，羊從面相向屬相發生了概念遷移。

以物相類，強行比附簡直貫穿於中國民間傳統的所有核心思想，你一定聽說過以形補形，豬肺湯清肺，筒骨湯強肌腱，過渡到十二生肖里，屬龍者必然貴不可言，屬蛇者多心存險詐，屬牛者穩重，屬馬者遠行，屬老虎的不能和屬羊的結婚，避免羊入虎口——反正本命屬相有什麼特性，人就會具備什麼特點，典型的望獸生義。

身負教化功能的媒體也站出來，拉來民俗專家一通講，妄圖用吉祥物的概念取而代之，然後當然要列出一大堆屬羊的名人，李世民、努爾哈赤、歐陽修、司馬光，不講究的媒體還要列上岳飛，再到章子怡和鄧超，甚至老外也不放過，比爾·蓋茨和傳媒大亨默多克當年都是羊寶寶，這串名單放在一起，簡直太違和了。而且，用美好成語和成功人士反駁屬羊命苦或許並不是一個多高明的方法，那些站在對面的人幽幽地說，喬布斯也屬羊呢，我們說什麼來著，英年早逝。

無信仰時代的「妖言惑眾」，大概只能等待足夠的時間來解救。

不過，網上爭得再激烈，現實總是另一個世界，或許有忌諱，但真正受到影響的人很少。根據人口學者馬妍所言，在她的統計里，從1949年到2008年這60年間，每個生肖的出生總人數，豬年、牛年、鼠年都排在羊年後面。通常被認為最受中國人青睞的「龍年」，人口出生數只能排第三——在人口學者眼中，生肖偏好沒有真正影響過中國人的生育規劃。

Valerie是現實生活中另一個實用主義者，有人和她吐槽男朋友的媽媽因為屬相問題拆散他們，她回復：「這難道不是個完美的借口嗎？總不能直接說你學歷不高，身材不好，出身一般，不夠有錢吧？說得刻薄點，如果你是首富家的千金，就是屬貓也不會有人嫌棄的。」

同樣被拖進宿命論泥沼的還有星座的偏見。在現在的中國，解釋為什麼處女座有原罪，這是一個比解釋為什麼羊年命苦更加複雜的問題。

和羊年的傳說不一樣的是，青年一代的迷信和偏見不僅是一種時興的談資，由星座推演出來的運勢，每一天，都為許多人決定或重大或微不足道的職業和個人事務提供了某種支持。

雖然在一個知道了太陽、月亮和行星究竟是什麼、究竟有多遠的人看來，這樣的說法相當可疑，但是2005年的一次蓋洛普調查顯示，僅在美國，就有1/4的人表示自己相信占星術的效力。即便到了今天，雖然社會在科學教育上投入頗多，許多人對於占星術的痴迷依然沒有減少。在他們看來，將金星視作一顆雲氣覆蓋、炎熱如同火爐的荒漠行星，實在比不上將它視作決定結婚對象的幫手來得誘人。

「它似乎給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各種例行公事賦予了宇宙層面上的意義。它假裝滿足了我們個人與宇宙建立聯繫的渴望。占星學暗示著一種危險的宿命論——假設我們的生命是被天空中的一系列星星所掌控，那為何還要試圖改變你的生活？」天文學家卡爾·薩根在《宇宙》一書里寫道。

事實上，如果我們不那麼悲觀地看，這些偏見也能帶來一些類似安慰劑的作用，比如當一屋子的電器都壞掉的時候，還有什麼比大喊一聲「可惡的水逆」（水星逆行，部分星座會遭遇水逆陰影期，表現出各種反常現象）更能贏得共鳴和同情呢？

（《青年文摘·快點》，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