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虛,江蘇揚州(今屬江蘇)人,字型大小、生卒年均不詳,但從其詩風和他與賀知章、張旭、包融齊名為「吳中四士」來看,他生活在初、盛唐時期。胡應麟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流暢婉轉,出劉希夷《白頭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詳其體制,初唐無疑。」(《詩藪》內篇卷三)
在《全唐詩》中,有兩首張若虛的詩,一首是《代答閨夢還》:「關塞年華早,樓台別望違。試衫著暖氣,開鏡覓春暉。燕入窺羅幕,蜂來上畫衣。情催桃李艷,心寄管弦飛。妝洗朝相待,風花暝不歸。夢魂何處入,寂寂掩重扉。」 。這首詩主要寫閨情相思。另一首詩就是被前人譽之為「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近代詩人聞一多先生稱之為「詩中之詩,頂峰上的頂峰」,這首詩奠定了張若虛在中國詩壇的地位,所謂「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春江花月夜》是樂府《清商曲辭吳聲歌曲》舊題。樂府是一種詩體,初為吳地流行民歌,後被引入宮廷改製成宮廷樂曲。後來,音樂部分失傳,只剩下詩歌形式,並成為隋唐以來宮體詩的題目。宮體詩實際上是當時詩的一種新變體,它將古風詩推向了近體格律化。宮體詩題材比較狹隘,多寫宮中瑣事、男女戀情,常有「輕、浮、艷」之弊。
《春江花月夜》創製者是誰,說法不一。或說「未詳所起」;或說陳後主所作;或說隋煬帝所作。今據郭茂倩《樂府詩集》所錄,除張若虛這一首外,尚有隋煬帝二首,諸葛穎一首,張子容二首,溫庭筠一首。它們或顯得格局狹小,或顯得脂粉氣過濃,遠不及張若虛此篇。這一舊題,到了張若虛手裡,突發異彩,付舊題以新意,化腐朽為神奇,獲得了不朽的藝術生命。時至今日,人們甚至不再去考索舊題的原始創製者究竟是誰,而把《春江花月夜》這一詩題的真正創製權歸之於張若虛了。
詩篇題目就令人心馳神往。春、江、花、月、夜,這五種事物集中體現了人生最動人的良辰美景,構成了誘人探尋的奇妙的藝術境界。下面就讓我們一起來鑒賞這首千古絕唱。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詩人入手擒題,一開篇便就題生髮,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壯麗畫面:江潮連海,月共潮生。這裡的「海」是虛指。江潮浩瀚無垠,彷彿和大海連在一起,氣勢宏偉。這時一輪明月隨潮湧生,景象壯觀。詩人在這裡不用升起的「升」字,而用生長的「生」字,一字之別,另有一番意味。一個「生」字,就賦予了明月與潮水以活潑潑的生命。首句即點出春、江、月,且暗藏夜。這江是與海相連的,江潮把江海連在一起,分不清江海,亦分不清海天。春江連海,可見氣象之大。潮水起伏,明月由海潮中湧出,此情此景,非人間可見,張若虛飛入天上乎?不禁讓人想到稍後的張九齡寫的《望月懷遠》中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固然很好,但是沒有海潮的托浮,那明月自然也就少了一層動感,少了一層意境。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灧灧何義?詞典》解釋為「水的光色」。所以蘇軾曰:「水光瀲灧晴方好」。「灧灧隨波千萬里」,什麼灧灧隨波?當然是明月。我們看那江波之上流動的色彩,誰能分清是水波,還是光波?月光閃耀千萬里之遙,哪一處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之中!
首章四句,極富動感,是一幅有(水)聲有(月)色、有遠有近、有上有下的立體畫。詩人不知不覺地使用了當今電影的蒙太奇手法。那春江潮漲,汪洋一片,江水與海水相接是開闊的長鏡頭;浪滔中湧出一輪明月,冉冉升起是特寫鏡頭;明月清輝灑在萬頃江波上,所見處水光粼粼,鏡頭又拉成了遠景。當然,那時既沒有電影,也沒有什麼蒙太奇。但是,藝術是相通的,古代詩人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今為古用」。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江水曲曲彎彎地繞過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月色瀉在花樹上,象撒上了一層潔白的雪。前四句單講春江月夜的好處,這句寫花,花如冰珠,晶瑩剔透。「霰」這個比喻,寫出了春江月夜中的花的特色,花的奇妙。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詩人將鏡頭推向空中,但見月色溶溶,月光如凝霜朦朧。鏡頭再轉向江畔沙灘,銀色沙灘和乳色月光融為一體,無法區分。古諺云:「春寒料峭」,有霜不足為奇。霜是白的,沙是白的,因何而白?有人說霜、沙自白。其實,沒有月,怎能見霜、沙之白?所以這兩句是暗寫月。月光蕩滌了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將大千世界浸染成夢幻一樣的銀輝色。因而「流霜不覺飛」,「白沙看不見」,渾然只有皎潔明亮的月光存在。細膩的筆觸,創造了一個神話般美妙的境界,使春江花月夜顯得格外幽美恬靜,彷彿被凈化了似的。 以上兩章主要寫春江月夜的美景,在詩中起到「起、承」的作用,為下面章節的轉折鋪墊。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這兩句又明寫月。以上十句,出現「月」字四次,然而實際上句句含月。「灧灧隨波千萬里」,「江流宛轉繞芳甸」,「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等。句中不見「明」月,實際暗藏月。「江天一色無纖塵」,唯見月也,可見月是全詩的中心。但是,詩人卻說——此月乃孤月。為什麼要用一個「孤」字?一是因為「月明星稀」,月色照臨江水,水光輝映月色,天寬地廣,使月輪分外明艷,堪布到星河的影子;二是因為天空明凈,使「皎皎」月輪越發顯得突出了。緣情體物,即景會心,這個「孤」字用得實在精當準確。 以上是詩歌的第一大部分。從闊大的天空、清冷的春夜、靜幻的江花,寫天上之月。面對如此美妙的江月,不禁使人感到宇宙的永恆和人生的短暫。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江邊是誰第一個見到這輪明月呢?這江月又是哪一年開始把她的光輝投向人間呢?這是一個天真而稚氣的問,是一個永無答案的謎。自從張若虛提出這個問題之後,李白、蘇軾也發出過類似的疑問。李白在《把酒問月》中說:「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葯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惟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蘇軾在《水調歌頭》中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其實,這已不僅僅是寫景,而幾乎是在探索宇宙的開始,追溯人生的開端了。接著作者由疑問轉為感慨: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人生易老,一代一代無窮無盡地遞變著,然而江月卻是年復一年沒有什麼變化,人與江月相比,何其渺小,何其短暫!個人的生命是短暫即逝的,而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久長的,因之「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這是詩人從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的一種欣慰。詩人雖有對人生短暫的感傷,但並不是頹廢與絕望,這是緣於詩人對人生的追求與熱愛。全詩的基調是「哀而不傷」,使我們得以聆聽到初盛唐時代之音的迴響。 以上四章是詩的第一部分:寫春江月夜開闊、幽靜、朦朧、神奇和美妙的自然景色,藉此抒發詩人對宇宙的沉思遐想和對人生易逝的感慨萬千,為以下章節的繼續抒情打下了巨大基礎。第五章是《春江花月夜》的第二次大「轉」:詩人轉入抒發遊子思婦的離情別恨。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裡用了一個擬人化的手法,把月亮寫得很有感情,為了見到它期待得人,可以年年長明不衰。詩人由仰望月輪,又低頭看到大江東流。這滾滾東流的一江春水,多麼象消逝著的光陰。這意境來自孔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一句「但見長江送流水。」,蘊涵著無限感慨。 隨著江水的流動,詩篇遂生波瀾,將詩情推向更深遠的境界。江月有恨,流水無情,詩人自然地把筆觸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轉到了人生圖象,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離愁別恨。 以上六句應該說是詩歌的第二大部分。詩人把目光從蒼茫浩瀚的宇宙之間轉向人世間,發出人生短暫,「不知江月照何人」的感嘆,但是他又看到人類的發展綿延——「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祗相似。」人生與江月似乎又都是永恆的,這種哲理性的思辯,閃現出人類樂觀自信、積極進取的光輝。這種對人生理性的思考,看似與下文的「相思情愁」主題偏離,實際是統一的,人之偉大,緣於情,從對人生的感嘆過度到「相思情愁」,應該說是自然的。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詩至此,又翻出一層意思,這層意思就是「情」,春江花月夜中思婦與遊子的兩地思念之情。這裡通過三種景物的描寫來烘托、渲染離情別緒。一是寫「白雲」,一片白雲悠悠而去,這正是離別的象徵;二是寫「青楓」,《楚辭" 招魂》里有這樣的句子:「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青楓使人觸景傷情。三是寫別浦,浦,是江水分岔的地方,也就是江行分手的地方,歷來作為送別的地方而牽動人的愁懷。江淹在那篇有名的《別賦》里就有過這樣的感嘆:「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楓生浦上,就更能引起人的感傷了。經過這些景物的烘染,最後以「不勝愁」點明離情。這樣,情景相生,更見哀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這裡,作者用兩個問句啟發讀者,去設想漂泊江湖的遊子與獨處閨中的思婦遙相悵望的相思之苦。「誰家」「何處」二句互文見義,正因不止一家、一處有離愁別恨,詩人才提出這樣的設問。一句寫遊子,一句寫思婦,一種相思,牽出兩地離愁,一往一復,詩情蕩漾,曲折有致。在永恆的時間裡,情永恆,情純潔;愛也永恆,愛也純潔。「過去的愛,在一個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實中重新開花,而現在的生命也就挾有未來希望和踵事增華的幼芽了。」由江天而遊子,而思婦,由宇宙之大而人間相思,足見純潔愛情是超時空的。這「誰家」、「何處」問得好,這一問,便由江上孤舟之天涯羈旅轉向那明月樓上的女人了。且看那樓上女人在做什麼?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曹植在《七哀》詩中說:「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張若虛化用這幾句的意思,對月光作了更細緻的描寫。「可憐樓上月徘徊」,這「徘徊」二字,一是寫出了時間的推移:思婦徹夜不眠,眼見月光迴轉,故有「徘徊」之感;二是由於自己孤單寂寞,心緒不寧,為相思所纏繞,也象月光一樣「徘徊」不定。「應照離人妝鏡台」的「應照」二字是詩人的想像之詞,並不是寫實。古代有「女為悅己者容」的話。現在月光照到了妝鏡台,但這已經由夫妻團聚時修飾容貌的梳妝台,變成了「離人」的梳妝台。這梳妝台該是由於夫婦離別,懶於梳妝,好久沒有打開過了,也許上面還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現在,在花月明媚的春夜,月光偏又照見了它。什麼時候才能有心思重開妝奩呢?睹物傷情,怎能不牽動她的無限愁思!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這月,真有意思,「卷不去」,「拂還來。」是月?還是旅人之魂?以至於如此相依相戀。這裡用了兩個動詞「卷」和「拂」來寫對愛人的思念是排遣不去的。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我們看,「相」字終於出現了,詩人雖不點「情」字,其實一直在言情,那「卷不去」、「拂還來」的月豈非含情?月之情,即人之情。人之情豈能落單,我想這兩情相悅才是情的「相」字早晚會出現。且看「相望」與「相聞」,明月樓上的女人與扁舟子上的男人,相隔天涯,自然是相望望不見,相聞聽不見了。為什麼詩中說「相望不相聞」呢?為什麼?關鍵就在這個月上。此月非彼月,此月非月。月即羈旅,羈旅即月,月是男人,男人就是月。月在天上,已入鏡中,豈不可相望?其正相望也。但月無語,好象人之魂無言,所以說「相望不相聞」。 謝庄在《月賦》中曾寫下這樣的句子:「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在這首詩里張若虛把謝庄對現狀的描述變成了對相見的嚮往,更帶有感情色彩。南朝《子夜四時歌"秋歌》也有過這樣的句子:「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是說托月光把自己的相思寄給遠方的親人。在這首詩把托月寄情變成了「願逐月華流照君」,感情更強烈,要求也更迫切。一個「逐」字,把思婦那種深沉、執著、殷切的思念之情,表現得很形象、很具體,有鮮明的行動感。然而這畢竟只是思婦的一種願望,這種願望是不能實現的,現實分明是「此時相望不相聞」。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思婦抬頭望天,恰有一鴻雁單飛,她自然想請鴻雁帶去對男人的深深相思情,但鴻雁卻飛不過月光。女人又低頭看水中魚龍,但魚龍卻潛入水底,僅留一江波紋給女人。魚雁都不能傳遞消息,我又怎麼能夠和丈夫相見呢?這就使思婦的苦悶悵惘的感情,顯得更加濃重。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思婦終於睡著了,在昨夜的夢中,花已落,春過半,人未還。詩人不直接說落花,而說夢中,說夢,又先說一個「閑」字。閑夢落花,把女人懼怕衰老的心態暴露於似有似無之間,恰如南唐馮正中的「閑夢鴛鴦香徑里」。花已落了,春也過半了,你,你,你還不回家啊?開始再一次點花了,以下我們看詩人怎麼把夜中的春、江、花、月一步步收攏。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江水不停地流逝,快要把春天送走了。故南唐後主李重光說:「落花流水春去也」。注意了,上面又兩次點明了春字。先說春已半,又說春欲盡,可見留春之心。然而,流水無情,春留不住。花盡,春盡,再看月,月也西斜了,離落還會遠嗎?此時的女人,手把欄杆,望月,月遙遙欲墜,她豈是望月?實在是望人!以上又兩次點到了江。一個「復」字將失望惋惜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管女人怎麼望月欲穿,月還是一點點地淹沒在海霧之中,月光下的一切也漸漸隱去了。以上又兩次點月。月沉入海底,花、春、月皆不見了。至此,隨著女人付諸於精神寄託的月的沉落,女人自然會想:相會相逢的道路呢?「碣石瀟湘」,泛指天南地北。這裡是說,山水迢遙,丈夫是趕不回來了。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不知乘月幾人歸」,照應「誰家今夜扁舟子」一句,是推想別人,感傷自己。別人家的徵人也許乘月歸來了,自己的丈夫在哪裡呢?此時,大江之上,無花、無春、無月,只有深深的「情」——在蕩漾。最後一句「落月搖情滿江樹」不是隨意之筆,蘊涵深意。(一)用滿樹月影比喻離愁,起到了以景烘情的作用;(二)愁,本來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種精神感覺,通過比喻,把它變成可以作用於視覺的月影,更形象,更具體;(三)可以引起人的聯想——江流宛轉,花林逶迤,一個「滿」字使人感到哀愁綿長無盡。看那落月的餘輝搖動著照滿江樹,彷彿懷著無限的同情呢,令人心醉神迷。
《春江花月夜》的思想價值
自然美的讚歌 這是一首對自然美的讚歌。詩人細膩地描寫了月夜、春江、花林地美妙景色,同時面對這種自然美又抒發了委婉纏綿的離別相思之情。詩人把遊子思婦的離愁放到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上,良辰美景更襯出離愁之苦;又以江月與人生對比,顯示人生的短暫,而在短暫的人生里那離愁就越發顯得濃郁。
濃郁的別緒離情
《春江花月夜》是樂府舊題,屬於吳聲歌,很軟,唱談情說愛的事情,以《春江花月夜》為題寫的詩不多,隋煬帝寫過兩首,格調不太健康。張若虛寫的《春江花月夜》,從形式上看,改變了過去五言為七言,改變了以前的四句或六句短章的形式為長篇歌行。從內容上看,抒寫了遊子思婦離別相思之情,純真而深沉,完全消除了宮體詩那種獵艷的低級趣味,表現出凈美純潔的格調。這首詩雖然帶著些許感傷和凄涼,但總的看來並不退賠頹廢。情感基調是「哀而不傷」。它既不是對統治階級的阿諛奉承,又不是寫宮廷生活的閑情逸樂,而是把筆觸伸向民間,寫出了民間的別緒離情,這在艷情文學泛濫的初唐詩壇不失為一股清新的空氣。 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稱:「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褻瀆。……那是更迥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這裡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聞一多專門寫《宮體詩的自贖》,宮體是淫靡的精神污染,而《春江花月夜》的出現,是用宮體詩的舊題目寫新的內容,了不得,贖了宮體詩百年的罪。
迥絕的宇宙意識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第七章寫到:「這首詩是有憧憬和悲傷的,但它是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所以,儘管悲傷,仍然輕快,雖然嘆息,總是輕盈。……永恆的江山,無限的風月給這些詩人們的,是一種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夾著悲傷、悵惘的激勵和歡愉。聞一多形容為『神秘"、『迷惘"、『宇宙意識"等等,其實就是這種審美心理和意識意境。」全詩以江月起筆,以江月落筆,在仰觀孤月、俯察江海的詩化巨大時空中使宇宙意識和人間真愛展示出美好的境界,在感悟人生有限和追尋人生歸宿無限的心靈叩問中冥思永恆的千古之謎。 從月出到月落,這是一個周而復始的無限時間;從碣石到瀟湘,這又是一個地北天南的宇宙空間。詩人在想像中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嶄新的詩化時空世界,即「強烈的宇宙意識」和「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宇宙永恆,「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永恆,所以「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這樣,個體自我遂與永恆化一而成為宇宙之我了。
《春江花月夜》的藝術特色
情、景、理交融 《春江花月夜》在思想與藝術上都超越了以前那些單純模山范水的景物詩,「羨宇宙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的哲理詩,抒兒女別情離緒的愛情詩。詩人將這些屢見不鮮的傳統題材,注入了新的含義,融詩情、畫意、哲理為一體,憑藉對春江花月夜的描繪,盡情讚歎大自然的奇麗景色,謳歌人間純潔的愛情,把對遊子思婦的同情心擴大開來,與對人生哲理的追求、對宇宙奧秘的探索結合起來,從而匯成一種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遠的意境。 全詩36句,從寫景看,緊扣「春、江、花、月、夜」五字,環轉交錯,各自生趣。首八句,詩人用出生法,將「春、江、花、月」四字逐一吐出,而「夜」字暗含其中;面對此情此景,詩人突發奇想:「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緊接著,詩人筆觸一轉,下面進入了對客思閨情的描寫:雖天涯相隔,卻同見明月,雖共見明月,卻難互通音信,徒然對月相思。而此刻,花已落、春將老、月西歸、江自遠、夜欲盡;詩人運用消字法,又將五字逐一收去,余情裊裊,餘韻無窮。
在此詩里,春字出現了4次,江字出現了2次,花字出現了2次,月出現了15次,夜出現了2次,但並不覺得重複羅嗦,因為用得好。這種重複不是中心詞的重複,每次的側重點不一樣。如江月、江流等。不迴避用字的重複,而且注意重點的描寫。如望月人無數,卻只重點描繪了遊子離人,寫了扁舟遊子、樓上離人,兩種人與春江花月夜最密切:樓上宜月,扁舟在江。這與《春江花月夜》關係最密切。
從意境來看,此詩有三個方面特點,或說有三種美感。即朦朧美,運動美、和諧美。 《春江花月夜》最容易表現朦朧美,這是以月為中心所能達到的藝術效果。月色與江水互襯,春夜和離情相映。造就出此詩有迷幻的色調、迷離的情韻、迷人的意境。 運動美是寫出了月亮自身的一種變化,月在一夜之間經歷了升起──高懸──西斜──落下的過程,寫出了月光之下萬物的活動,表現出人生的哲理與深刻的情趣。 和諧美表現為將春江花月夜幾點分寫,組成了一幅完整的和諧的有內在聯繫的畫面。全詩緊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來寫,而又以月為主體。「月」是詩中情景兼融之物,它跳動著詩人的脈搏,在全詩中猶如一條生命紐帶,通貫上下,觸處生神,詩情隨著月輪的生落而起伏曲折。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灘、天空、原野、楓樹、花林、飛霜、白去、扁舟、高樓、鏡台、砧石、長飛的鴻雁、潛躍的魚龍,不眠的思婦以及漂泊的遊子,組成了完整的詩歌形象,展現出一幅充滿人生哲理與生活情趣的畫卷。這幅畫卷在色調上是以淡寓濃,雖用水墨勾勒點染,但「墨分五彩」,從黑白相輔、虛實相生中顯出絢爛多彩的藝術效果,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國水墨畫,體現出春江花月夜清幽的意境美。 作品中詩情與哲理兼有,以情動人,以理啟人,耐人尋味。詩中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這幾句最為著名,為後人千古傳唱。
聲情並茂,旋律優美
全詩36句,每四句換一次韻,共9韻,以平聲庚韻起首,中間平仄相間,終以仄聲遇韻。詩人將平仄交錯,一唱三嘆,同時運用了頂真連環句式,顯得宛轉流利,以聲助情,聲情並茂。《春江花月夜》採用九章七言古絕句連綴而成,每章四個七言句組成一個有相對獨立性的古絕,自成景、韻和意。詩人以一個「情」字作為貫穿全詩的紅線,將九章古絕句連成一篇珠聯璧合的整體。需要指出的是,每一章皆是首句起韻,逢雙押韻。這體現了該詩每章都有邁向近體格律詩七絕的趨勢。詩人巧妙地運用逐章換韻,並將平、仄韻在前四章逐章切換:第一章押「平水韻」(「平水韻」是後人根據古詩總結出的詩韻)下平八庚(平韻),第二章押「平水韻」去聲十七霰(仄韻),第三章押「平水韻」上平十一真(平韻),第四章押「平水韻」上聲四紙(仄韻)。第三、四章意境極佳,也正是該詩歌對傳統閨情詩的突破口。從第五章起到結束,詩的「相思」主題一致,詩人一直使用平韻,但切換不同的韻腳,只是在最後第九章戛然一轉為仄韻(去聲七遇),以作意味深長、調子顯悲的收尾。有的詩詞學者認為從第五章起,詩歌落入「閨情」窠臼。但我們細讀後,便發現五章至九章的詩句依然意境開闊、情景交融,非一般閨情詩可及矣。 詩的韻律節奏也饒有特色。詩人灌注在詩中的感情旋律極其悲慨激蕩,但那旋律既不是哀絲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象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夢幻曲,含蘊,雋永。詩的內在感情是那樣熱烈、深沉,看來卻是自然的、平和的,猶如脈搏跳動那樣有規律,有節奏,而詩的韻律也相應地揚抑迴旋,宛轉諧美。這首詩音韻格調婉轉流暢,詩情哲理節節相生;詩人其在作品中表達的思想感情,儘管悲傷,但仍然輕快,雖然嘆息,卻總是輕盈,無怪乎被譽為「孤篇橫絕,竟為大家」了。
前人對《春江花月夜》的評論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自明代以後頗受評論家的重視和推崇,下面我們看一下前人對《春江花月夜》的評論:
王世懋曰:句句以春江花月妝成一篇好文字。 唐汝詢曰:此望月而思家也。言月明而當春水方盛之時,隨波萬里,靡所不照。霜流沙白,狀其光也。因言月之照人,莫辨其始。人有變更,月長皎潔,我不知為誰而輸光乎?所見惟江流不返耳。又睹孤雲之飛而想今夕,有乘扁舟為客者,有登樓而傷別者,己與室家是也。遂敘閨中悵望之情,久客思家之意。因落月而念歸路之遙,恨不能乘月而歸,徒對此江樹而含情也。 ——《唐詩解》卷十一 王堯衢曰:此篇是逐解轉韻法。凡九解:前二解是起,後二解是收。起則漸漸吐題,收則漸漸結束。中五解是腹。雖其詞有連有不連,而意則相生。至於題目五字,環轉交錯,各自生趣。春字四見,江字十二見,花字只二見,月字十五見,夜字亦只二見。於江則用海、潮、波、流、汀、沙、浦、潭、瀟湘、碣石等以為陪,於月則用天空、霰、霜、雲、樓、妝台、簾、砧、魚、雁、海霧等以為映。於代代無窮乘月望月之人之內,摘出扁舟遊子、樓上離人兩種,以描情事,樓上宜月,扁舟在江。此兩種人,於春江花月夜,最獨關情。故知情文相生,各各呈艷,光怪陸離,不可端倪,真奇制也。 ——《唐詩合解》卷三 譚元春曰:春江花月夜,字字寫得有情,有想,有故。 陸時雍曰:微情渺思,多以懸感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