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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西有多羞澀

    9月13日,央視財經頻道《是真的嗎》節目錄製現場,美籍華裔脫口秀笑星黃西先生提前20分鐘登台,在開錄前以小劇場脫口秀表演的形式為節目暖場,「我想領養一個小孩,朋友們說,你真高尚啊,其實是因為,我擔心我的兒子長得像我。」  觀眾席愣了幾秒,隨後響起禮貌的笑聲和掌聲,坐在《人物》記者旁的一位女生低聲說了句:「好冷啊」。

  這天黃西穿了白襯衫、黑西服,因為黑色領結打得偏高,他的脖子微挺,顯得並不自然。3年前在白宮記者年會演出時,黃西也是這身打扮,那晚他也講了一個關於兒子的笑話—有一天兒子問我:「嘿,爸爸,為什麼我一定要學兩種語言呢?」我告訴兒子:「有朝一日當上美國總統,你需要用英文簽署法案,用中文和債主談判。」

  這個笑話讓台下的「一屋子美國精英」捧腹大笑,從副總統拜登到國會議員,從最高法院法官到最出名的媒體記者,他們面面相覷點頭鼓掌,顯然聽出黃西這是在調侃中國成為美國最大的債權國。

  此刻,在中國,曾以木訥呆板的亞裔移民形象示人、用高技術含量的邏輯段子紅遍北美的黃西,尚未收穫以往在美國演出時的「笑果」。

  黃西回國已經幾個月了,看上去始終淡定:「我第一場中文秀準備得再不好,也比第一場英文秀不知道好多少倍。」他對《人物》記者說。 

  「在美國到頂了」

  2013年春節,央視財經春晚邀請黃西回國演出,他一上台就把大家逗樂了,「公民用英文講是resident,總統用英文講是president,這麼說來呢,公民和總統間,就差了一個P(諧音『屁』)。」

  央視財經頻道主任鄭蔚也樂了,她看著台上身材瘦小、沒有太多肢體動作,卻以一口美式幽默引人發笑的黃西,心裡一動,「如果請他回國做節目呢?」

  黃西拒絕了。他覺得,國外一檔節目開錄前需要段子手、嘉賓主持之間磨合很久,這兒只有4天不到的準備時間,「不嚴謹」。

  導演台嵐抱著電腦找到黃西入住的酒店,從節目研發到樣片構想說服一通,最後說,「這個節目讓你來,就是把所有的主要內容,用脫口秀的形式表現。」這句話,讓黃西動心了。

  《是真的嗎》是一檔針對網路留言的驗證節目,例如熟食中大腸桿菌超標、茶飲料中不含茶成分等,財經頻道主任鄭蔚不希望這個節目的態度和調查節目一樣,「又是高舉尚方寶劍、又要殺殺砍砍」,黃西的脫口秀能用幽默帶觀眾輕鬆地認識這些生活中的不完美,然後「有勇氣去呼籲改變它」。

  春節後,黃西每半月從波士頓飛到北京錄製節目。6月份在北京租好房子、給孩子落定學校後,43歲的黃西賣掉在美國的房車,徹底回了國。

  在美國喜劇界,黃西認為自己已經「到頂了」。而脫口秀在國內還不是一個常見的藝術表演形式,「有點像處女地,很多東西你可以去開墾。」

  他推掉了經紀人羅里為他安排的下半年美國城市巡演。此前他在美國取得的成就是:2009年登上美國的收視冠軍節目《大衛·萊特曼秀》,在這個被稱為「喜劇界奧斯卡」的節目上,表情木訥、動作僵硬的黃西用一口東北腔英語,在5分鐘內逗笑觀眾20次,一夜成名。第二年,他受邀參加美國記者年會,在白宮調侃總統奧巴馬、諷刺美國移民政策,贏得現場2400名最為嚴肅的政客、記者為之起立鼓掌。這一年,他還收穫全美喜劇節冠軍,被美國媒體稱為「喜劇界的姚明」,他的照片登上《紐約時報》整版公益廣告,標題是「移民,美國的驕傲」。

  「這需要巨大的勇氣和巨大的信心。」新東方創始人徐小平說。他曾對黃西回國給予不遺餘力的鼓勵,但依然「很難想像他有這個決心搬回來了」。

  「因為徐小平老師說,這個民族太沉重了。」黃西沉默了一會兒說。

  黃西回國後的這句話被國內節目組的人記住了:幽默是面對不完美最好的方式。 

  「原來甄嬛是個人,那小主是什麼?」

  在《是真的嗎》這檔節目里,黃西以這樣的形象出現:一個理科生移民,穿著大大的西裝,帶著焦慮感和緊張感,說著一些冷幽默的笑話。

  2013年4月28日至5月1日,財經頻道8點檔試播《是真的嗎》,不久,節目組從微博評論里就整理出這樣的觀眾反饋:太西化了、笑話太冷。

  劉同,來自製作方光線傳媒的總導演之一,提醒黃西要接地氣,多說些「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事兒」,尤其是,不能老說「我在美國的時候」,因為有的觀眾會說:怎麼老說國外啊,你是在國內啊,你了不起啊。

  黃西開始更多調侃自己在國內遇到的窘境,並且把節目中的「是真的嗎」實驗求證環節當作「快速了解國情的另一個渠道」。

  求證選題從民生話題到健康資訊,從行業內幕到網路流言。嬰兒奶粉含有減肥藥(左旋肉鹼)成分,是真的嗎?鮮榨果汁非鮮榨,是真的嗎?……這些問題在節目中通過現場驗證和專業實驗均被給出「是真的」答案時,黃西多少還是有些意外。回國前他從未聽說過PM2.5,就算當年考取中科院研究生時有機化學考了滿分,他也「不知道三聚氰胺是個什麼東西」。

  節目組曾邀兩位出演《甄嬛傳》的演員做女嘉賓,現場大家以「小主」互稱調侃,黃西錄完節目後在私下裡問鄭蔚,「原來甄嬛是個人,那小主是什麼?」

  回到國內後,黃西被媒體問到最多的問題就是「國內觀眾能否接受邏輯笑話」,以及「如何找到國內觀眾笑點」。

  這是他最頭疼的問題,他認為這個問題「本身很奇怪」,「你說一個人的笑點是什麼?你的段子沒出來之前,你也不知道他的笑點是什麼。」

  黃西倒是能談中美觀眾欣賞習慣的不同。美國人認為幽默是人格和智力的一部分,所以笑話的個人色彩比較濃。

  「國內觀眾喜歡更直白、故事性強的笑話。如果這個故事能再悲慘一點,那就更好,大家看你倒霉,就高興了。其實都有這個心理,比如我老婆孩子,如果看我幹了蠢事,也樂得夠嗆。」 

  「喜劇是一門實驗科學」

  段子手東東槍對黃西回國寄予期望。《是真的嗎》節目組找到他幫黃西寫段子時,他馬上答應,工作內容是寫貼近黃西風格的段子。在知乎「如何評價黃西回國」的問題下,他回答:黃西老師,或許就是改變中國喜劇創作現狀的那一點星星之火。   東東槍厭倦了國內說笑表演的氛圍。第一,觸碰社會禁忌,比如政治話題、社會敏感話題、色情話題,「這是搞笑手法中比較低級的一種」。第二,尖刻地抱怨和發泄,「有很多演員真的是在台上罵街。」

  「簡單說,在台上罵政府、仇官仇富、提及跟性有關的東西,會讓觀眾非常興奮。」

  他引用老舍的話,幽默本質上對嘲諷對象抱著一種溫和的同情。比如一個胖子大風天里在街上追帽子,這個場景很滑稽,但心裡對他應該有一點同情。「黃西的幽默是溫和的,真正的幽默在於理解與同情,這是這個社會更需要的。」

  黃西擅長的是邏輯段子和美式幽默,是玩「文字遊戲和文化背景」的笑話。有人說黃西的邏輯段子太高級了,「如果笑話需要解釋,那就不好笑了」。

  黃西把這比喻為吃糖:吃得越多,才想要吃得更好。「幽默欣賞也一樣,開始可能最喜歡特別直白的,比如葷段子,但是聽得多了,就會喜歡稍微妙一點的東西,我對這個前景還是很看好的。」他覺得有些事不一定等時機成熟了再做,先去做,做的過程中可能慢慢就成熟了。

  實際上在美國的時候也一樣,大量的脫口秀表演者也會表演黃段子,特別容易招人笑。黃西看到,有些人平時聊天能說技術含量高的段子,但是上台不說,「他們害怕,觀眾不笑怎麼辦?他們不敢試。」但黃西敢試,他從一開始就想做技術含量高的事,他說自己對壓力的承受能力強,「我覺得失敗了就是失敗了,我以前做化學實驗,經常失敗。」

  在另一位段子手慢三眼中,黃西「非常刻苦」,「舞台上表演的東西都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準備」。他曾把一個笑話講到72次以上,以搞准它的用詞、用時和抑揚頓挫。

  黃西每天都會堅持寫段子,坐在咖啡館裡一小時,能寫幾個算幾個,可能一個月寫了一百個,挑出七八個特別好的放到演出中去,剩下的都不要。

  每周節目開錄前,黃西都要拿新寫的段子去北京各大學試講,並在現場安排專人記錄每一個段子的效果,「比如,某個段子,觀眾大笑三次,小笑一次,狂笑多少次,爆笑多少次。」《是真的嗎》節目組田田說。黃西自己也會用手機錄下現場,回家聽每一個段子後觀眾的笑聲和掌聲,然後分析,再重新加工與整理。

  試講段子是黃西主動提出的要求,「從節目試播到現在,場場如此,找不到場地了,就在光線就地組織員工聽。」現場導演黃桂萍說。

  在黃西眼裡,喜劇並不是輕鬆有趣、信手拈來的表演,這個24歲赴美留學、手握一項抑制癌症基因專利的生物化學博士,習慣把創作和演出當實驗對待,「生物科學和喜劇,都是一種提出假設和淘汰的過程,喜劇確實和生物科學一樣,是一門實驗科學。」

  9月17日《正青春》節目錄製現場,楊瀾問黃西,「如果科學邏輯對喜劇創作有幫助,這個幫助是什麼?」黃西想了想,答:「不怕失敗吧,在實驗室失敗很多次,才能測出一個結果。」他頓了一下,扶了扶厚厚的鏡片,「所以成功就是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但仍然保持熱情。」

  在令他一舉成名的《大衛·萊特曼秀》里,黃西共表演了5分鐘,說了37句話,每個段子都被他在俱樂部、酒吧、家裡練過無數次,精確到每一句話在哪裡停頓、停頓多久。 

  有一點認真所以才蔫,有一點驕傲才羞澀

  走下脫口秀舞台,黃西並不願意聽人說「黃西講個笑話,來段表演吧」。他說,「我不太喜歡引人注目,我就喜歡自己琢磨點事就行了。」

  所以大多時候,你能見到的黃西,像剛從圖書館結束自習的大學生,背著黑色雙肩書包,安靜準時地出現在節目錄製現場、採訪現場,然後禮貌、謙遜而又稍顯冷漠地配合這一切。

  拍攝時,攝影師希望黃西有幾個誇張的大笑動作,他低聲嘀咕了一句:「我能不笑嗎。」但隨後,他又非常禮貌地配合攝影師的要求,擺出幾個誇張的面部表情和肢體姿勢來。

  認識黃西的人都認為他與脫口秀笑星的身份「深具違和感」,被稱為「中華學子,博士眼神」。生活中他並不是一個善於表達、幽默感十足的人,甚至比常人更加緊張、羞澀。

  楊瀾曾在2012年底去哈佛大學採訪黃西,在她的回憶里,黃西那晚給學生表演現場脫口秀時有說有笑,逗樂全場,但在採訪中卻變得「木訥、斯文、說話不多、稍有點含糊不清」。

  回國後,她請黃西去國家大劇院看舞台劇,演出結束後的酒會上,黃西見到了崔健,「他特別逗,像個小粉絲說楊瀾能給我介紹一下崔健嗎?他是我學生時代的偶像。」崔健告訴黃西正在讀他的新書,楊瀾覺得倆人「一見如故」。

  光線傳媒的劉同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黃西,「他一個人坐在那兒不講話,就像受驚的小鹿,你都不敢驚動他。」

  錄製節目時,現場導演希望他與女嘉賓有更多互動和調侃,黃西起初會表現得非常不好意思和不知所措,他認真誠懇地說:「可我是結了婚的人啊。」

  編劇史航恰恰喜歡黃西的這種「蔫和羞澀」,「這不是因為他內向,是因為他對世間很多事是有分寸的,超出分寸,就會讓他感到難堪。他是一個有一點認真所以才蔫,有一點驕傲才會羞澀的人。」

  他讚賞黃西的自傳「讀起來很愉快」,「不把自己當名人,不寫我怎麼樣終於變得很牛逼,他懂得生活是什麼,只是通過自己的回憶,試圖復原很多東西。」

  在這些東西里,同是吉林人的史航找到親切的童年趣事:一汪水,有輪胎開過去,那水在有汽油的地方馬上變成彩虹,幾個孩子就蹲那兒看。「當時那麼貧乏的生活中,我們有那麼專註的快樂。早年長期的無聊和童趣,就是黃西骨子裡的幽默感。」 

  「所有人在同一個頻率上,感覺特別好」

  黃西回國想做兩件事兒:第一,做一檔類似《大衛·萊特曼秀》這樣的純脫口秀電視節目,這個節目在美國被視為幽默的標杆;第二,把脫口秀現場做起來,也就是在脫口秀俱樂部、小劇場的現場表演。

  他想把美國經驗完整複製到中國來:愛好者可在各脫口秀俱樂部、酒吧等做「開放麥」演出,有經驗者去劇場登台表演,星探會在這裡發現有潛質的脫口秀演員,再將其送上電視節目,成名後的脫口秀笑星會不定時繼續回到俱樂部試講笑話,從而吸引更多的人觀看、參與脫口秀表演。

  這是完整的美國脫口秀市場鏈條,「國內如果建立起這個鏈條,就等於有了自己的脫口秀文化。」

  近兩年,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都成立了脫口秀俱樂部。一些酒吧也與這些俱樂部固定合作,提供演出場地。

  8月22日晚,北京樂兒餐廳,這是北京脫口秀俱樂部每周四的固定演出地點,脫口秀表演者陸續登台演出,每人3至5分鐘,題材不限。酒吧燈光昏暗,觀眾點一杯果汁,隨意找地兒坐下來欣賞。

  7個表演者之後,一個身材瘦小、戴著厚厚鏡片的小伙兒走上台,他拿起麥克風,朝台下憨憨一笑,直接說起段子來。不知誰說了一句:「是黃西!」酒吧里微微躁動,有人吹口哨、鼓掌,黃西有些緊張,他看一眼左手的稿紙,說,「不好意思,新寫的段子,有點忘詞。」

  12年前,也是在這樣的酒吧、這樣的觀眾、這樣的光線里,31歲的生物化學博士、科學家黃西,在波士頓聽了人生中第一場脫口秀,他至今仍對那個夜晚記憶猶新,儘管笑話他只聽懂了一半,但仍被深深震撼。「觀眾跟著表演者的思路和節奏發笑,好像現場所有人都在同一個頻率上,那個感覺特別好……」

  他微閉起眼睛,似乎把自己再次置身於那個場景中,他幾乎找不到形容詞來描述這個被他稱為「帶來了心跳」的東西,「這種感覺是非常有震撼力的,它讓你覺得自己不可戰勝,特別有力量。」

  那個夜晚之後,黃西投向了喜劇,他說:「喜劇演員在台上講話的時候,好像有一種反叛精神,他們在向精英、傳統以及一些根深蒂固的觀念挑戰。」

  採訪快結束時,黃西餓了,他從包里拿出一塊月餅,兩隻手捧著小口小口地咀嚼,然後愣愣地說,「希望有人看了文章後,去現場聽脫口秀,感受脫口秀的魅力。」這是他在採訪中除了回答問題外,為數不多的和《人物》記者主動交流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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