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犯罪指南10、看守所里的阿童木之歌

來自專欄 故事燈籠

小鬼就是劉三爺要猴皮找的那個人。猴皮只見過小鬼兩次。頭一次是在中山路上，兩人受雇舉廣告牌。小鬼站在猴皮隔壁，穿著腳趾破洞的運動鞋，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兩人舉了五十分鐘，坐下休息一會。喝口水，去商場的衛生間撒泡熱尿。猴皮給小鬼遞煙，小鬼沒要。後來的七個小時，兩人就聊天。干這行，不累死，被閑死。兩人都不說自己的事，揪著一點報紙娛樂版聊熱火朝天。放工後，猴皮又給小鬼遞煙。小鬼給猴皮了點火，兩人約了隔天見。第二天猴皮卻沒來。他去投奔了劉三爺，當上了「夜來香」的保安。

第二次兩人見面是在夜來香。那次小鬼和他的朋友阿龍來KTV賣葯。小鬼一米七，阿龍一米九。兩人的帆布挎包里裝滿了六味地黃丸。小鬼卻當搖頭丸賣。他們兩挨門挨戶的敲，先是假裝服務員，然後掏出藥丸推銷。賣到第六家的時候。小鬼知道闖禍了，他推開門，裡面坐的是劉三爺和王寧江。劉三爺是洪都幫坐把，王寧江則是香主，比三爺矮半個頭。因此凡是劉三爺在的場合，王寧江都不說話。

劉三爺讓幾個手下把小鬼和阿龍打了一頓。本來一般這樣也就完事了。但小鬼今天觸了劉三爺的霉頭。推門前，劉三爺和王寧江在談開發區的地盤劃分問題。王寧江平時低眉順眼，這次卻硬了脊梁骨。兩人把說僵。小鬼正好闖了進來。

劉三爺讓一個紅棍留下小鬼的右手。紅棍就是幫里的打手。小鬼還在咳血，直不起腰，像一根被掰折的柴火。王寧江沒說話，坐在沙發上抽煙，看著紫色的煙霧。後來小鬼才知道王寧江是瞎子。讓小鬼覺得好笑的是王寧江的右手總是戴著一塊勞力士手錶。

小鬼沒讓紅棍得手。他出其不意，一腳踢爆了了一個紅棍的睾丸。拉著阿龍往外跑。跑出沒兩步，就被更多的紅棍和四九圍了起來。劉三爺用高腳杯裝了滿滿一杯地黃丸走過來，說：「有骨氣。我欣賞。吃了它我就放你走。」

小鬼把好幾百顆地黃丸倒進嘴裡，像吃豆子一樣吃完了。劉三爺點點頭，說：「我說的不是地黃丸，我說的是高腳杯。」

小鬼楞了一下，然後把高腳杯掰碎，一片一片往嘴裡送，嚼得嘎嘣有聲。吃了一會，嘴角就滲血出來。

劉三爺哈哈一笑。身為保安的猴皮姍姍來遲。劉三爺讓猴皮送小鬼出去，轉身回了「幽篁里」，又低聲說了一聲：「右手還是給我留下。」

猴皮把小鬼送到「夜來香」後門，左思右想，還是沒砍小鬼的右手。他對小鬼說：「上次我食言了，這次我放你一馬。咱們兩不相欠，你也別再來礙三爺的眼。這不是你啃得動的骨頭。」說完就讓小鬼走了。

後來小鬼又在中山路上舉廣告。王寧江坐在賓士車裡聽見了小鬼喊的廣告詞。他讓小鬼上車，小鬼把阿龍也帶上。王寧江有些不悅。小鬼說他的命是阿龍撿回來的，他們就是一個人。王寧江也就點頭了。現在是用人之際，能用來扳倒劉三爺的棋子越多越好。

小鬼並沒有誇張。阿龍是在八一公園的男廁所里撿到的小鬼。那個時候小鬼還是個吃奶的嬰兒，阿龍已經是小山一樣的大個。

小鬼長到七八歲，就已經把七八十歲人該懂的道理都懂了。這些道理不是阿龍教的，阿龍是個弱智，智商和和動物園裡的黑猩猩相當。這些道理是哺育小鬼長大羊子巷和巷子里的人渣教會的。

小鬼第一次意識到阿龍是傻子是在他四歲的一個暑假。那天他和他的幾個朋友各自抓了蜻蜓回家。他們的爸媽把蜻蜓裝在玻璃瓶里。而當小鬼把蜻蜓送給阿龍時，阿龍則是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把蜻蜓吃了。

對大部分人來說生活本身就困難重重。更何況小鬼還帶著又傻又能吃的阿龍。為了生存，小鬼和阿龍干過各種各樣的營生：討飯、收破爛、偷車牌、偷奶瓶，纏電線，撿銅絲……

有一次兩個人餓極了，阿龍就讓小鬼來回磨蹭手背，蹭幾回，手背發燙，就會飄出烤肉味，聞著可以解餓。小鬼就聞了一天的手背。心想自己要是被烤來吃是不是也這麼香。

有一次，阿龍的生日要到了（誰也不知道阿龍的年紀和生日，但是小鬼把每年的一月一號當成他和阿龍的生日）。小鬼問阿龍要什麼禮物。阿龍說要百貨大樓里的模特假人。小鬼想要偷一個給阿龍。但假人太大，不好下手。他就開始存錢。一個假人要三百塊。對那時的小鬼來說是個天文數字。

小鬼為了能多掙錢。花十塊錢買了一隻氣筒，在修車攤旁邊給輪胎打氣。修車攤打氣一次五毛。他只要四毛。修車攤的老楊用掃帚頭打小鬼，小貴也不走。

有一次一個人來打氣，小鬼要幫忙，他說自己打。小鬼只說了一句：「那也是四角錢。」然後第低頭看搶來盜版的漫畫。一抬頭，那人竟騎車帶著打氣筒跑了。小鬼追了上去，拽那人的衣角。那人揚起皮鞋跟，把小鬼踢個四仰八叉。那人騎車跑了。小鬼無可奈何，眼淚都要出來了。自己三天算是喂狗了。他低頭一看，發現地上那人落下的錢包，裡面有五張百元大票，還有一張身份證，照片卻不是那個人的。想必錢包是偷的。

小鬼把錢包揣進兜里，轉身就遇到了黑頭。黑頭比小鬼大一輪，和他混同一片，總是見縫插針地擠兌小鬼。黑頭說見者有份。但小鬼死都不交。黑頭就開始打小鬼。阿龍趕了過來，雖然他有一米九，但慫的很，只能抱住小鬼替他挨打。後來黑頭看見片警小趙來了，就扔下小鬼跑了。小趙問小鬼有沒有受傷，又請他吃了冰淇淋。最後分手的時候，小鬼把錢包交給了小趙。那天晚上小鬼在抱著阿龍睡覺的時候和他道歉。阿龍說：「什麼假人？我不記得了。」

小鬼從小和阿龍一起生活。他從沒想像過沒有阿龍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好像阿龍就是生活本身的一部分。要是有一天阿龍消失了生活也會不復存在。

小鬼和阿龍分開是最長的一次是在他十三歲的時候。那次他和阿龍在新大地電子商城裡偷電視被小趙逮著了。小鬼舉手投降。電視砸在小趙的腳上，把小趙的腳背砸成粉碎性骨折。

後來法官判小鬼襲警，要送去勞教所呆三年。小鬼在看守所里哭了一天。夜裡他聽到阿龍在唱阿童木的主題歌，唱得很難聽。小鬼就不哭了。後來小趙在庭上發言，作證小鬼沒有襲警，主張從輕。阿龍把主題歌唱了七個晚上，每個晚上看守所里都回蕩著阿龍粗嗄的破鑼嗓。一星期後，小鬼和阿龍被放了出來。看守所里的所有人都學會了這首歌。

小鬼的另一段人生是從認識王寧江開始的。小鬼雖然個子小，但是膽大心細，殺伐果斷，雷厲風行。兩年後他成了王寧江手下的熾手可熱的雙花紅棍。王寧江看上去是個慈眉善目，人畜無害。其實早就對劉三爺心懷不滿。當年劉三爺還沒發跡的時候，是他王寧江在洪都幫呼風喚雨。那時南昌人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下有王寧江，上有黨中央。後來劉三爺靠著幫政府驅趕釘子戶起了勢，慢慢壓倒了靠著收保護費為生的王寧江這一輩老流氓。王寧江年紀大了，半邊身子已經埋進黃土了，又是個他媽瞎子。他知道自己的時代過去了，但他不服。他像一塊歲月斑斑的雞眼，又硬又臭，還要千方百計讓劉三爺不舒服。

王寧江聽說這兩天有個泰國毒品團伙去了九江和劉三爺交易。他就派出了小鬼去干涉。小鬼知道這次凶多吉少，不敢帶上阿龍。他給了阿龍五百塊錢，告訴他自己三天後回來。

但小鬼高估了阿龍。阿龍一拿到錢就去百貨大樓花三百塊買了一個模特假人。他嫌假人抱著麻煩，又兩百塊錢買了路邊一輛板車。

南昌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阿龍晃晃悠悠一整天，餓得前胸貼後背。忘了怎麼回家。他看見前面有個穿著百衲衣的和尚。和尚法號圓一，背著褡褳，穿著百衲衣。大龍上去搶劫。圓一三十好幾，耳朵上的眼鏡架纏著透明膠。他覺得好笑。一向是出家人和比人化緣。今天倒有人找他要錢。他口袋空空，但是慈悲為懷，把大龍帶去了長壽寺。圓一給大龍煮了一碗挂面，卧了一個雞蛋。大龍把面吃得滴水不剩。圓一讓大龍在廟裡玩會兒，自己要去接孩子放學。

圓一走後。大龍在廟裡一圈，肚子又開始餓。平時他一頓吃五碗大肉面，今天一頓面還不夠填牙縫。他在廟裡找吃得找不著。又找買吃的的錢，還是找不著。圓一是個窮和尚，長壽寺也是個清水衙門。大龍看見大殿上的釋迦摩尼的金身像。釋迦摩尼也看著他。大龍把板車推進了院子，把佛像裝上板車。從寺廟後門騎車走了。

阿龍的扛著大佛一路叫賣。有人告訴他這玩意只有洪城大市場有人收。那有一個收古董的老闆，嘴裡有三顆金牙。阿龍騎車問路，找到古董店老闆。老闆把佛像左瞧又看，實話實說：「這像，造價值一萬，鍍金值一萬。但你是偷來的，我只給一千。你愛要不愛。」

大龍拿了一千要去吃飯。老闆又叫住他，問他名字。大龍說了名字。老闆又塞給他一百，說：「交個朋友，以後常來。」

三天後，小鬼回了南昌。大龍對金佛絕口不提，好像事情根本沒發生過。

這天小鬼被叫去陪王寧江買古董。王寧江說再過半個月就是劉三爺的生日。他想送劉三爺一份大禮。小鬼會意，問王寧江想送多大的。「小几千萬吧。」王寧江說。

小鬼第二天就去了香山路上的交易所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