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如何成為太極門史上最氣人的少門主
來自專欄 給你的睡前故事
1.
老門主唯一的兒子十三歲生日那天，在祖師爺的香堂里拜了三拜，終於成了太極門的少門主。
男子漢講究成家立業，如今業已繼承，是時候考慮一下成家了。
老門主那天喝得確實有點高興，再加上眾武林同道一咋呼，便索性當著大家的面問他，到底想娶個怎樣的媳婦。
沒成想兒子竟然伸手一指身邊的那個少年。
「爹，等我長大以後，娶小師弟行不？」
眾人哄堂大笑，自然以為是童言無忌。
那天晚上，兩個少年偷偷翻上自家院子的房頂，遙望著漫天星辰，說起了悄悄話。
「小師弟，你說爹為啥不讓我娶你？」
「因為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這不合規矩。」
「那不對啊，我現在可是少門主了，我爹說了，以後我說的話，就是咱太極門的規矩。」
小師弟搖了搖頭。
「我說的那個規矩，是所有人祖祖輩輩定下來的，可比咱太極門的規矩要大。」
2.
少門主喜歡小師弟是有原因的。
就在他七歲那年，老門主打算將一身上乘武藝正式傳給他的前一天，少門主在廟會上遇見了小師弟。
那時候的小師弟還不是小師弟，而是一個跟著破落老爹走街串巷，打把勢賣藝的少年。
行走江湖，羅漢拳是誰都會耍上兩下的簡單招數。窮人家的孩子苦，自然打小就學會了這吃飯的活計。
可就是這樣的一套下乘拳法，在那少年手上卻打得是虎虎生風，頗有威勢，引得路人叫好聲連連。
少門主騎在他爹的肩膀上頭，盯著那個耍拳的少年，小小的眼睛裡閃閃發亮，連手裡拿著的糖葫蘆化了，都忘記了去舔。
「爹，他打得可真好看。」
「嗯，是挺好看。」
老門主也很欣賞這個少年的根骨，便有意要收他為徒，順便給兒子找個歲數差不多的玩伴。
結果等小師弟真正地拜入門下，少門主私下裡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小師弟，快把你那套羅漢拳再比劃兩下，讓師兄學學。」
3.
老門主絕想不到，自己的兒子，堂堂太極門的繼承人，居然要去學那最不入流的街頭把勢。
更何況，還是跟一個剛入門的小師弟。
少門主當然不敢把這事兒直接告訴他爹，他雖然覺得自家拳法綿來軟去，看上去要多傻就有多傻，但明面上還是一副潛心學藝的模樣，好在天資不算太差，每每到了門中考較武藝的時候，倒也總能矇混過關。
可一到了晚上，他就會偷偷地把小師弟叫出來，逼人家打上一遍又一遍的羅漢拳。
「怎麼樣，看清了沒有？」
「沒看清沒看清，今晚的月色實在太暗，你過去，到窗戶底下再打一遍。」
於是那苦命的少年就只好像以往在街頭那樣，吭哧吭哧打到滿頭大汗，而且還沒人給錢。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過去了多年。
有時候，兩個少年間除了玩鬧，自然也會互相切磋一下拳腳，可惜少門主把大半精力都放到了羅漢拳上，反倒讓自家的高深武學落下了太遠太遠，總會被小師弟三招兩式便打翻在地。
可他卻也從不氣餒，屢敗屢戰。按照他的理論，耍得那樣好看的一套拳法，要是打不過旁人，那一定是自己的功夫還沒到家，因此便更加殺下心來勤學苦練。
「少門主，今天還要打嗎？」
「少廢話！」少門主拉開架勢，朝小師弟擺了擺手。
「你來吧，我練過。」
4.
自大清亡了以後，泱泱華夏便一直是列強橫行，軍閥四起。
因此那兩年，和城中的其他武館一樣，太極門過得也很不好。
國破家亡，時局動蕩，越是家大業大，就越容易在這樣的世道里轟然倒塌，只有小心翼翼才能勉強生活。
直到有天，穿著和服扎著小辮的日本武士，在城裡開起了一家道館。
「太極門的人聽著，任何人都不準和他們有任何接觸。要是萬一遇到事情，便要力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穩一穩再說。」
老門主背著手，在院子裡頭訓話。
「違者，逐出師門。」
韜光養晦，暫避其鋒。
這是他習練太極多年，才從拳法中熬煉出來的處事原則。
可是有些時候，你不找事情，事情卻往往會找上門來。
那幾天少門主生了急病卧床不起，小師弟上街替他抓藥，正巧遇上一個剛偷了錢包，流竄到他跟前兒的毛賊。
小師弟當然是略施拳腳，把毛賊教訓一通，拿回了錢包。
誰成想，錢包的主人竟然就是那日本道館家的千金小姐，佐佐木希子。
和少門主一樣，她也一眼便看上了小師弟那瀟洒的模樣。
5.
事實上，這幫傢伙幾百年前就曾派使節來過大唐，學習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文化科技。
可也正是他們，後來卻讓倭寇漂洋過海，意圖趁我大明式微，加以侵犯。
他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恩將仇報。
這一次，看上了小師弟的佐佐木希子，也早已打定了注意：
要是他不答應，那就逼婚。
「事情就是這樣的事情，還希望老門主能夠成全我家小姐和令高徒的姻緣一場。」
被派來太極門上提親的日本人開始這樣說話，還算有些禮貌，後來卻慢慢凶相畢露。
「我家小姐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門主要是再不表態，您這位愛徒的命，我可就必須要收下才行。」
話音剛落，還沒等老門主的罵聲出口，那人的袖口裡竟然就已經竄出來一把槍。
他出槍太過突然，像是根本沒打算要留小師弟的命，老門主實在來不及做到更多。
他只好把小師弟的頭猛地往下一摁，用自己的身子堵上了槍口。
槍打在大動脈上，血流如注，人當場就不行了。
臨走前，老門主拼盡全身最後一口精氣，伸手點了點頭上的匾額，指給太極門人去看，那裡有四個大字金光閃閃。
韜光養晦。
6.
誰都知道槍很厲害，卻絕沒想到能厲害到這種程度，只一下，就了結了老門主的命。
還有小師弟的心。
「哦呦，不好意思，我打錯了。」日本人略一冷笑，便再度抬起手來。
「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別再開槍了……」
小師弟崩潰了，跪在地上不停地朝日本人磕著響頭，眼淚和鼻涕順著他臉上的那幾個窟窿一齊噴涌而出。
「我跟你們走，還不行嗎！」
在老門主還未瞑目的屍身前頭，小師弟就那樣被人拖出了太極門，像拖一條被淚水泡透了的死狗。
太極門無人敢攔。
因為老門主臨走前的令，也因為日本人袖口裡的槍。
等到病床上的少門主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
老門主出殯那天，小師弟沒有回來。
那位背景極深的佐佐木希子小姐算準了日子，執意要在同一天里跟他成婚。
這一天，城西的每條街上都被白色的紙錢鋪滿，而城東的夜色里卻是張燈結綵，一片大紅。
7.
僅一天之內，少門主就同時失去了兩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
一個失去了就直到永遠，另一個失去了三年。
第一年，盧溝橋變，日本人的刺刀戳破了山海關。
第二年，城裡頭大大小小的武術流派千百年來頭一回站到了同一條線上，決心共度國難。
第三年，小師弟回來了。
他拿著「大東亞武道聯合會」的招牌，在城中央的廣場上設下了擂台，身後是大隊大隊穿著黃色軍裝的日本兵。
「同意日本天皇接管，重振東亞武道雄風。」
這樣的口號被他印在請帖上頭，傳遍了所有武館。
請帖下到太極門那天，小師弟身著一套筆挺熨貼的西裝，親自登門。
三年過去，他終於重又站到了少門主面前。
可惜在他身上，已發生了太多太多的改變。
與佐佐木希子成婚之後，小師弟便被她帶回了日本，並在那裡度過了兩年。
正是海外的生活，讓這個曾經差點死在槍口之下的男人，終於真正認識到了那所謂的蠻夷島國，究竟是何等強大。
「所以我這次回來，是想著給太極門留一個根。」
他說話的語氣已不似當年那樣親近，而是畢恭畢敬，十分誠懇。
小師弟說，只要大家都在擂台上輸給他，並且保證不再與日本人作對，就能在這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的亂世里成功活著。
小師弟還說，他知道拳腳上的事情容易辦，但是要大家低頭卻很難，所以，作為群龍之首的太極門，必須要起個表率。
要幫著大家把這個頭，再往下按上一按。
那一天，小師弟還說了很多，他提到了兩人年少時的種種過往，問起了少門主如今有沒有一個合適的對象。
少門主最終卻只回了他一個字。
滾。
8.
擂台之上，少門主一襲黑衣，好似是在為他爹的在天之靈，送上祭奠。
而小師弟則就站在擂台的另一端，與他遙遙相對。
一場決戰，看起來在所難免。
在之前的幾天里，各路好漢都已經陸續敗在了小師弟的拳下。
他離開時就是城中武林最傑出的青年，如今仍舊是當仁不讓，一手繞指柔勁綿裡帶剛，使得出神入化。
甚至還有人說，即便是鳥雀振翅，也難以飛離他的肩膀。
可少門主卻也好像依然是曾經的那副模樣，荒廢家傳武藝，拳腳稀鬆平常。
不知道在今天的擂台之上，他可是還要把那套最慣熟的羅漢拳法，再打上一趟？
「老頭子曾經說過，太極破敵講究的是以退為進，後發制人。這些年來他總共把這八個字在你面前提了兩萬三千零六遍，我全都記著，可你，卻從來沒聽明白過。」
小師弟盯著對方，似乎在嗔怪他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來得這麼無謂而又悲壯。
「以退為進，後發制人？」
少門主突然冷笑起來，他抬手指住小師弟的鼻子，破口大罵。
「所以你就把脊梁骨往後一縮，退到個東瀛娘們的被窩，然後又帶著一幫孫子，反過來要來制你的爺爺？我告訴你，你這退得實在不是地方，發得也太他娘不是時候！」
小師弟聽著，臉上露出厲色。
「是不是時候，你又有什麼資格去說！你從來都沒有被人指著腦門，用槍打過！」
他突然把手往懷裡一探，竟摸出來一把手槍，黑峻峻的槍管上，反射著白日里的光。
「少門主，可別怪我用槍。因為我得讓你明白，甭管你練了多少功夫，學了多少套路，在它面前都是一樣的毫無用處！」
小師弟的表情有些癲狂，也有些無奈。
「畢竟，老門主走的時候，我就在身邊。」
「別廢話了。」少門主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來。
「你來吧，我練過。」
恍然間，擂台上的兩人似乎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稚嫩模樣，那是少年們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9.
槍響的那一瞬間，風雲並沒有變色。
一切仿若都只是如常。
除了少門主攤開的那隻手，現如今已然合上。
事實上，大家都聽見了槍聲響起，卻沒人能真正看清少門主手上的動作。只知道擂台上頭，那黑衣的少年仍舊穩穩地立在當場，像一座亘古不變山峰。
難道說他當真是把那顆子彈，給拿住了？
「難道人真的可以對付子彈，難道這麼些年，我一直都錯了？」
小師弟實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只好勉力支撐，不讓自己去想此前助紂為虐的一切種種。
要不然，那就將是一場信念的崩塌。
如果一個人為了能活下去才拋棄一切去做漢奸，卻突然有天發現連這個最基本的理由都不過是假的，那他此時又該算個什麼？
「不，不可能！」
砰砰砰，接連不斷的又是幾聲槍響。
只不過這一次的槍聲，卻並非來自於擂台之上。
「是抗日的軍隊，他們帶兵打進城裡來啦！」
一聽到這話，那些打著石膏拄著拐的，頭上裹著紗布的一眾武林人士，臉上紛紛變了顏色，盯著小師弟和日本兵的眼睛裡，逐漸被血紅的怒火充滿。
「老少爺們兒們！咱們，殺！」
不知誰喊了這麼一句，竟好似有著無窮魔力，讓那天下午在場的每一個習武之人，都成了可以徒手接下子彈，刀槍不入的金剛。
混戰里，小師弟雙拳難敵四手，身中無數拳腳刀劍，終於頹然倒在了擂台之上。
10.
整座城裡到處都是刀光，到處都是槍響。
沒人注意到少門主靜靜地走到小師弟跟前，挨著他的身子，也躺了下來。
「小師弟，你真不該練什麼武藝，也真不該信什麼子彈。」
他望著眼前迅速暗下來的天空，突然覺得兩人身下所處已然並非什麼擂台，而是當年太極門大院里最高的那棟房的頂上，少年們把手枕在腦袋下邊，正並肩躺著，數那怎麼也數不盡的繁星。
「說到底是我不好，要是那天我沒碰上你，你不就還是個打把勢賣藝的少年？」
星星總也數不完，可人的路卻總會走完。
少門主緩緩合上了眼。
當一切重新歸於平靜，擂台內外早已血流成河。
一個當兵的端著槍正在打掃戰場，發現了躺在擂台上的少門主。
他臉上的表情像是極累，又極放鬆，嘴角還掛著一絲釋然的笑容。倒是擱在胸前的那隻手青筋凸起，仍舊緊緊地攥著什麼。
當兵的放下槍，好奇心催使著他，使勁地掰開了少門主的手掌。
卻是空空如也。
11.
太極是屬於老年人的項目。
借力打力，以柔克剛，沒幾年人世間紅塵里的操磨，他成不了這般圓滑。
硬的不行，那就先軟一波。好半天沒動幾下連一滴汗也不流，像只偶爾出殼的王八。
可年輕人不一樣。
他想的是一套羅漢拳，打遍天下。
傻嗎？挺傻，真幾把傻。
不過大開大合，拳腳如風，打得實在好看。
等到他打完收功一攤手，您再細瞧掌心裡攥著的玩意兒。
無他。
赤子心，少年氣，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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