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手藝讓他得以重生,也讓他得以像現在這樣簡素地活著

木工手藝讓他得以重生,也讓他得以像現在這樣簡素地活著

來自專欄 手藝人

「世事如煙」

姑蘇城80里外,聽不見寒山寺的鐘聲。

導航導不到他的具體位置,附件有一個小商場在地圖上有顯示,我們到了那裡,大包小包地卸下車,像在異國他鄉投奔親戚一樣四處張望,等著他的出現。

他來了,這是我見他的第一面,第一面的印象讓我想起周潤發演過的那些黑幫片里的角色,1米85的個子,帥帥的模樣,拉茬的鬍子,笑起來那飽經江湖滄桑的魚尾紋都像。

他是我們今年「中國手藝人一百零八匠」採訪的手藝人之一,王哥,一個著迷於榫卯結構與明式傢具的木匠,如果你放在幾年前再往回縷,你可以稱他為南美洲一個自殺未遂的監獄服刑犯,再往前,是一個非法持槍者,一個販毒人,一個瘋狂吸毒者,再往前,是國內一個夜夜笙歌的暴發戶,一個倒買倒賣走私汽車的投機分子,一個經營賭球的操盤手,再往前,是一個大學生,是一個知青的孩子,是一個閱讀量豐富,喜歡世界文學的乖孩子和好學生……王哥說,這些都是過去式了,他現在是個木匠。

採訪完,正是吃飯時間,王哥帶我們去他每天吃飯的飯堂吃飯,他執意要請我們,說10塊錢一人,花不了多少錢。我們隨著他穿過小街走過去,王哥說,這裡一到下午就沒人了,小街上空蕩蕩的。

飯堂的夥計和80來歲的老闆娘和王哥都很熟,這是他每天來吃飯的地方。一頓飯10塊錢,王哥要算計著過,因為他每個月在這裡的花費,連吃飯帶去健身房要控制在3000元以下。

3000元,王哥一個月的開支,放在以前,他一晚上的花銷都不止這些。

每天到了下班時間,王哥抖掉一身的木屑和鋸灰,要去健身房再出一身汗,到了晚上十點,眼皮就自然垂下了,必須睡覺。十多年前,他的作息是完全顛倒的,到了晚上九十點鐘,那意味著這一天才真正開始,他等著他那幫哥們電話過來組局,無非是聲色場所,漸漸地越玩越出格,吸大麻,吸海洛因,後來他們覺得吸這些沒有優越感。

王哥說著和我說,「於是我們開始吸更高階位的可卡因,那時一些明星都吸可卡因,覺得吸這個才有面子。」

我對王哥採訪放在一片開闊的菜地里,初冬的江南小鎮,陽光明媚,早上剛剛打過霜,地里密密麻麻的小油菜,菜葉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白色的粉末狀細霜,太陽一出來,就消失不見了,像被大地吸掉了一般。大地一定很興奮。

這次採訪是我今年最愉快的採訪之一,王哥說他現在「改邪歸正」了,所以不介意談論過去的這些,這樣我也跟著釋然了,這讓我想起余華在《活著》里設置的「我」對福貴的田野採訪,也是在溫暖的陽光下,也是全程笑著聊著過去悲傷的事。

「十八歲出門遠行」

如果沒有大一時候的那次遠行,王哥的人生也許是另一種軌跡,他也許會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學者,或者在機關單位上班的的公務員,可是一次遠行,他的命運就改變了。

王哥的媽媽當年正要高考時,碰上了文革中的知識青年下鄉,在東北做了知青的媽媽與鄉下人老王自由戀愛,於是有了王哥的姐姐與王哥姐弟倆,在媽媽的熏陶下,王哥和姐姐從小就系統地看完了世界文學名著。在這種環境下成長,應該三觀很正,德智體全面發展才對。

正是大一那年,春節剛過,王哥第一次來到廣州,汕頭,南方的繁華世界讓王哥目瞪口呆,那時南方剛剛開放,南海邊上走私的汽車、香煙、電器都以各種名目在這裡登陸,那時「倒爺」開始盛行。18歲的王哥來到南方,帶了幾條走私煙和走私膠捲回到東北老家,一倒手賺的錢比老爸半年賺的都多。

這是18歲的王哥人生中的第一桶金,相比於之前書中自帶的黃金屋,哪比得上真金白銀來的實在?

「戰慄」

王哥雖然40多歲了,但是他笑起來還是像個孩子,他說有了這次南行,本來挺愛看書學文化的一個少年,一下就淪落風塵了。說到「淪落風塵」時王哥笑得格外燦爛。上完大學之後,王哥做過幾年汽車銷售,倒賣過走私車,經營過賭球的業務,紅塵滾滾也意味著財源滾滾,那是何等的瀟洒和風光?《英雄本色》里小馬哥點燃一張鈔票湊上前把煙點著,那也許是很多人人生的終極夢想。王哥早早地把夢想實現了,賺錢賺得麻木了,便想在花錢上找刺激。

一個湖南人,和一個東北人,在蘇州的鄉下菜地里聊著花錢如流水的故事,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王哥說,他人生真正的虛幻來自於接觸毒品之後。一開始只是喝喝酒,抽抽大麻,後來越玩越深,到08年的時候,開始完全不能自撥,被一幫朋友帶著吸可卡因(圈內稱之為「可樂」),因為這種東西當時在國內非常稀少,所以吸食這個被認為是時髦有身份的事,但這玩意也貴,一克就得800到1000多,一晚上5克都不夠他抽的,想戒又戒不掉,一狠心,去到南美洲「銀三角」,那是可卡因的種植地和貨源地,享受「出廠價」的可卡因,同時也順帶做些倒買倒賣毒品的生意,09年4月,出事了,在那被抓的時候,王哥身上被搜出2.8公斤毒品,以及一支沒有手續的黑槍,按照當地法律,應當判刑8年,最終被判了5年。

「死亡敘述」

在大家的正常邏輯中,一個沾染毒品的人,進了監獄就意味著獲得救贖,斷絕了毒品的來源和外界的來往,而南美洲的監獄也許是世上最奇葩的監獄。在監獄裡的兩年才是王哥人生中最黑暗的兩年,裡面充斥著他處於生死邊緣的記憶。

羈押王哥的那個監獄,犯人是來自70多個國家的300來個毒販,平常只有大門是鎖上的,裡面的人可以自由活動,在外面吸毒還擔心警察來抓,到了裡面,反而是給看守們一點好處,他就可以給你帶,還會陪著你一起抽,買毒品比買香煙還方便。王哥從早到晚地抽,有三次都是抽到不省人事被送到醫院,還有一次抽到自己神志不清到自殺,幸好被人送去搶救才僥倖留下一條小命。

在「銀三角」,監獄不是讓吸毒者救贖的地方,恰恰在把一個癮君子推向死亡深淵。王哥突然意識到國內還有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媽媽和老父親,這才意識到自己需要活下去,於是按照當地法律,服刑兩年便可申請假釋,終於,這位將近一米九的大個子在瘦到體重只有130斤的時候,從監獄裡出來,並用非常人能想像的毅力徹底戒掉了毒品,通過衝浪、健身等方式恢復自己的健康狀態。

「黃昏里的男孩」

採訪王哥之前,朋友和我這樣描述他,說他一笑起來像孩子一樣純真。

一個服刑出來的毒販,一個木匠,一個多年混跡江湖的浪子,一個笑起來純真如孩子的男人……這些訊息沖我洶湧而來,互相衝突又形成合力。我本能地拒絕這些事情的真實發生,拒絕相信這個人在生活中的真實存在,而好奇心又促使我去接近他,面對面地的一探究竟。

於是,和他相處的半天時間裡,他真的多數時間在笑,多數的笑都是沒心沒肺的天真爛漫,讓我相信此刻他就是一個男孩,一個43歲渡盡劫波,歷經千帆的男孩,雖然採訪時他的身影沐浴在上午金黃色的霞光中,而我心裡看到的是黃昏里的男孩。

黃昏里的男孩講他在監獄裡時買過一張撞球案子,甚至在監獄裡經營過自己的小賣部,有時還會去車間里轉轉,接觸了木工活。

我問王哥:你在監獄裡做的木工活和你回國活學的中式木作有什麼區別。

王哥說:中國的傳統木工里充滿了前人的審美與智慧。中國的傢具通過榫卯像積木一樣拼接在一起,但是又可以經歷一百年幾百年都不壞,而且,像明式傢具,簡簡單單,放在現在,拿它和其它現代的東西搭配,也不顯得它落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才流行起來的「極簡」風格,其實在中國幾百年上千年前就有了。

「活著」

我看著眼前的王哥,不時搖晃著生活中與在電影角色里的周潤發的影像,它們試圖疊加到一起,直到此刻我提筆寫這篇內容時,眼前仍在疊影重重,恰好這兩天有一篇關於周潤發的文章在朋友圈瘋傳,一句話概括他「人活到極致,一定是素與簡」。

經歷了在南美洲的幾年,王哥活著回到了國內,「活著」成了他最大的業績,這一年他剛好40歲,人生不惑。煙也戒了,酒也戒了,恰如周潤發極致到「素與簡」的人生觀。

所以他沒有猶豫,先到天津,拜在當地有名的傳統木工大師辛全生的門下,把兩封閉在木工作坊里研究了兩年的榫卯結構。兩年之後,師父說他可以了,可以單獨出去做了。他從師父那出來,並沒有按他說的另立門戶,而是又來到蘇州,跟另外兩個師父學習,他說,榫卯結構只是基礎,造型上更見功夫,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為什麼做成這樣而不是那樣,怎樣做才能看似普通就非常耐看。王哥還在這裡繼續摸索他的答案,不計代價,不計報酬。

我問王哥,你以前大富大貴過來,現在吃個飯都要算計著花,會有會有落差。王哥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我見過錢,但是錢並沒有給我帶來好處,反而是讓我下坡路走得更快,更加墮落,所以,錢不見得是個好東西,當然是必須要有的東西。

我們見證的是王哥半天的木匠生活,我們來之前,告別後,他依然會每天重複這樣的木匠生活,他說現在他只想著有哪些桌子椅子要做,有哪些地方需要打磨,這些佔據了他大部分的心思。

木工手藝讓他得以重生,也讓他得以像現在這樣活著。

我們上了車,他也轉身向木工坊走去,《活著》的結尾處,福貴牽著牛離去時這樣唱著:「少年去遊盪,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此刻,同齡的朴樹在麥克風前泣不成聲,歸來如少年的王哥又在心裡唱著什麼樣的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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