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她們一百個棉花糖的軟糯的擁抱

給她們一百個棉花糖的軟糯的擁抱

去年五月份的時候,一則新聞引起了很多人對一本書的關注,這本書就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書的作者林奕含去年因為長期的抑鬱症痛苦不堪而選擇了自殺,這本書中所講述的故事正是林奕含本人的親身經歷,一個女孩從13歲起就長期遭受她的補習老師誘姦性侵的故事。按照作者本人的話說,這是一個小女孩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這其中是有愛的。在這樣畸形的關係中,到底有沒有愛呢?林奕含本人說這是一份屈辱的書寫,她用這樣一份所謂的屈辱的書寫,究竟想要做出怎樣的表達呢,我想,答案肯定是不能一而二的,今天,我想在此做出我個人的一個小小的解讀。

所有閱讀過這本書的人都會一致發出痛苦的呻吟,其實,在閱讀過後我們所產生的痛感,不僅僅是作者用文字和修辭建構出來的一種真實感,而是因為我們知道這件事情本身是真實存在,並且在現實生活中仍舊不斷發生的事實,切入這本書有很多的角度,我此刻在想我該怎麼去談?談中國性教育的缺失?談喪盡道德不堪掂量的人性?談受害者的失語和脆弱?還是談即便身為倖存者的毀滅······想了想,我覺得,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去談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不能把這本書當作報告文學來讀。作者在接受專訪的時候也說,她寫這本書無意去揭露社會現狀,去控訴或指責。閱讀林奕含的文字就像是在咀嚼玫瑰味的蠟燭,既痛且美。

書中最關鍵的人物,我認為有四個,房思琪、李國華、怡婷以及伊紋姐姐。首先,我們來聊聊房思琪的故事,房思琪在13歲的時候就被住在樓下的高中老師李國華強姦,用各種手段讓年幼的房思琪與他維持著虛假的戀愛關係,實則是純粹的性關係,並且時間長達八年之久。文中對於第一次李國華誘姦房思琪的情形做了這樣的描寫:

「他掏出來,我被逼到探在牆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雖然也不是我的功課。』老師問我隔周還會再拿一篇作文來吧!我抬起頭,覺得自己可以看透天花板,可以看到樓上媽媽正在煲電話粥,粥里的料滿滿是我的獎狀,我也知道,不知道怎麼回答大人的時候,最好說好。那天我隔著老師的肩頭,看著天花板起伏得像海哭,那一瞬間,像穿破小時候的洋裝,他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我心想,他搞錯了,我不是那種會把陰莖誤認為成棒棒糖的小孩。我們都最崇拜老師,我們說長大了要找像老師那樣的丈夫,玩笑開大了,會說真希望老師就是丈夫。想了這些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了,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書中的思琪有這樣一個習慣,她會在長大之後回看自己以前寫的日記,然後用紅筆對之前的日記做一個批註。書中寫到房思琪在回顧13歲的這篇日記的時候,用紅筆作了下面這段批註:

「為什麼是我不會,為什麼不是我不要,為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起事件可以畫約為這樣一幕:他硬要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房思琪是見過李國華的妻女的,所以她的痛苦會更將具體,她強迫自己愛上李國華,因為唯有愛上,才能合理化這一切。思琪和老師的故事永遠在老師的小公寓或者各個小旅館,穿插其中的是李國華和思琪去談論文學,一個未成年的女孩,一個大她37歲的男人,在幾次文學談論中,我覺得思琪都從未輸過。思琪問了李國華無數次他是否愛她,李國華每次都肯定的回到了她,和她說,我在愛情里是懷才不遇,她又說,如果我是草衣帶水,你就是吳帶當風。思琪一面冷冷的鄙視著這所謂的愛,一面又繼續合理化他們的關係,好說服自己活下去。思琪其實從小到大身邊從不乏追求者,但她視自己為深淵,之前就強行被灌輸了李國華式的愛,她只懂這一種愛了,而這種愛,不是課堂上遞小紙條的愛,不是先曖昧再牽手,慢慢試探的愛,不是逛操場的愛。

其實,我的大部分痛感是對房思琪的心疼,我們嚼著自己的戀愛煩惱而大放厥詞的時候,她甚至無法去感受到我們輕而易舉並且理所當然的經歷,她在書中說:「其實是我配不上你們。我是餿掉的柳丁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適合一隻燈火流麗的都市裡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那些男生天真和蠻勇的喜歡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感情。」

以前聽過一句話,奧斯維辛之後,詩是野蠻的,那麼對於千百個房思琪而言,每一份最最平凡的情感控訴都是貪婪的呻吟。書中寫道伊紋帶著怡婷和思琪看電影,電影里的主人公說平凡是最浪漫的,伊紋聽到這句話在旁邊偷偷地哭了,那時候的怡婷和思琪還不知道這句話於她們人生的重量。怡婷在書中是思琪幼時的朋友,兩個人類似靈魂的雙胞胎,愛好和思維都很相似,也在同一天認識李國華,同住在一棟大樓里,家境優渥,從小飽讀詩書熱愛文學,在李國華性侵房思琪之前,兩個人都迷戀著李國華,是對外表俊俏又懂文學的李國華老師真真切切的崇拜和愛慕,是所有女孩子對優秀長者的信任和對男性的一點單純的激動。李國華的魔爪只伸向了思琪,理由僅僅是因為李國華喜歡外表漂亮年幼的女孩子,怡婷因為相貌普通而逃過了這一劫。從此兩個人的人生註定岔開了道,怡婷在得知李國華和思琪的關係後,她的情感是怨恨的,甚至還有一絲嫉妒,她不懂他們之間的這一切,覺得房思琪噁心,但又希望自己是思琪,可以得到老師的親睞,等到怡婷真正知道思琪的痛苦,那個時候思琪已經瘋掉了,伊紋姐姐告訴怡婷,怡婷是倖存者,這種倖存者的概念不是擺脫了危險的人,劫後餘生的人才是倖存者,而是我們每一個普普通通的過著樸實人生的我們都是倖存者,每一個沒有遇到李國華老師的我們都是倖存者。伊紋姐姐告訴怡婷她可以選擇忘記這一切,但是她也可以選擇記住這一切,然後替思琪好好活下去,去替思琪經歷她所沒能經歷的正常人生。然而不論怡婷怎麼選擇,思琪都在那個下午在李國華的房間里沒有繼續長大。

書中有個叫做餅乾的女孩子,也被李國華侵犯,餅乾在被李國華性侵時,是有男朋友的,她在事後告訴了男朋友,而男友說她臟並與之分了手,分手後,她認為既然沒有人愛自己,那麼不如回去找李國華。老師傷害了她,所以導致沒人愛她,如果老師能愛她,那不就夠了嗎?還有一個受害者是郭曉琪,一個同樣被李國華性侵後維持了多年性關係的女孩,她和思琪有著相似的遭遇,我們可以拿她和思琪做一個對比,曉琪被李國華拋棄,哀求無果後,她選擇墮落來麻痹自己,在網上約各種男人睡覺,甚至在大學和各種學長睡覺來麻痹自己。作者最後給曉琪的結局是她在家裡的小攤幫忙,然後等待一個能包容她過去的人去愛她,我認為她與思琪的不同在於,她有思琪沒有的聰明和敏感,她受到了同樣的傷害,都因為李國華經歷了地獄,她們的人生只剩下地獄,所以連地獄都害怕失去了。當曉琪在得知老師不是她的唯一的時候,她發帖控訴了老師,把一切都告知了父母,還和李國華和他的妻子進行了一場失敗的對峙,她至少還會憤怒,還會控訴,而思琪對骯髒秘密始終守口如瓶,她沒有任何情緒的出口,她在自成的思想體系里不斷的思考,一個人努力解釋著她的遭遇,解釋李國華的行為,她崇拜文學,試著用文學去解釋這一切,最終發現是文學辜負了她,她堅定著又恨著又矛盾的說服自己去愛著。

聰明的人遭遇不幸,只會比普通人更加不幸,最終,思琪瘋了,她終於不需要說對不起,也不需要去解釋了,書中的思琪住在精神病院,只記得怎麼剝香蕉,而書外的林奕含在精神病的折磨下,耗盡心力寫下這本小說後,選擇了上吊自殺,她終於不用再有夜夜重複,揮之不去的那個被李國華壓在身下的夢了,而像她在採訪時所說,她寫這本小說,無力也無意去改變什麼社會現在在,但她用工筆畫的描寫記錄了世界的另一個面,即使真的如她所說,即使她真的無意也無力去改變社會現狀,社會也不應當無動於衷,我們也不應當無動於衷。社會中,我們常常用各種糖衣外殼去包裹苦難,美化苦難,在誘姦和強暴的事件中每個角色都有理由去美化自己畸形的思想體系,林奕含說李國華是縮水又縮水的胡蘭成,不論是胡蘭成亦或是李國華,他們用「如今想來,一團和氣,亦是好的」這樣的語境來美化罪行,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在犯罪,甚至在給自己的罪行加冕。

而至於房思琪或者說林奕含,她用愛來美化被侵犯的事實,「不只是他可以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想要,我也可以要。反正我們原來就說愛老師,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書中,林奕含在專訪時說:「不要問兩個人之間有沒有愛,當然是有愛的。」但是我認為來兩個人的愛不是通俗意義上對彼此的相愛,而是自我防禦的自愛,一個愛著自己的演講和語境,一個愛著具有自我勸服性的情緒。

在看電影《都林之馬》的時候我就無比認同貝拉塔爾的苦難美學世界觀承認痛苦本身,承認除了痛苦一無所有,承認生而為人就是遭受。電影中的賣酒人有一段獨白,他說觸摸、淪落、佔有,就這樣循環往複過了幾百年,循環往複、循環往複,就這樣,也只能這樣,時而隱忍,時而粗暴,時而溫柔,時而野蠻,就這樣循環往複著。其實這樣的獨白很接近尼採的某些哲學觀點,回憶自己的閱讀生涯,我也讀過很多充斥著憤怒的書籍,比如說魯迅,比如說龍應台,我們閱讀憤怒,同時閱讀憤怒下的社會解構,但是仍舊覺得可能這個世界也不會更好了吧。

其實大部分我們在現實當中都是怡婷,都是倖存者,是人間苦難和被傷害的扼流當中的幸運兒,我們都不該視而不見,或者是無動於衷,至少要保持痛感,所有經受苦難被傷害過的思琪們,她們比任何人都值得幸福,若相遇,我要給她們一百個棉花糖的軟糯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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