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樂評：品克·弗洛伊德—迷牆中的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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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fortably意為舒適、愜意，而Numb這個形容詞則是麻木、失去知覺的意思，所以歌名可譯為愜意的麻木、迷醉，甚至，誇張一點，爽歪歪——爽到有點迷有點歪樓了。歌詞如是開啟：

Hello, is there anybody in there?

Just nod if you can hear me.

Hello, Is there anyone at home?

歌詞前三句拉開了一個有些費解的戲劇化場景。值得注意的是in there這種表達，there作為副詞本來就表示in/at/to a place，我們可以說：We shall soon be there. （我們馬上就到這裡。）而There前面再加上介詞是為了強調一種空間關係和方向性，所以我們也說over there, in/out there, from there, 這種情況下there做名詞。這三句話之所以戲劇化是因為它似乎預設了一個屋外的呼喚者和屋子裡的聽者，之所以費解呢則是因為屋外的呼喚者沒有道理要求聽者點頭作為回應（不管我們是敲門還是進屋找人，都會說你在家就吭一聲唄；沒有人說你在家就給我點個頭的，點個了頭我也還是不知道你在啊）。那麼要理解這個場景，我們或者在比喻意義上去理解nod——nod不單單指點頭而是泛指一種回應的方式；或者在比喻意義上理解in there這種空間關係。換言之，這個場景描繪未必是實際的敲門，實際的進屋找人，而是兩人本就靠的很近，呼喚者只不過在叩問主人公Pink的心門，在企圖喚回他遠去的意識。Is anybody in there，這個「你在不在」更像是在問你的靈魂、感知還在不在你的軀殼以內。後面我們會知道，Pink確實神志恍惚，他正爽歪歪呢。接著我們看下面六句歌詞：

Relax, Ill need some information first.

Just the basic facts.

Come on單用時可以表示快點、來來來、別磨嘰；別胡扯、別蒙我。而這裡的意思近乎「別宅了、該醒醒了」。Feeling down意為情緒低落、悶悶不樂。Ease既可以做名詞——舒服，也可以做動詞——使舒服、減輕痛苦，這裡是後者。Get sb意思也很多，比如抓住、傷到、聯繫上某人，這裡的意思是克服困難使某人怎麼樣，使你重新站起來，可引申為找回自我。下面三句不用我翻譯，無非是呼喚者進一步以近似醫生的治癒系口吻——「哪兒不舒服啊（where it hurts）」——誘使對方做出回應，以便把他拽回當下。

這之後，樂曲隨即進入副歌。還是一樣的嗓音，然而已經不再是呼喚者、剛才那個治癒哥在說話了，而是爽歪歪的那哥們兒，是Pink漂浮在殘存的意念中的、並未真正發出的聲音。這個長段落非常美麗：

Your lips move but I cant hear what youre saying.

治癒哥在問Pink哪不舒服，而Pink的回答則是：並沒有疼痛，你在退去；遠處的船，在地平線上冒著煙。Recede是個不及物動詞，Re這個前綴是back的意思，詞根cede等於move或者go, 所以recede也就是move backwards，指後撤、避開、潮水那樣地退去。歌詞中Recede的含義是最後一個，是說Pink儘管察覺呼喚者嘴唇翕動，可對於神遊物外的他來說那呼喚的聲音異常迷離而遙遠，像潮水一樣來回無定。所以才有了You are only coming through——你僅僅是乘浪而來。Come Trough是arrive的意思，也才有了前面的關於船、煙和遠處的地平線這些意象。

接著Pink把他此時爽歪歪的感受具象化到一段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童年記憶當中：

Have a fever指發燒，balloons是氣球，感覺自己雙手如同氣球，這該怎麼解釋呢？要不是說因為生病手腫得跟氣球一樣，要不就是燒壞了腦子，感覺手和氣球一樣輕盈，幾乎可以高高地飛起來。兩種解釋都說得通，其實也是對立統一，因為發燒本就可以帶來混沌滯重和飄渺迷濛的雙重感受，痛和陶醉也都寓於comfortably numb之中。Pink最後說道：你不會懂我，我也不是那個我，進一步渲染了爽歪歪這種感受的不可言傳——它甚至都穿越了自我。

一段精彩的吉他Solo過後，我們又回到了主歌的旋律。這個部分不必細說，無非是那治癒哥繼續在叨逼叨，要把Pink拽起來。值得注意的是Pinprick這個詞，它可以拆成Pin和Prick, pin是別針、釘住的意思，prick可以表示刺、戳、刺痛，合起來pinprick還是針刺、針孔的意思。這當然暴露了主人公Pink的藥物依賴，也暗示了他的numbness、他意識的臨界狀態應當是嗑藥的結果。Pinprick之後我馬上聽到了啊的一聲，是主唱Roger Waters標誌性的吼叫，表示針刺給Pink帶來的劇烈疼痛，不知道那一針是否真的work, 是不是真的能讓Pink暫且回到現實世界當中，去go through、去完成他的表演，經受他的生活。

隨即副歌也有新的一遍重複，童年記憶的部分卻換上了一個變奏的版本：

小時候我從眼角捕捉到了倏然而逝一瞥，fleet名詞有艦隊的意思，作動詞時意為疾馳、消失，所以fleeting是倏然而逝的；glimpse是匆匆的、不經意地一看。而這裡的Out of the corner of的out of並非在什麼之外的意思啊，而是「從或者出自什麼地方」。I turn… Finger既接續了前一段副歌里hand的意象，也和caught形成語義上的互動， cannot put my finger on it是說我不再能找回、再觸碰到那個逝去的眼神，它本如夢似幻，在我幼年的轉身時已經失落，更何況現在呢。

到頭來，這整首歌也就懸系在這失落的餘緒當中。我們隱隱感到，那知覺邊境的頹廢之美大概也起源於某些童年的創傷，而正是這種被不斷召回的童年的原點、這種不動聲色、暗自流連的創傷性體驗將Pink的numbness區別於那種把自我扔進了垃圾箱似的紙醉金迷。

熟悉The Wall這張專輯朋友就會知道，主人公Pink——其實原型也就是樂隊領袖Roger Waters——他的創傷的確有著直接的指向：他的父親死於第二次世界大戰。這讓我們想到70年代長大成人的他們很可能有著一段與戰爭扭結在一起的黑色童年，他們的記憶里還潛藏著戰爭所帶來的破碎感和幻滅感。

而70年代本身也可以說是一個在精神上失落了父親、無所歸依的年代: 美國經歷了60年代的反越戰、反體制、反種族歧視等一系列反文化運動之後已經進入了主流文化重振旗鼓、民眾抗議逐漸式微的疲軟期，英國則因為第四次中東戰爭對石油價格和國際貿易的衝擊而面臨嚴重的經濟危機、失業危機。彼時風靡歐美樂壇的一是商業大潮下輕軟的Disco，二是更極端和絕望地撕咬社會建制的朋克搖滾。品克·弗洛伊德作為一支技藝精湛的藝術搖滾樂隊，他們所頻頻唱到的走神、缺失、陶醉（intoxication），似乎是介於輕軟與絕望之間：一方面投射出商品社會、明星工業中病態的自我陷溺，同時在某種意義上也分享了朋克搖滾里的那種激進和反動，以病態的、強制超脫的方式回應並且抵禦著那病態的時代。品克藝術姿態里的景觀是啟示性的，也是混沌、沉鬱、嬌弱和掙扎的。

毋庸置疑的是，Comfortably Numb的確美輪美奐地唱出了感覺的交疊，意念的遊離，低於實存的別處和遠方。只是，這遙不可及numbness能讓我們越過那面牆嗎？還是將我們困得更死？畢竟，喊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孩子未必來得及成長為優秀的諫言者或大反派，而描繪出那面牆的人也很少是最終有膽量撼動大樹的蚍蜉。

行舟版歌詞翻譯：

Just nod if you can hear me.

Relax, Ill need some information first.

遠處的船在地平線上冒著煙

作者簡介：

行舟，90後學院派樂評人、詩人、前衛民謠搖滾唱作人。北大中文系學士、哲學雙學位，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碩士。曾任北大詩社社長。後於北京現代音樂學院學習爵士吉他。2017年以獨立音樂人「馬克吐舟」身份，發行《充氣娃娃之戀》等五張唱作EP。2018年推出首張個人專輯/詩集《空洞之火》。行舟樂評，以歐美音樂為評論主線，擅長90後音樂聽眾行為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