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來自專欄 翡冷翠十日談

去年十二月底,老劉從曼徹斯特來找我玩。

紐約的人行道上井蓋密布,每邁出七八步,必然踩到。我們第一次並肩走在路上時,我混不在意地踏過了井蓋。老劉伸出巴掌,在我後背上痛擊三下。

「踩到井蓋是不好的。」老劉正色道,「但是打三下就可以化解。」

在接下來的兩個多星期中,我一旦上街,必然走位風騷,像躲避狙擊手一樣沿s形前進,與其說擔心運勢受阻,不如說怕被毆打。老劉自己也格外在意,於是我們行進忽左忽右,身形飄忽,堪比跨越障礙的馬里奧兄弟。

魯迅寫過,中國人的厄運,凶則凶矣,大抵是可以消解的。比如女人克夫,只要讓她與紙人拜堂,再放一把火將紙人燒掉,這女子就能心無掛礙地嫁人了。

也是魯迅說的:在中國和日本,據說屬羊的女人一生凄苦。問日本人如何化解,日本人會悲哀地搖搖頭,說:「無計可施的。」

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爾文化也信奉一種悲觀的宗教,相信神造世人,只是為了讓人們為諸神提供祭品的,所以人類存在的唯一原因,就只是為神明提供酒食。

相較之下,中國的民俗充滿了一種樂觀的人定勝天的精神。人們樂於在本命年系紅腰帶,佩戴各種金銀玉飾,說是可以消災轉運,對神明的敬畏也僅止於功利層面。舊時候的臘月二十三是送灶的日子。家家戶戶在灶神像的嘴唇上塗抹蜜糖,或是用酒糟塗抹灶門,這樣灶王爺上天時醉醺醺的,嘴巴被粘住,自然不能向玉帝告惡狀。

各種血光之災,似乎破一點財就可以消弭。神鬼妖魔都格外憨直,很容易就被人類的小技倆欺瞞住。

中國的神靈和希臘的諸神一樣,也是頗通人性的。據說東北的出馬仙上身之後,要煙要酒,還要雞蛋吃,儼然一副五毒俱全的樣子。

日常生活中的迷信禁忌更是不計其數:晚上不能梳頭,不能剪指甲,不能從晾曬的褲子下鑽過去,鞋子穿破了,要從屋頂上扔過去,等等。就像跳井蓋一樣,已經演化成了近似遊戲的生活情趣。

我家裡這樣的講究不多。爸爸是個唯物主義戰士,除了在讀修仙小說時做一做白日飛升,壽與天齊的美夢外,一門心思地過凡俗日子。順便一提,他在計劃自己的飛升時,強調過要多買幾條毛巾,還要一頂帳篷,因為成了神仙也要愛乾淨,絕不能像濟公那樣不修邊幅。

信則有,不信則無。這次回國,爸爸取出一塊心愛的手錶,托我給爺爺捎過去。民間有親人間不能送鍾送表的忌諱,但情之所至,父子之間都不在意。

我說,爸爸,如果我今後發達了,給你買一塊百達翡麗,或者江詩丹頓,如何?

我爸連連擺手,同時拉開抽屜,給我展示他已有的收藏:「我都嗝屁了,表還是準的,有什麼意思?我自己帶這種就行了。」頓一頓,又說:「有那錢,你還不如給我換一打鏡頭呢。」他有一抽屜電子錶,都是沃爾瑪十塊錢一塊兒買的,造型美觀,每天一換,自己帶得美滋滋的。

爺爺奶奶也學理科出身,對怪力亂神的東西漠不關心。七八歲的時候,奶奶就教我計算閏年,解雞兔同籠,開二元方程,饒是這樣也沒開發出我的理科思維。

我對牛鬼蛇神的興緻主要來自媽媽一方。媽媽和姥爺對民俗文化門兒清,但平常過日子照常百無禁忌。

我每天穿著褲衩背心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小短腿前後撥動如柯基。媽媽仔細端詳了我,說:「你出生的時候,有個高人算過你的八字。」

「什麼結論?」

「結論就是,這個孩子日後必然會長成個小矬子。」

這算哪門子的高人,簡直是郭德綱相聲里的高人。

平時做了惡夢,要跟媽媽將,她從來不讓我在早飯前開口。追問她緣由,卻從來不說。問急了,終於解釋道:「餓著肚子講鬼故事,你虛不虛?」

她主張庸常生活中的一切傳統都是有現實依據的,常常以走近科學主持人的架勢破除迷信。比如說常見的風水講究,不能買路沖的房子。所謂路沖,就是一條大道,直接通到屋門口。媽媽解釋道:「這很好理解。如果大路連著房門,車子萬一沒剎住,不就衝進家了嗎?」

還有卧室內不能擺鏡子,鏡子不能朝著床的說法。媽媽說:「如果你半夜起來如廁,一起身,猛然在對面看到一個人影,慌不?」

買房子要坐南朝北。「如果背陰,屋子裡是能種出蘑菇的。」

床上不能掛吊燈。媽媽攤手:「這不用我解釋了吧?又不是歌劇魅影。」

饒是如此,媽媽做的夢都頗具浪漫主義色彩。四月中旬,她給我發了一條語音,講新近的一個夢。夢中,我,她,姥姥都穿著十八世紀的衣服,住在芝加哥附近。那時的媽媽就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她正和一個鐵匠辯論時,芝加哥的保守派打過來了,她只好領著我和姥姥狂奔。跑出幾里開外,反應過來姥姥沒跟上,喘著粗氣,左右彷徨,感到心中無助。

姥爺像魏晉的狂生,放浪形骸,不僅是百無禁忌,看到禁忌,還要興沖沖地跑上去踩兩腳。

他常倚在床上,一邊將紙團穩准狠地擲入門口的垃圾袋中,一邊給我背誦《聊齋》中的《嬌娜》。

我六七歲的時候,他存心要在餐桌上氣姥姥,於是一邊撿菜,一邊說:「賈小涵,我給你講個鬼故事好不好?」

姥姥怒道:「吃飯就是吃飯,講什麼鬼故事。」

姥爺不聽,繼續說:「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在路上碰到了一個黿。你知道黿是什麼嗎?就是一種大王八。這王八好厲害,一口一個,把師徒四個吞進去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出來的嗎?」

姥姥將筷子一擱,臉色鐵青。姥爺看我一眼,撫掌大笑。

姥爺在自己的文集中寫了他姨母和母親的故事。他小時候身體弱,母親和姨母為了給他進補,一天殺一隻雞煲湯。老人離世後,姥爺為償殺孽,決意每天念誦一百遍心經以超度亡靈。直到四年前他在濟南逝世,每天風雨無阻。他用來誦經的桃木佛珠至今還在,已經鬆散得不成樣子了。

受了姥爺的影響,我至今仍愛讀鬼故事。應了蒲松齡在自序中說的,「情類黃州,喜人談鬼。」平時跟朋友閑扯也是,學蘇東坡的樣子,人家講不出來鬼故事,我就請那人瞎編一個,「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我對世界的認知仍很混沌。一時認同南朝范縝的說法:「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入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感到生生死死皆是偶然,生如夏花,微風吹過,有的落入尋常百姓家,有的落在高堂大屋的笏板旁,有的落入泥溝里。落入泥溝中的花瓣,在同一根枝椏上長大,又有什麼業障呢?

一時明白所謂輪迴,不過元素的坍塌與重組。今天在我血管內奔流的鐵元素,說不定來自上古的什麼洪荒怪獸,又或者來自無知無覺的劍尖一點寒芒。

一時又希望人死後有靈,希望人世像一條河,游到盡頭時能看到彼岸親人齊整,一如生時。

我和爸爸駕車在夜裡疾馳,談天說地,聊到生老病死之苦時,我說:「爸爸,我希望靈魂是存在的。」

爸爸默然,安靜地轉動方向盤,忽然道:「我也希望它存在。」

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悲哀,是明知其不存在,卻希望其存在。

我問媽媽:「媽媽,你信命嗎?」

媽媽搖頭:「不信。生活是我一步步走出來的。」

「那為什麼有句老話,叫一命二運三風水,四靠積德五讀書?」

「我小的時候,家道已經中落了。祖上留下來兩樣東西,一是關於富貴生活的渺茫傳說,二是一句話。」

「什麼?」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我在山東的舊屋裡翻姥爺留下的兩柜子書。他在《西藏生死書》中留下批註,坦言自己對人之將死的惶惑。

媽媽說:「看似瀟洒的人說著不怕死,其實是最怕死的。」

我和媽媽做過相似的惡夢。我們不斷地夢到被有形或無形的敵人追逐,奔逃時往往像離開特洛伊城的埃涅阿斯,背負著老父和幼子,拖家帶口。

蒲松齡在自序中說,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而隨風盪墮,竟成藩溷之花。子夜熒熒,孤燈結成花蕊。我的知己,在青林黑塞之間。

我拉著媽媽和姥姥的手,夢中無質的風吹過我們的頭臉,將前路和後路抹成一片沙盤。她們很沉重,那也無妨,肉身本來就是沉墜的。我們向前奔逃,向後奔逃,她們的面目在灰色的混沌中顯得晦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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