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江陰人:一戶典型上海家庭的身份轉變

我本江陰人:一戶典型上海家庭的身份轉變

當元宵花燈高高掛起,我意識到,70年前的此刻,我的祖父——一位普通的江陰青年,已整理好行囊,即將揮別故土,闖蕩上海灘……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華燈明晝,萬家和諧。春節,到了這裡也就即將划上句號。對於不少中國人來說,這也是該離開家鄉,外出打拚的時候了。

70年前的此刻,在江蘇江陰夏港,這個靠著長江的鎮子,一位不到20歲的年輕人已經整理好自己的行囊。他即將揮別父母與故土,跟隨鄰居前往上海闖蕩。他,就是我的祖父。

祖父出生於1928年,是家中長子。當時家裡有幾畝薄田,除了種地,曾祖父還做著殺羊賣肉的營生。從販子手裡買羊,然後宰殺、烹飪,最後製成白切羊肉挑到鎮上售賣。據說曾祖父手藝不錯,做出的羊肉在當地頗受歡迎,這門生意一直做到文革前後(到了60年代那會兒殺羊、賣肉都只能關著門偷偷的干)。

放在如今,我的曾祖父應該也算是個「匠人」吧……

夏港今貌,典型的江南水鄉,圖片來自網路

回過頭看,曾祖父當年恐怕並不希望子承父業。靠著種地、賣羊肉,祖父小時候家境應該還算不錯,這從他先後讀了私塾、高小就可見一斑。當然,這或許也和江陰地處江南水鄉,平均生活水準較高有關吧。

關於當年的私塾,除了教書先生可以體罰學生之外,祖父還曾提到先生會每天到不同學生的家中吃飯。我曾問起祖父你可曾被體罰過,祖父笑而不語。

離開江陰,來到上海,這原本很可能並不在祖父的人生計劃中。畢竟1948年那會兒,他已經和我的祖母,一位小他1歲的江陰女子成婚。

然而愈演愈烈的內戰,徹底改變了祖父的命運。隨著解放軍從戰略防禦轉為戰略反攻,國軍節節敗退,兵源吃緊,於是抓壯丁的事情越來越多。為了避免成為炮灰,祖父只得在70年前的那個春天,跟著鄰居一同來到上海。

上海北火車站,祖父當年就是在這裡第一次踏上了上海的土地。圖片來自《閘北區志》

來到上海後,經人介紹,祖父去了一家位於甘肅路,即如今閘北一帶一家造滅火器的作坊當學徒。既然是作坊,規模就不大,聽他回憶,老闆加一個師傅,帶著4、5個學徒幹活,老闆娘負責給大家燒飯。就這樣,祖父開始了他在上海的生活,也開啟了我的家族在上海的歲月。

同一年,祖母也來到上海在楊樹浦一帶的紡織廠做擋車工。很快,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我的大嬢嬢。

來到上海的第二年,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但對於祖父來說,那段時間卻並不好過。五十年代初,作坊倒閉,他只能打些零工,家中開銷主要還得靠祖母的薪水。插播一條,當時紡織女工的收入不低,一個例子就是前些年採訪過一位老地下黨員,解放後組織上希望把她從紡織廠調到區團委工作,為此她曾反覆糾結,原因就是收入要減少近一半。

此時的祖父與祖母租住在楊浦區濟寧路一帶(來滬初期,他們是住在各自工場的宿舍)。之後隨著工作的穩定,加之又添了幾個孩子,1953年他們搬到了江浦路390弄183號——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祖父母們最初只是這棟房子的租客,到了1955年,原本的房東或許是因為當時上海市政府動員城市人口回鄉的影響(這段動員回鄉的歷史可參見《1955-1957,100萬人被動員離開上海,從此再難回……》一文),準備回無錫老家。藉此機會,祖父花了1200元把這棟樓下一間、樓上兩間的房屋買了下來。

這段往事,正是我的碩士論文《揮別大上海——上海動員人口回鄉工作研究(1955—1957) 》最初的緣起。我時常在想,那戶無錫人如今在哪兒?為什麼他們會選擇離開上海?他們有後悔嗎?

《本市半年來已有五十五萬人回鄉生產,今秋農村人口盲目流入上海的現象已大大減少》,《解放日報》,1955年11月13日,第1版

上述的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但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我的祖父沒有走,而這也意味著當1958年嚴格的戶籍制度最終確立時,他的身份是上海人,他的子孫後代們也因此能享受到這座城市的種種福利。

然而祖父自己是否又願意接受「上海人」這個身份認同嗎?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樣的問題,而隨著他多年前的離世,如今也再無機會。然而有一點卻是肯定的:江陰在他心中,永遠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存在。

作為「第一代移民」的祖父來說,在上海所建立的這個家,是同我祖母一起的「小家」,而在江陰那邊,還有另一個父母兄弟姐妹的「大家」。兩者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繫。

祖母常會選擇回江陰老家生孩子,因為在那邊可以獲得更好的照顧。而隨著孩子的增多,特別是當祖父1958年進入上海自行車三廠,工作日益忙碌之後,包括我的父親、二嬢嬢在內的幾個孩子幼年的歲月都是在江陰老家度過,直到將要上學時才接回上海。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身在上海的祖父也會時不時照顧老家親戚。聽父親回憶,靠著在上海自行車三廠工作的便利, 60年代祖父曾為他的幼弟,也就是我的叔祖弄到一張自行車票。據說叔祖來上海憑票買了輛鳳凰牌自行車,最後是騎車回的江陰。如今想來,實在佩服。

在那個年代,叔祖騎著從上海買的鳳凰自行車回到江陰,想必一定很拉風吧(照片來自網路,這位帥哥不是我的叔祖噢)

江陰、上海,兩地間的聯繫直到我童年時,依舊會有清晰的感受。比如老家親戚帶來的糯米粉、年糕,種種這些,都在提醒著我,在上海之外,我還有一個老家——江陰。

江陰年糕,圖片來自網路

當然,對於我來說,江陰終究只是「老家」,我的首要身份認同還是「上海人」,縱然我在修讀歷史學專業後,曾有意識的去強化江陰在我心中的位置。

然而對於祖父來說,陪伴了他生命中前20年的江陰夏港鎮,顯然有著不一樣的分量。比如,他的朋友當中,除了同事、鄰居之外,還有「同鄉」這樣一個群體。又比如,十多年前當有人找上門說老家要修族譜,請他捐錢時,他會十分爽快的同意(不過最後被證實那是個騙局)。

2012年的夏天,在上海度過了64個春秋之後,祖父離開了我們。在他的葬禮上,我最後一次見到江陰老家的親戚。回想起來,那一天,或許正是我的家族從「江陰人」轉變為「上海人」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1985年出生的我,從小到大填寫各種不同身份信息表格時,「籍貫」那一欄,我常會填上江蘇江陰。印象中不少同齡人也和我一樣,寫的都不是上海,而是鹽城、寧波、揚州、蘇州、啟東……

我不知道其他小夥伴們是何種感受,總之每當我寫下「江陰」二字的時候,我都會意識到自己「第三代移民」的身份(與此同時,還是家中第一代出生於上海的人)。

對於上海這座城市來說,移民,是一個與多數人都密切相關的話題。換言之,不是移民,就是移民的後代。所以,每當見到在上海成家立業、結婚生子的外地同學、同事們,我就在想,6、70年前,我的祖父不也和他們一樣嗎?揮別父母,離開小鎮,來到魔都不懈奮鬥,最後在這座城市落地生根。歷史,總是這樣的相似。

我本江陰人,奈何逢亂世,輾轉上海灘,紮根浦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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