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叔于勒
我小時候,家在哈爾濱,並不是幹部家庭,也就是剛剛夠生活罷了。我父親是普通工人,很晚才從工廠回來,掙的錢不多。我有兩個姐姐。
我母親對我們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那時家裡樣樣都要節省,有人請吃飯是從來不敢答應的,以免回請;買日用品也是常常買過期的,買不要票的底貨;姐姐的衣服是自己做的,買15分錢一米的灰布,常常要在錢和布票上計較半天。
可是每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火車站台上去散步。那時候,只要一看見從遠方回來的綠皮車進口來,父親總要說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艾瑪!要你二叔跟這趟車上,那奏忒好嘞!"
父親的弟弟于勒叔叔,那時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在這以前則是全家的恐怖。
據說他當初行為不正,糟蹋票。在窮人家,這是最大的罪惡。在有權的人家,一個人好玩樂無非算作糊塗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稱他一聲"資本主義尾巴"。在生活困難的人家,一個人要是逼得父母動老本,那就是土匪,就是惡霸,就是反動派了。于勒叔叔把自己應得的糧票吃得一乾二淨之後,還大大佔用了我父親應得的那一部分。
人們按照當時的慣例,把他送上從哈爾濱到北大荒的火車,打發他下鄉去。
我這位於勒叔叔一到那裡就不知攀上了哪位領導,不久就寫信來說,他做了個官,並且希望能夠賠償我父親的損失。這封信使我們家裡人深切感動。于勒,大家都認為三觀不正的于勒,一下子成了高尚的人,社會主義的人。
有一位回城知青又告訴我們,說于勒已經當上了大隊長,管著一個很大的林區。
兩年後又接到第二封信,信上說:"於建國同志,你好!我給你寫這封信,免得你擔心我。我身體很好,忙碌於為人民服務。明天我就動身到北京去作政治學習。也許要好幾年不給你寫信。如果真不給你寫信,你也不必擔心。我升到副焗級就會申請調回哈爾濱的。我希望為期不遠,那時我們就可以一起為社會主義事業添磚加瓦了。"
這封信成了我們家裡的毛選,有機會就要拿出來念,見人就拿出來給他看。
果然,10年之久,于勒叔叔沒再來信。可是父親的希望卻與日俱增。母親也常常說:"艾瑪,這茲要咱於大書記一回來,那咱家這面兒啊可奏不是這樣什兒了。你二叔那可真是有路子。"
於是每星期日,一看見綠皮車噴著黑煙從天邊駛過來,父親總是重複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艾瑪!要你二叔跟這趟車上,那奏忒好嘞!"
那時候大家簡直好象馬上就會看見他揮著鋼筆喊著:"瞅誰呢!於建國同志!"
對於叔叔回城這樁十拿九穩的事,大家還擬定了上千種計劃,甚至計划到要用這位叔叔的特供給我大姐二姐各置辦一件布拉吉。我不敢肯定父親對於這個計劃是不是進行了商談。
我大姐那時28歲,二姐26歲。她們老找不著對象,這是全家都十分發愁的事。
終於有一個看中二姐的人上門來了。他勉強算是幹部,也沒什麼"關係",但是成分好。我總認為這個青年之所以不再遲疑而下決心求婚,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們給他看了二叔的信。
我爹我媽趕忙答應了他的請求,並且決定在舉行婚禮之後全家到大連去遊玩一次。大連是沒有入關出差機會的普通工人最理想的遊玩的地方。這個小城是屬蘇聯託管的。路並不遠,乘小火車過遼寧,便到了。因此,一個黑龍江人只要坐兩天火車,就可以到一個鄰國,看看這個國家的民族,並且研究一下這個鐮刀鎚子國旗覆蓋著的島上的風俗習慣。
大連的旅行成了我們的心事,成了我們時時刻刻的渴望和夢想。後來我們終於動身了。我們上了火車,離開車站,在一片平靜的好似綠色鐘乳石地面的森林裡駛向遠處。正如那些不常旅行的人們一樣,我們感到快活而驕傲。
父親忽然看見兩位軍官在請兩位打扮得英姿颯爽的女學生吃生蚝。一個衣服襤褸的蹭車農民拿小刀一下撬開生蚝,遞給兩位軍官,再由他們遞給兩位女生。她們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絹托著生蚝,頭稍向前伸,免得弄髒軍裝;然後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汁水吸進去,殼扔到車外。
毫無疑義,父親是被這種光榮的吃法打動了,走到我母親和兩個姐姐身邊問:"你們要不要我請你們吃生蚝?"
母親有點遲疑不決,她怕花錢;但是兩個姐姐贊成。母親於是很不痛快地說:"多傷胃啊!給小兔崽子買倆奏好了,憋買多了!吃多了饒病!"然後轉過身對著我,又說:"於則成用不著吃這種東西,別得資本主義病。"
我只好留在母親身邊,覺得這種不同的待遇十分走資。我一直盯著父親,看他鄭重其事地帶著兩個女兒和女婿向那個衣服襤褸的老農民走去。
我父親突然好象不安起來,他向旁邊走了幾步,瞪著眼看了看擠在賣生蚝的身邊的女兒女婿,就趕緊向我們走來,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兩隻眼也跟尋常不一樣。他低聲對我母親說:"我去!這個賣生蚝的面相有點像于勒?"
母親有點莫名其妙,就問:"哪個于勒?"
父親說:"就......就孩子他二叔啊。......如果我不知道他現在擱北京,官做得老大,我真以為就他呢。"
我母親也怕起來了,吞吞吐吐地說:"你說啥瘋話!?既然知道不是他,瞎比比啥?"
可是父親還是放不下心,他說:"你過去瞅瞅吧,小麗!上個雙保險,我不放心,你親眼去瞅瞅。"
母親站起來去找她兩個女兒。我也端詳了一下那個人。他又老又臟,滿臉皺紋,眼光始終不離開他手裡乾的活兒。
母親回來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說:"估摸兒奏是他。去跟乘務員同志嘮嘮。招子放亮點,別啥都言語,這小子要是又回來吃咱們,咱可受不住!"
父親趕緊走去。我這次可跟著他走了,心裡異常緊張。父親客客氣氣地和乘務員搭上話,一面恭維,一面打聽有關他職業上的事情,例如大連是否重要,有何出產,人口多少,風俗習慣怎樣,土地性質怎樣等等。後來談到我們搭乘的這隻"中蘇友誼號",隨即談到全艙的乘客。最後我父親終於說:"艙上有個賣生蚝的老鄉。"最後我父親終於說:"哥,您艙上有個賣生蚝的,那人兒有點意思。啥背景?"
乘務員本已不耐煩我父親那番談話,就冷冷地回答說:"那比是個黑龍江老知青,去年我在燕郊碰到他,就把他帶回東北。據說他在哈爾濱還有親屬,不過他不願回到他們身邊,因為他欠了他們的錢。他叫于勒……還是於咧,總之是跟這差不多的那麼一個名字。聽說他在北京跟著反革命叛徒彭徳懷集團順過一段日子,哼哼,看看他今天是怎樣一番下場!"
我父親臉色早已煞白,兩眼呆直,啞著嗓子說:"啊!啊!原來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來了!......謝謝您,乘務員同志。"
他回到我母親身旁,是那麼神色張皇。母親趕緊對他說:"瞅你嚇得!坐下吧!別叫他們看出來。"
他坐在長凳上,結結巴巴地說:"是那比,真是那比!"然後他就問:"咱們怎麼辦呢?"母親馬上回答道:"快讓把崽們起開。於則成既然已經知道,就讓他去把他們領回來。要緊的是別叫咱姑爺起疑。"
父親突然很狼狽,低聲嘟噥著:"據說他參加了廬山反黨集團,必須劃清界限!"
母親突然很暴怒起來,說:"我奏知道這小王霸羔子骨子裡奏是個叛徒?賊,早晚回來禍害勞動人民。快把錢給於則成,叫他去把生蚝錢結了。已經夠倒楣的了,要是被那個反革命的認出來,還得劃清界限。咱們到那頭去,注意別叫那比靠近我們!"她說完就站起來,給了我一個1元的鋼鏰,就走開了。我問那個賣生蚝的人:"應該付您多少錢,同志?"
他答道:"5角。"
我把1元的鋼鏰給了他,他找了錢。
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隻滿是皺痕的農民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臉,那是一張又老又窮苦的臉,滿臉愁容,狼狽不堪。我心裡默念道:"這是我二叔,我爹他弟,我的親叔!"
我給了他1毛錢的小費。他趕緊謝我:"毛主席萬歲,林副主席永遠健康,也祝您長壽,少先隊同志!"
等我把4毛錢交給父親,母親詫異起來,就問:"吃了6毛錢?這是不可能的。"
我說:"我給了他1毛錢小費。"我母親嚇了一跳,直望著我說:"你簡直是瘋了!拿小費貼補那比?貼補這個要踏上一萬隻腳的反黨反社會主義陰謀集團!"她沒再往下說,因為父親指著女婿對她使了個眼色。
後來大家都不再說話。在我們面前,天邊遠處彷彿有一片赤色的陰影從海里鑽出來。那就是大連港了。
我們回來的時候改乘另一列火車,以免再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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