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遊女（貝里尼）：純真的現代

我在看歌劇的時候，最愛看的部分一般是大謝幕，最喜愛的唱段高低不拘。紐約大都會歌劇院09年對貝里尼經典的《夢遊女》的全新製作是整整兩個小時過目難忘。

主演Natalie Dessay，Juan Diego Florez，兩個甜亮勁潤的高音。可愛的Dessay和這一版的導演共同敲定了整個劇最大的改動，將故事背景由中古瑞士山野搬到了他歌劇院自己的排練廳，舞台上觀眾所看到的和日常所用的排練廳毫無二致，賦予了故事奇妙的懸浮感。製作這部劇一定很省化妝師的精力，演員大部分時間穿著自己的常服就可以完成演出。Natalie在後台採訪中說自己的戲服就是自己每天穿的私人服裝，Juan Diego在旁邊插嘴「對，我也是，我的襪子和內衣都是自己的」，主持人笑得話筒都拿不住了。

通過環境替換，地理背景被剔除乾淨，留下的只有故事衝突和音樂來打動觀眾；而就我個人而言，這種抽離外部因素來突出主要矛盾的手法格外能俘獲我的好感。特別有趣的是，排練室排練的劇就是這一部《夢遊女》，每人手裡都拿著劇本，背景黑板上寫了正在演出的場次，造成一種既是戲中戲又不是戲中戲的不斷抽離又進入的不穩定感，迫使觀眾只能跟隨最主要的而被刻意凸顯的矛盾。演唱的角色身份都是沒有改的，但是演員在行動劇情上有另一重身份，比如Elvino和Amina演唱中是兩個相愛的年輕鄉民，行動上是排練中並相愛的男女主演，旅館女店主Lisa在行動上是愛戀Elvino的舞台調度員，Count Rodolfo在行動上則似乎是一位突然來訪的出資的製作人，合唱團和舞團一面是村民，一面負責視覺化主角心理活動。演唱上和行動劇情上所有人的關係不變，由此發展出完全不同的觀感。

Amina，由可愛嬌小而極有表演爆發力的Dessay來扮演不能再合適了。可愛，是的，她是最適合這個詞語的女高音，和Amina一樣天性快活純凈，雖弱質而能勝重衣。我第一次接觸她是她和Florez合作的《聯隊之花》，她簡直是個在玩遊戲的孩子；從未見過如此會享受表演和歌唱的女高音，對她的舞台控制力大為折服。她的悲劇作品以同樣的沉浸於演與唱的熱情懾服了我這淺薄的觀者。Amina是一個有夢遊症而不自知的女子，故此整座劇場都小心地護衛著她的夢中逡巡。第一次夢中出現，從觀眾池中赤腳茫然走向舞台，追光慢慢的跟著，伯爵讓她在自己的床上睡下，她囈語著Elvino的嫉妒躺下了。這個角色被賦予了完全的善良和慈厚，與衝動中嫉妒不可遏制的Elvino以及自哀而試圖以不太光彩的手段贏過她的Lisa都形成對比，來突出Amina無瑕的品質。第二次夢遊，是眾人對她誤解已深中，Elvino一氣之下答應和一直愛戀自己的Lisa舉行婚禮，被伯爵和Amina的母親及時制止，Lisa大為羞愧。正在此時Amina單薄的影子出現在窗框外SOHO區建築的映襯中，隨時會掉下去。Lisa趕快開了窗將她小心領進了室內，舞台暗下去，眾村民退場，留下四個主角，Amina停在一片緩緩伸出舞台到樂隊頭頂的地板上慢慢坐了下去。這段詠嘆調悲痛而純凈，並用了一段開場時她與Elvino婚禮上群舞的動機，這裡特意給了Dessay臉部一個大特寫，淚光從隱然到盈盈，最終觀眾的眼淚隨她一起落下。我的眼淚也落了：多麼久違的眼淚。

Juan Diego Florez是我最喜愛的花腔男高音，他的羅西尼多尼采蒂和貝里尼歌劇必將成為範本。他最適合這種年輕有朝氣的角色，如《塞維利亞理髮師》的伯爵，《灰姑娘》的王子，《奧利伯爵》的伯爵，《聯隊之花》的卡尼奧，他明亮華麗甜蜜的音色將這些角色幾乎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這個特點在重唱與合唱時表現的格外引人注目，他的聲音永遠越眾而出，辨識度極高而絕不搶其他主角的風頭，是完美的主角聲音。《夢遊女》中，Elvino是一個年輕而衝動的少年，嫉妒心說起就起，在伯爵到達客店對Amina獻殷勤後，甚至Amina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Elvino就對她起了疑慮之心，但也對他的愛人坦率了自己的嫉妒，這一段也成為Elvino的經典詠嘆調之一。受Lisa有意引導看到睡在伯爵床上的Amina時，對Amina大發脾氣的一段十分激動，憤怒的高音隨處亂噴，背景合唱團代替他將每人自己手裡的樂譜紛紛扯碎並互相揪打，撕紙的聲音以這種有點呆的方式加入音樂。第一幕落下時給觀眾留下一舞台碎紙，誇張但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衝動還在於一氣之下取消婚禮，一氣之下搶回給了Amina的母親的戒指，再一氣之下又答應了Lisa成婚，即使拿掉誇張的成分，這也是個不太謹慎的年輕人。然而作者賦予他這樣單純坦率衝動的性格，使得故事以需要的節奏向前推進。認真的話，分析這些歌劇輕易就能失卻我們讀者對這些單薄的角色憑空添加的飽滿形象，因此我最好在這裡停下吧。

手頭有一張Florez和Bartoli合作的《夢遊女》CD，第11首 Ah! Vorrei trovar parola 是全劇旋律最抓人的一首，眾人起舞，Elvino和Amina互訴愛意，動機也在Amina第二次夢遊中出現。Amina是一個女高音的角色，而Cecilia Bartoli 作為次女高音而知名卻能成功駕馭Amina頗有難度的曲目，從這一首開始我傾向於相信她其實是音色比較暗的女高音了。不過她的發聲方式只有她自己才能控制自如，氣息強大，音量稍顯不足，格外適合巴洛克時期的花腔。個人而言更喜歡的次女高音是Joyce DiDonato。女高音呢，我們的Natalie Dessay確鑿無疑。

如果拿盛裝完畢的圖蘭朵公主類比大製作大悲喜的瓦格納的話，這部時空錯置的《夢遊女》就像這裡的Amina她自己，簡單，略卡通，但在曲徑通幽處格外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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