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色·戒》4
05-26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動的。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裡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於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只有一隻茶壺幾只茶杯,哪有一隻茶壺一隻茶杯的?」 至於什麼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除非是說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寡婦。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只有更討厭他? 當然那也許不同。梁閏生一直討人嫌慣了,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麼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回到他家裏,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裏,就只夠忙著吃顆安眠藥,好好地睡一覺了。鄺裕民給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萬一上午有什麼事發生,需要腦子清醒點。但是不吃就睡不著,她是從來不鬧失眠症的人。 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臺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這印度人在旁邊,只有更覺得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麼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單據遞給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聲說。 他臉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來奪門而出,門口雖然沒人,需要一把抓住門框,因為一踏出去馬上要抓住樓梯扶手,樓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聽見他連蹭帶跑,三腳兩步下去,梯級上不規則的咕咚嘁嚓聲。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們形跡可疑,只好坐著不動,只別過身去看樓下。漆布磚上噠噠噠一陣皮鞋聲,他已經衝入視線內,一推門,炮彈似地直射出去。店員緊跟在後面出現,她正擔心這保鏢身坯的印度人會拉拉扯扯,問是怎麼回事,耽擱幾秒鐘也會誤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車份上,並沒攔阻,只站在門口觀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門。只聽見汽車吱的一聲尖叫,倣佛直聳起來,砰!關上車門——還是槍擊?——橫衝直撞開走了。 放槍似乎不會只放一槍。 她定了定神。沒聽見槍聲。 一鬆了口氣,她渾身疲軟像生了場大病一樣,支撐著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來,點點頭笑道:「明天。」又低聲喃喃說道:「他忘了有點事,趕時間,先走了。」 店主倒已經扣上獨目顯微鏡,旋準了度數,看過這只戒指沒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剛才講價錢的時候太爽快了也是一個原因。她匆匆下樓,那店員見她也下來了,頓了頓沒說什麼。她在門口卻聽見裡面樓上樓下喊話。 門口剛巧沒有三輪車。她向西摩路那頭走去。執行的人與接應的一定都跑了,見他這樣一個人倉皇跑出來上車逃走,當然知道事情敗露了。她仍舊惴惴,萬一有後門把風的不接頭,還在這附近。其實撞見了又怎樣?疑心她就不會走上前來質問她。就是疑心,也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她執行了。 她有點詫異天還沒黑,倣佛在裡面不知待了多少時候。人行道上熙來攘往,馬路上一輛輛三輪馳過,就是沒有空車。車如流水,與路上行人都跟她隔著層玻璃,就像櫥窗裏展覽皮大衣與蝙蝠袖爛銀衣裙的木美人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們一樣閒適自如,只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關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後來輛木炭汽車,一剎車開了車門,伸出手來把她拖上車去。平安戲院前面的場地空蕩蕩的,不是散場時間,也沒有三輪車聚集。她正躊躇間,腳步慢了下來,一回頭卻見對街冉冉來了一輛,老遠的就看見把手上拴著一隻紙扎紅綠白三色小風車。車夫是個高個子年青人,在這當日簡直是個白馬騎士,見她揮手叫,踏快了大轉彎過街,一加速,那小風車便團團飛轉起來。
「愚園路,」她上了車說。 幸虧這次在上海跟他們這夥人見面次數少,沒跟他們提起有個親戚住在愚園路。可以去住幾天,看看風色再說。 三輪車還沒到靜安寺,她聽見吹哨子。 「封鎖了。」車夫說。 一個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牽著根長繩子過街,嘴裡還銜著哨子。對街一個穿短打的握著繩子另一頭,拉直來攔斷了街。有人在沒精打採的搖鈴。馬路闊,薄薄的洋鐵皮似的鈴聲在半空中載沉載浮,不傳過來,聽上去很遠。 三輪車夫不服氣,直踏到封鎖線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風車擰了一下,擰得它又轉動起來,回過頭來向她笑笑。 牌桌上現在有三個黑鬥篷對坐。新來的一個廖太太鼻樑上有幾點俏白麻子。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來了。」 「看這王佳芝,拆濫污,還說請客,這時候還不回來!」易太太說:「等她請客好了!——等到這時候沒吃飯,肚子都要餓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氣好,說好了明天請客。」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說話不算話,上次贏了不是答應請客,到現在還是空頭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頓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該請請我們了,我們請你是請不到的。」另一個黑鬥篷說。 他只是微笑。女傭倒了茶來,他在茶杯碟子裏磕了磕煙灰,看了墻上的厚呢窗簾一眼。把整個墻都蓋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還有點心驚肉跳的。 明天記著叫他們把簾子拆了。不過他太太一定不肯,這麼貴的東西,怎麼肯白擱著不用? 都是她不好——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布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邊。「特務不分家」,不是有這句話?況且她不過是個學生。他們那夥人裏只有一個重慶特務,給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戲院看了一半戲出來,行刺失風後再回戲院,封鎖的時候查起來有票根,混過了關。跟他一塊等著下手的一個小子看見他掏香煙掏出票根來,仍舊收好。預先講好了,接應的車子不要管他,想必總是一個人溜回電影院了。那些渾小子經不起訊問,吃了點苦頭全都說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撳滅了香煙,抿了口茶,還太燙。早點睡——太累了一時鬆弛不下來,睡意毫無。今天真是累著了,一直坐在電話旁邊等信,連晚飯都沒好好地吃。 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統槍斃了。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當然他也是不得已。日軍憲兵隊還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視內政部為駢枝機關,正對他十分注目。一旦發現易公館的上賓竟是刺客的眼線,成什麼話,情報工作的首腦,這麼糊塗還行? 現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說他殺之滅口,他也理直氣壯:不過是些學生,不像特務還可以留著慢慢地逼供,榨取情報。拖下去,外間知道的人多了,講起來又是愛國的大學生暗殺漢姦,影響不好。 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幹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請客請客!」三個黑鬥篷越鬧越兇,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應的!」 易太太笑道:「馬太太不也答應請客,幾天沒來就不提了。」 馬太太笑道:「太太來救駕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請是不請?」 馬太太望著他一笑。「易先生是該請客了。」她知道他曉得她是指納寵請酒。今天兩人雙雙失蹤,女的三更半夜還沒回來。他回來了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看來還是第一次上手。他提醒自己,要記得告訴他太太說話小心點:她那個「麥太太」是家裏有急事,趕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進來不久他就有情報,認為可疑,派人跟蹤,發現一個重慶間諜網,正在調查,又得到消息說憲兵隊也風聞,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動,不然不但被別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於他有礙。好好地嚇唬嚇唬她,免得以後聽見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鬧。
「易先生請客請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歸太太的,說好了明天請。」 「曉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說哪天有空吧,過了明天哪天都好。」 「請客請各!請吃來喜飯店。」 「來喜飯店就是吃個拼盆。」 「噯,德國菜有什麼好吃的?就是個冷盆。還是湖南菜,換換口味。」 「還是蜀腴——昨天馬太太沒去。」 「我說還是九如,好久沒去了。」 「那天楊太太請客不是九如?」「那天沒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們不會點菜。」
「吃來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訴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 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文/張愛玲 一九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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