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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荷聽雨的韻味——李商隱《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賞析

殘荷聽雨的韻味——李商隱《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賞析

過常寶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衙去,走馬蘭台如轉蓬。

  《紅樓夢》第四十回寫眾人游大觀園,寶玉嫌「破荷葉可恨」,嚷著要把池中的殘荷拔去。林黛玉卻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讀到這一節,我常常覺得詫異,詫異的不僅是林黛玉對「殘荷聽雨」意象的鐘情,還有她對李商隱的拒斥態度。李商隱《柳枝五首》序記載了一個叫柳枝的少女,精通音律,當她聽到李商隱的《燕台詩》時,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並相約詩人曰「與郎俱過」。同是多情少女,為什麼林黛玉會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呢?而「留得殘荷聽雨聲」又有什麼特別的意味,使得她如此留戀呢?

  「留得殘荷聽雨聲」是一種追憶。當人們很親切地追憶並再現從前的景況時,那一特殊的情景對追憶者有著意義,一對於一般的追憶而言,它往往也同時意味著一種面向未來的希望和規劃;但殘荷聽雨卻與此不同,那些搖曳在秋雨中的敗葉枯枝,不再意味著對葉綠花紅的任何憧憬,而是它的終結。在這自覺的終結體驗中,卻有著對枯萎過程最為深沉的絕望和抗議。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追憶,是一種更加真切的精神體驗,它對李商隱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這一首《無題》詩能使我們進一步領略這種追憶的複雜韻味。

  這首詩所描述的是一段不期而遇的愛意,它發生在一個通宵達旦的宴席上,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了的官場交際活動,從「隔座送鉤」、「分曹射覆」看來,那個女子是其中一個陪酒歌妓。但正是這個女子,卻和李商隱在一片嘈雜之中,共同享有一份溫情。我們還不能把它稱為愛情,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只是一個兩情相悅的萌髮狀態,也許它只表現在一個相互憐惜的眼神中。詩人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一定想知道。一切都平淡如常:飲酒,行令,所有的感受都淹沒在嘈嘈雜雜的喧囂之中。沒有表白,沒有承諾,也沒有任何約定,當應衙的鼓聲響起來的時候,一切又都消逝在忙忙碌碌的走馬一般的日子裡。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那只是一個溫馨的情境,就象已經逝去的星辰和風,只留下一種淡淡的歡喜,一種深切感動,還有揮之不去的憂傷,使詩人不能放棄。這一切都源於一個溫馨的情境。

  「身無彩鳳雙飛翼」,所悲嘆的首先是現實的困頓和絕望。李商隱少有才名,得顯要賞識,人生象鼓滿了風的帆,錦繡前程歷歷在目;但一次過於輕率的多少有些功利色彩的聯姻,使這一切都成為過眼雲煙,不僅如此,李商隱還不得不背著忘恩負義和首鼠兩端的罪責,艱難地前行。李商隱以自己的前途為年輕的衝動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多年的艱難的游幕生涯,使得李商隱體驗了人生的無常和孤獨,成為一個漂泊無根的人。一顆破碎的心靈由於對歸宿的渴望,而變得多愁善感,變得多情。為了抗拒著冷漠無望的現實世界,詩人開始演繹、沉湎於一個又一個的溫情體驗。而「心有靈犀一點通」,既是指相互賞識、兩情相悅,也是指對彼此命運的認同。由此而生髮的兩情相悅,正是詩人所不斷尋覓的自我拯救之道。

  但一切都會改變。在「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中,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失落感正被詩人醞釀著,使我們隱約聞到一種悲傷的氣息。詩人在第一句重複了兩個「昨夜」,它提醒我們這只不過是一種追憶。據「走馬蘭台」一句推測,這一追憶發生在次日的官衙中。追憶是個人的事情,當詩人進入追憶之中的時候,它摒斥了外在現實世界,將「走馬蘭台」的無奈棄之一旁,回歸到屬於自己的絕對真實之中,所以,它首先是對現實世界的逃避。此外,在一個感情波瀾之後,詩人選擇追憶,而不是謀劃和憧憬,它還表明了詩人就這一件情事本身,已經做出了一個了斷,那就是自覺的放棄。正是這放棄的選擇使我們感到震撼和失落,那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決斷。

  對這一段溫情的放棄是令人難以接受的。當詩人在自己的腦海里象慢鏡回放一樣,重新體味著昨天晚上的一切,體味那已然消逝的星光和微風,體味永遠佇立在那裡的畫樓和桂堂時,一切是如此的親切,每一個細節都不會被遺漏,因為每一個細節都有過深深的感動,這其中更有無限的惋惜和依戀。這是真正的追憶,它不包含有任何希望,這裡有生命深處的大絕望。春酒已經飲盡,也許永遠不會再有;蠟燈已經熄滅,也許永遠不會再次點亮,但那種溫潤和暖意,將永遠留在詩人的心中。追憶,使一切嘈雜都隱去,只剩下星光閃爍、微風輕拂,只剩下溫暖的酒和搖曳的燈。就象無聲電影一樣,追憶虛化了昨晚的一切,只有溫情,沒有情節,因此無法謀劃,只能回味。我們只能說,李商隱所希望得到的只是一種虛幻的感受,他自覺地放棄了現實的可能性。但昨夜畢竟美好,令人深情留戀,那麼,李商隱如何會心甘情願做出放棄的選擇呢?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現實仕途的絕望,人生信念的毀滅,可以通過感性世界來拯救。但在情感世界中,人就一定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嗎?李商隱在自己的漂泊生涯中,有過多次愛情體驗,戀愛的對象多不可考,有指為女冠、宮女、官妓,甚至主官的妻妾。無論如何,每一次愛情體驗,對於李商隱來說,都是一次生命激情的燃燒,「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每一個難熬的朝朝夕夕,既意味著對時光的珍惜,也意味著對時光的恐懼。所有的愛情都不會有結果,只留下深深的傷害和痛苦,留下一個個憂傷的追憶。那些毫無希望的愛情,還值得再次去追求嗎?但追求中那些溫馨的生命體驗,又怎能輕易捨棄呢?一次次身心俱疲的失敗,使得李商隱選擇了追憶。追憶是一種退縮,是一種絕望的追求,也是最後的守護。「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枉然」,因為結局的「枉然」,所以只能追憶;因為不讓任何情節發生,所以只留下追憶,但在追憶中,溫情卻得到最小心翼翼的守護。對於李商隱來說,追憶已經成為一種最真實的生存狀態。因為現實朝夕變幻,即使艷若嬌荷,即使激情如火,也終將枯萎消逝,艷麗和激情是一種虛假,而虛假背後的悲哀才真實,所以,李商隱只能把人生虛擬為一個情境,在這個情境中為自己保留下最值得珍惜的東西。「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語時」,是將當下刻意演繹為一種追憶;而「留得殘荷聽雨聲」則是一種對既往的追憶。對此在生命的真切感受,使得詩人深情地迷戀那沒落於深秋殘荷上淅淅瀝瀝的雨聲。

  林黛玉之所以能夠認同殘荷聽雨,也是因為她對生命,對愛情的執著和恐懼。命定的敏感,使得林黛玉過早地窺破了人生的渺茫,過早地領略到無常的風刀霜劍,但林黛玉就是為還淚而生的,她不能放棄生命深處的溫情,因此,也只能象李商隱那樣,在一個過早來臨的深秋,死死守護著那些瑟瑟的殘荷。於是我們知道,所謂不喜歡李商隱詩的宣言,不過為了掩飾自己內心中恐怕被人窺破的恐懼;對「殘荷聽雨」的認同,又將她的恐懼和孱弱無情地泄露出來。這大約就是殘荷聽雨的況味吧。

原載《文史知識》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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