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殘酷與蒼涼?的美
賈平凹看過張愛玲的小說後,就深深中了她的毒。他說:「世上的毒品不一定就是鴉片,茶是毒品,酒是毒品,大凡嗜好上的東西都是毒品。」
對此筆者深有同感。很早時候,在電影上看過張愛玲傳奇,看過後只覺得張愛玲是個奇特的女子,又覺心情陰鬱。此後對張愛玲這個名字只是一些關於評論她的文字片段在腦海滑過。直至看到她的《傾城之戀》,便深深著迷。
女主人公白流蘇是個不幸的女人,在娘家那樣的家庭里她覺得快過不下去了。這時「救命草」——范柳原出現,她抓住了。她是個自私的、功利又精明的上海女人,但也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這麼一個女人卻也得不到好結果,因為范柳原並不想跟她結婚,只是想讓她作他的情婦。白流蘇抗拒過,但最後還是做了她不想做的事,變成了范柳原的情婦。
這時小說的結局實質已經定了,沒想到戲劇性的事情出現了,發生了戰爭,戰爭後他們倆的命運、關係改變了。一座城市的淪陷成就了他們的愛情。所以白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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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看這似乎是大團圓結局,但這並非是一般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喜結局,小說有一段描述他們的話:柳原靠在牆上,流蘇也就靠在牆上,一眼看上去,那堵牆極高,望不見邊。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甚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甚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那時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在時代巨變面前,人是多麼的無力。所謂的天荒地老、此情不渝只有在文明毀滅後才會產生一時的真情,一旦「文明」回復,他們之間也就只剩下情慾的交往了。他們的婚姻無論是成功或是失敗,結局都是蒼涼的空虛。
讀了張的小說,猶如逛大的園子,弄不清了從哪兒進門的,又如何穿徑過橋走到這裡?又像是醒來回憶夢,一部分清醒,一部分無法體會,恍恍忽忽,迷迷糊糊,心中彷彿壓著一塊大石。張愛玲的小說有兩個特色,一個叫殘酷,一個叫蒼涼。但實際上這兩個是一個事情,只不過張前期創作的小說殘酷色彩更濃,後期小說則蒼涼色彩更重。
她的小說透著殘酷與蒼涼,是因為她用兩個視點去寫作。一個是人間視點,另一個是非人間視點。那是一種俯看整個人間的那麼一個視點,把整個人類的悲哀,或人類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整個看在眼裡。她用這種冷靜的,對人間深刻透徹的悟解的態度告訴你:人生的本質就是這樣。
這個結果就是殘酷。張愛玲的這種寫作態度使我聯想到魯迅。在中國現代作家裡,大概只有張愛玲和魯迅可以做到這點。經歷更多後的張愛玲,她覺得人間的殘酷是人必須面對的一個現實,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你都得面對這個現實。這就是蒼涼。
魯迅從經歷過家道中落的無奈,飽嘗了人間冷暖,深味了世態炎涼,到青年的富國強兵夢、醫人濟世夢等的破滅,終於看到人的本質,國民的劣根性。所以他筆觸尖銳深刻,血淋淋地把人的本質揭露出來。
張愛玲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她的作品瀰漫著濃厚的悲劇色彩。她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悲劇感敘述一個個悲涼的「傳奇」,「走進傳奇世界,我們就可以感到悲涼、沉重、窒悶無所不在。這裡,沒有生的氣息,沒有時代的喧囂與騷動,猶如一個鬼魅的世界,充塞著『大大小小沒投胎的鬼』。」人性的自私、卑瑣、冷漠、虛偽、扭曲、變態,其筆下一覽無遺;愛情的虛假、無愛的婚姻、生命的殘酷與脆弱,在其作品中處處可見。
她的整個創作滲透著一種悲涼的陰氣。一個作家的寫作風格必源於他(她)所處的社會環境,成長的經歷,社會的經歷。張的小說讓我中毒,她的一生傳奇的身世讓我震驚,心情沉重。這麼一個深刻的傳奇女子卻沒有大談其「痛苦經」,而是那麼冷靜地把人世間的殘酷和蒼涼理所當然地給道出來。??
一、張愛玲的人生悲劇?
前面說過,張愛玲的小說之所以寫得殘酷是因為她用了兩個視點去寫。人間視點和非人間視點。第一個視點,她承認人生的價值。第二視點,她揭示出這種價值的非終極性。她就好像一個站在人間外的旁觀者,高高在上地、悲天憫人地冷眼看著人間發生的一切。
張愛玲小說里的「人」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一些「好人」,他們都是善良的,他們對於生活都有一些小小的美好的願望,都有一種向著好的程度不同的發展。但是在張愛玲的筆下,這些願望都落空了。這些人都無辜得很,都活得很慘。這就是生活的本質。張在交待小說結局時都是不留餘地的、狠狠的,無情冷漠地直接把這個人真實的命運給揭示出來。她赤裸裸地告訴你:人生就是這麼殘酷。你無法逃避,只能面對。
這是一種很徹底的悲觀的態度。「張愛玲所記錄下來的小人物,不可避免的做些有失高貴的事情;這些小故事講情為叫人悲哀,不由得使人對於道德問題加以思索。張愛玲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她同簡·奧斯汀一樣,態度誠摯,可是又能冷眼旁觀;隨意嘲弄,都成妙文。這種成就恐怕得歸功她們嚴肅而悲劇式的人生觀。」
這在其他的中國現代作家那裡,也許要麼就是沒有想到,要麼就是想到了,不忍心或者不敢這麼寫。但是張愛玲和魯迅他們就寫到了。在張愛玲的早期小說中,她把這種殘酷性寫得非常滿,整個把小說寫得很充裕,很飽滿,寫得非常徹底。這時的她年輕氣盛,覺得好像什麼都能寫,什麼都可以寫明白。
她的很多小說都收集在《傳奇》這本書里,看過後會發現,《金鎖記》、《茉莉香片》、《紅玫瑰白玫瑰》、《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這些小說她就把這種殘酷之美寫到非常極致之處,寫得非常徹底。她把這種人和人之間,人和他人的命運之間的衝突,都寫得很激烈。與此同時,她小說的意象很豐富,語言也華麗。
圖片發自簡書App比方說在《茉莉香片》中,男主人公聶傳慶把女主角言丹朱打了一頓,打得要死。言丹朱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她覺得聶傳慶很孤獨、很可憐,只想幫助他。但沒想到這麼好的一個女子卻被聶傳慶打得要死。張愛玲曾經說過,她的筆下沒有一個角色是完人,但比較合乎理想的一個人物,那就是言丹朱。
為什麼這麼一個理想的好人卻遭遇這麼一個無辜悲慘的結局呢?聶傳慶的想法里,他認為言丹朱根本不應在這個世界是存在,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仇恨,仇視女人,他就要找一個報復的對象,於是他選了幫助他的言丹朱。但是小說結尾卻說:「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里見到她。他跑不了了。」這整個小說都是從聶傳慶的心理出發,他想:「他是跑不了。」最後他也就這麼做了。當作者寫到他跑不了的時候,是把聶傳慶放到一個位置上,這時張愛玲是站在人間視點之上寫的了。
《金鎖記》這篇小說給我的心靈留下的震撼是最深的。女主人公曹七巧是張愛玲筆下惟一一個徹底的人,她似乎超越了張愛玲對待一般人物的一種安排。曹七巧的徹底是徹底破壞。她破壞一切:破壞她兒子的老婆,他們幾乎都被她折磨死了。女兒也被她破壞了,最後曹七巧也把自己給破壞了。如果小說就這麼完了,曹七巧就是人世間的破壞英雄了。
但小說的結尾寫到七巧的女兒長安和一個男的在街上一起走,男的還給她買了一雙弔帶襪。這說明曹七巧的能力還是有限的,她是人世間的一個鬼,她的力量超越不了這個範圍。
張愛玲在寫這個小說結尾的時候,眼光是在人世間和人世間以外,在人世間以外來看曹七巧的無能為力的。「七巧是特殊文化環境中所產生出來的一個女子。她生命的悲劇,正如來里斯多德所說的,引起我們的恐懼與憐憫;事實上,恐懼多於憐憫。」
張愛玲正視心理的事實,而且她在情感上把握住了中國歷史上那一個時代。一個出身不高的女子,儘管她自己的心裡不樂意,投身於上流社會的禮儀與罪惡之中;最後她卻成為上流社會最腐化的典型人物。
七巧是社會環境的產物,可是更重要的,她是她自己的各種巴望、考慮、情感的奴隸。張愛玲兼顧到七巧的性格和社會,使她的一生,更經得起我們道德的玩味。
這是張愛玲小說早期的特點。用人間視點和非人間視點來俯看人世間的悲劇,寫出那個特殊時代人性的陰暗面。人的靈魂通常都是給虛榮心和慾望支撐著的,把支撐拿走以後,人變成了什麼樣子,這就是張愛玲要寫的。
可同在《傳奇》這本書里的小說,有些小說卻與《金鎖記》、《傾城之戀》等這部分小說有些不同了。為什麼會這樣呢?原來《金鎖記》、《傾城之戀》等這部分小說在1945年之前,而1945年後寫的小說風格前期寫的就不同了。時間不同了,發生的事,經歷的事也有所變化了。
張愛玲是在1923年出名的,那年她23歲。自《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後,張愛玲幾乎月月小說問世,篇篇震動文壇。她的創作,幾乎沒有過程,飛快地登上了燦爛高峰,並在瞬間紅遍上海,可謂「橫空出世」。「出名要趁早」是她那時的口號。1943、1944這兩年被稱為「張愛玲年」。
她如魚得水地享受這一切。我們可以理解她為什麼在早期小說創作中表現出的年輕氣盛,什麼都能說,什麼都可以說得清了。並把這種殘酷之美寫到極致非常。這樣的一個女子為什麼卻以超然度外,冷眼地看世界,把小說寫得殘酷呢?這可以從她的身世經歷中尋找到答案。??
(一)童年悲劇。?
張愛玲出生於官宦世家,李鴻章是她的曾外祖父,但到了張愛玲這一代時已是家道中落。她生長在一個彷彿空洞腐蝕的沒落貴族家庭,張愛玲是以詛咒的方式讓一個世代隨她一起死去的。
張愛玲從小聰明伶俐過人,是在書海里生長的,父親與母親的藏書使她如同長在肥沃的土壤里大量汲取養分。她最喜讀的是《紅樓夢》,為大觀園中的大家庭中那人生悲歡所吸引,那種種的熱鬧與凄涼和生存的奇峭與冷酷,令她似有所悟。
她十四歲時便仿照《紅樓夢》寫了《摩登紅樓夢》。張愛玲從小在中西合璧的文化天地中自得其樂地生長著。她做著出盡風頭的夢幻,想要比林語堂張恨水還要出風頭,要穿最別緻迷人的衣服去週遊世界。能在上海有一處屬於自己的別墅洋房。過一種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這幾乎是每個女孩都奢侈的「小資夢想」。
但夢想被現實擊碎了,父親和母親終於因感情不和在爭吵中分手了。也許張愛玲早從《紅樓夢》中知道大家庭的黑暗。「人間無情」是她對家最簡潔的概括。因此,她早就在意識里竭力淡化家的意念,基於她對家的本質認識。所以,張愛玲只是平靜地看待父母的離婚,她認為長痛不如短痛,眼凈耳凈心凈為好。
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里使她過早明白,親情於她並無實質意義。這在張愛玲早熟的心間留下了陰影。以致她母親要遠行跟她告別時,母親竟看不到她半點的惜別之情。即使她母親走了,張愛玲流了很多淚,她卻依然清醒地認為這是哭給自己看的,是為了排解的需要,而並非是為了母親。
親情觀念於她是多麼淡薄。她活著只是為自己。所以她是自私的、實際的、功利的。母親的遠行,後母的加入,家裡便整日繚繞著鴉片的煙霧。面對繼母的挑撥離間,精神的打擊,父親的毒打與囚禁,還差點死在父親的槍下,張愛玲終於在1983年逃離了父親的家,斷絕了與父親的聯繫。
逃出家庭的張愛玲即使在離亂中生活,吃盡人間苦頭,也並沒有恨父親與繼母,只是在心裡可憐他們。她對他們笑了,高高在上地笑了,悲天憫人地笑了。
她所經歷的家庭生活和親情於她是殘酷的,早慧的她卻明白這是人間本質、大家庭的黑暗。家世的變遷,人情的冷暖,給張愛玲的刺激很深,在她的心靈深處藏下了悲哀的因子。因此她能站在世間外超然俯看人類的悲哀。??
(二)少年求學的無奈?
張愛玲天資聰明,她在文學方面的造詣很高,在求學期間所寫的文章已被老師教授所賞識。中學時期的張愛玲已被視為天才。逃出父親家的她過著顛沛流漓的生活,卻對學業執著追求。
她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考上了倫敦大學,卻因為趕上了太平洋戰爭,只得去讀香港大學,在那裡她一直名列前茅。要畢業了,香港又淪陷,關於她的一切文件記錄盡數被燒毀,她只得回到上海來,進聖約翰大學,可是不久她就退學了。
對於這些經歷,她輕輕地說了幾句話:「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罷?……我應當有數。」而此時,又正是社會動蕩,內憂外患,戰亂頻繁時期,這種動亂時代的社會氛圍,強化著張愛玲的危機感,她感到自己生活的那個世界,除了混亂就是冷酷,她實在無法產生對家庭、對周圍環境的愛和溫情。
正是由於這種失落於家庭,失落於時代,以及戰時特定歷史時期的失落三者的作用,共同形成了張愛玲複雜的心靈。這一人格心理決定了她對人性的悲觀、對歷史的悲觀、對現實的悲觀,這種悲劇式的人生觀也就形成了她精神上的悲觀氣質,不是淡淡的哀愁,也不是美麗的憂傷,而是令人徹骨冰冷的傷感。
這種特點明顯地表現於她的早期小說《傳奇》中。她所經歷的於她來說,似乎已達到了極限。?
張愛玲早年的生活被強行分裂為光明與黑暗各一半,被父親與母親亦各自佔據她心靈的一半,被父親虐待囚禁而叛逃,令她與父權社會斷裂,香港之戰讓她洞視人心的自私無恥,她經歷了一次時代啟示與異地的成年禮,回到上海立刻大放異彩,職業作家的身份保障她生活並獲得獨立的尊嚴,愛情與女性情誼滋潤並擴大她的創作能源。
張愛玲在文本中的地位始終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觀的,作者自我的情感態度和價值觀念非但並不附著或認同於本文中的任何一個人物,反而成為一種獨特的反照視角更加清晰地映襯出文中人物的麻木不覺和猥瑣難堪。
這一點,構成了張愛玲《傳奇》小說的「疏離」物質和「非自傳性」特點,作者張愛玲在這些小說中所處的位置,是冷漠而超然的「旁觀者」。這就是她能夠用兩個視點去寫作,筆觸尖銳地揭露文明,道出人世殘酷的原因,並能把人性的醜惡寫到極至之美,把普通的小人物的命運結局寫得殘酷至極。??
二、張愛玲的殘酷與蒼涼?
張愛玲的盛世如曇花一現。她之所以高呼「出名要趁早」是因為在那樣的動蕩時代早慧早覺的她預感這個世界的不肯定,她隨時都有強烈的危機感。?
正是在她盛世之年胡蘭成結識了她,明慧達練的張愛玲竟彈指之間為朝秦暮楚的胡蘭成所俘虜,基於胡蘭成諳熟女性的心理,聰明的他能從張愛玲冷漠、孤僻的外表看穿她內心的渴求:渴求人類真心、真情,是愛的崇拜者、尋求者和表達者。
因此,註定張愛玲在她早的短暫的婚姻中是個深刻的失敗者。他們兩人在一九四四年八月結婚,那一年張愛玲二十三歲,胡蘭成三十歲。次年八月日本投降,胡蘭成匿名逃亡,一九四七年六月離婚。不到三年的婚姻,聚少離多,又加上其他女人的介入,最後落得凄涼的下場。
離婚是她主動提起,又寄上一筆錢,表現了她的厚道和慷慨。胡蘭成卻把他們的婚戀描繪得天花亂墜,張愛玲對此非常反感。張愛玲的中年好友愛麗斯說的比較可信:「她說自己對丈夫的情感,多半也因丈夫欣賞她之文才,又給她文學上的挑戰,他又會欣賞她四十年代的華服,但是她熱戀的丈夫,結果還是背棄了她。」「他離開我之後,我就將心門關起,從此與愛無緣。」
結束婚姻的張愛玲因胡蘭成關係的影響被誤解為『反共作家』。從此,她的「盛世之途」走向下坡路,一滑再滑。這一段時間裡她的內心備受煎熬,一方面得面對外界對她「文化漢奸」的種種攻訐,一方面又得面對熱愛的人的背叛。當時才二十六歲的張愛玲大量地掉頭髮,一種蒼涼哀傷之感夾雜在跟題旨無關的文章中。??
(二)繁華散盡,蒼涼依舊?
張愛玲在文學創作上經歷了八個春秋。其出名時的繁榮,婚戀的幸福與快樂,以及時局急速的變換和情感的受挫,這一切,對於尚很年輕的張愛玲來說,來得太早、太快、太多。
她幾乎是在很短的時間裡,走完了正常人需要一生走完的路程。她經歷得愈多,所得越豐。對於在上海的淪陷時期「橫空出世」的張愛玲來說,她的創作高峰只有兩年,精品也只有幾部。但她卻在這有限的時間和作品中,開放出她燦爛的智慧。這朵智慧之花開得如此恣肆、美麗、生動,潑刺刺的繞有特色,愈加襯托出開放後的蒼涼無比。
所以在《傳奇》這本書中,我們就會發現早期的小說與後期小說風格不同了。45年之前寫的為早期小說,在這之後創作的即是後期小說。「殘酷」的風格貫穿張愛玲小說的全部。而「蒼涼」則是後期的主要基調。
在後期小說中,小說的情節性減弱了,以及相伴隨的小說里的意象也減少了,色彩變淡了。「張愛玲早期的《傳奇》皆有所本,後來的小說更是尊重真人實事……她後期小說強調小說的『真實性』,追求『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這與她的蒼涼美學並不違背,不管是前期或後期的作品,它們的底色依舊是蒼涼的。
她中年之後顯然更鐘情後者『平淡近自然』的寫法,早期的作品寫得濃。」之前她把這種殘酷性寫得很飽滿,在後期小說中則沒有那麼宣揚和強調了,更多寫的是人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更強調的是蒼涼。
蒼涼就是就說,殘酷是人必須面對的一個現實。這時的她覺得有的事情是沒法說,說不清楚,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做的只能把它接受下來。她用蒼涼的心境站在「人間非視點上」把整個世界看得更清了。
我們可以從《留情》這篇小說中體會到後期寫作特色。小說的男主人公米先生娶了個小老婆叫敦鳳。小說開始寫到米先生的太太生病了,米先生想去看她。卻因為小老婆不高興不敢去,最後隨敦鳳去舅母家。
在舅母家呆了好長時間後,終溜得出去看太太。這時敦鳳卻跟舅母說她跟米先生其實沒有什麼感情,跟他只是為了生活而已。之後米先生回來了便跟敦鳳一起回去了。這時候小說寫天上出現了一道虹,米先生看到就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的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
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可是正因為這樣,米先生還得要留著跟敦鳳的情,雖然這情並沒有什麼情。敦鳳也要留住跟米先生的情,因為她也要活下去。小說在結尾的時候說:「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
還有一篇小說《鴻鸞禧》,這個小說講述的是一個人家娶媳婦。本來說是喜事,讀起來卻是苦澀滋味,完全是悲的味道,淡淡的一種悲哀。書中描述即將結婚的新娘就像一具屍體,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這裡沒有喜慶的氣氛,婚姻等待女人的是死胡同,在這裡,婚姻象徵著女人生命的結束。
這種悲喜交集正反映了作者的兩種視點,悲是人間視點的體現,因為覺得它有價值,才有悲涼的感覺,而喜就是一個非人間視點,她看出它可笑之處,它的無價值之處。「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卻「爬滿了蚤子」。張愛玲已在這句話里貫注了她對人生的蒼涼的註解。??
(三)相偎的靈魂?
經歷愈多,過程越苦澀。涉過盛世之年的張愛玲,無論她多麼努力追求自己的理想,上蒼似乎不再眷顧她。她飄泊異國的生活是潦倒的,生活的拮据使得她成為名符其實的賣文為生的寫作機器。
後來她遇見到了第二個丈夫賴雅,生活似乎有了起色,她對生活又充滿了信心,重塑了自己的理想。一個是為第一次婚姻封閉感情的中國女作家,一個是不願再被婚姻束縛的美國劇作家;一個正在盛年,一個卻已貧病交加。
在戀愛期間,張愛玲已知賴雅並無經濟能力,但他們還是相愛了。結了婚,可他們並沒因此在經濟上有好轉。張愛玲一面要為生活寫作,一方面要照顧賴雅的身體。雖然如此,他們在感情上依然過得很幸福,因為他們相愛著,真正的為對方惺惺相惜
。但冷酷的命運仍然沒有放過她,賴雅年老體衰中了風。經濟的拮据使得張愛玲為了錢台灣、香港兩地跑,可這時張愛玲這個名字在中國是很敏感的,她的作品不再受歡迎。為了寫作她眼睛熬出了血,可她的作品並沒有獲得預想的收穫。她狼狽地回到了美國。
他們相依相偎地過著日子。可最終賴雅年老體衰中了幾次風,全身癱瘓,卧床四年,張愛玲的生活大亂,紐約夢也碎了。終於他離她而去了。她的心也跟著去了。這次她為婚姻付出了莫大的代價。雖然他愛她,她也愛他。早年她從不和睦的家庭是悟出人間無愛,中年她又從兩次失敗的婚姻中體悟出愛情的短暫。
她從賴雅的身上,又一次體會到一種永恆的人生悲劇。人生的殘酷她已經品嘗得夠多了。她活著只是為了活著這具體目的而已。喪夫不久之後的張愛玲被接受訪問時,她說:「人生的結局總是一個悲劇,但有了生命,就要活下去。」
在最終的結局面前,人類的一切努力既顯得不可一世,有挑戰的意味;又顯得毫無意義,終歸要沉寂。恐怕這就是這個時期張愛玲的心境了。?
(四)永言不盡的蒼涼故事?
這種蒼涼的心境在她50多歲時寫的《同學少年都不賤》更能體現出。蒼涼,就是一個人活在世上非常不容易,但是還是得活下去。那麼就要給自己找一個支點,找一個生存的理由。經歷更多後的張愛玲,她不再只是好奇地『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地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里,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驗。」
她創作於這一時期的《色、戒》、《相見歡》、《浮花浪蕊》、《同學少年都不賤》等作品都不同程度地融入了自己真實的人生際遇,作者與作品中的人物視點也有了一定程度的重合。
我們並不難發現在她該時期小說的女主人公身上發現張愛玲本人經歷和個性的投影,這一點在《同學少年都不賤》的趙珏身上體現得最為顯豁。趙珏雖然堅持了自己不受現實功利干擾的純粹的情感選擇,但依舊如情感為金錢所困的七巧一樣內心充滿慘傷,人類似乎註定了對自身悲劇的無能為力。
張愛玲的現實中的生活和主要經歷在趙珏都得到投射。在對趙珏困頓處境的書寫中,我們已然找不到早年張愛玲對於筆下人物所進行的那種冷漠尖刻的揶揄與嘲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感同身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哀矜與自憐。
女主人公恩娟一直都比另一個主人公趙珏優秀,趙珏活得不如意。可趙珏找到了活著的理由,就是她和恩娟都喜歡一個人,可過不了多久,趙珏不就不願理那個人了。但她卻發現恩娟一輩子沒有走出這個情結。她發現恩娟有一個不如她的地方,就好比肯尼迪死了,她還活著一樣。這就是在殘酷的前提下,人還得活著。
張愛玲在《傳奇》中冷眼旁觀的作者「自我」在《同學少年都不賤》等晚年文本中得到了凸現。如果說《傳奇》中的女性尚對自己的生存悲劇處於不覺的麻木狀態,作者對她們秉持的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態度;那麼在《同學少年都不賤》中,「自傳性」寫作姿態的凸現則使作者對於女性困境的書寫由旁觀者的「哀矜」變為當局者的自剖和自憐。
人空有自學,但缺乏自救的力量,由於作品主人公與作者一樣對自己在凡俗人生中的無奈處境有著清醒的自知和敏銳的察覺,瀰漫於文本之中的蒼涼之感也變得更為濃重和壓抑。在這樣的經歷,有這樣的體會,有那樣的人生態度才能寫出這種殘酷而蒼涼的小說來。?
圖片發自簡書App她後期作品中,不再單單是潑恣恣的色彩鮮艷的圖畫了,而是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詞藻,多一些實質,作品只會更完滿的收穫。這種從主題內內涵到敘事方式都「粗疏」和「灰撲撲」的蒼涼質感,無疑可以使讀者更為深切地體味到她所表達的那種浮世的悲哀。
最後張愛玲就是以這樣一種平淡而蒼涼的姿態,完成著她「人如其文,文如其人」的作品與人生。張愛玲是美麗神秘的,又是偉大的。她所經歷的一生幾乎是濃縮所有女人的所走的路。張愛玲離開俗世紅塵那年是75歲,死於美國。
她死時安安靜靜的,死了六七天才被人發現。她孤獨寂寞地死去讓所有愛她的人吹噓不已。她經歷大喜大悲的痛苦,但她卻沒有選擇三毛那樣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命運。
基於她對生命刻骨地認同:生命是一種自然現象,出現在該出現的時候,終結於該終結的時候。生時用不著吒吒哄哄,死時也用不著讓人爭相觀瞻。所以,她選擇安靜地一個人死去。張愛玲用她自己的蒼涼手勢寫出了一篇篇最不重複的能傳承下來的愛情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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