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中國文化每天都在消失
陳丹青愛說話,能說話,到處說話。他說:「第一,我知道說話一點用都沒有;所以,第二,我保持說話,因為這是我最後一點權利。」他自比「蒼蠅嗡嗡叫」,說話有快感,讓他說好了———無關藝術,只談中國當下社會、文化現狀,甚至是兩性關係。
文化各種民間文化正在消失
王寶菊(某藝術雜誌記者,以下簡稱王):什麼是文化?中國的文化到底是個怎樣的文化?我們應該堅持自己的文化嗎? 陳丹青(以下簡稱陳):文化就是一套價值觀。比如中國重人際關係,就是從五倫裡面走出來的。一整套待人接物、為人處世的觀念,你再怎麼西化,人際關係還是老一套,和西方人際關係不一樣。 另一個對文化的定義,是用留下來的藝術品去界定,文學、音樂、繪畫。 中國真正的音樂是周朝的音樂,到漢代失傳了。後面的音樂,再沒回到那個高度。元劇,失傳了。明的崑劇,也幾乎失傳了,京劇才不到兩百年歷史,早已沒落了。文學呢,整個語言變掉了。古文完全失效,連白話文都變質。當代所有小說家,六十歲以下的,你看吧,一下筆,全是1949年以後的白話文,1979年以後的文藝腔。 但西式的長篇短篇小說起來了,所謂新文學。有的寫得很好,我看了非常感動。但看過就忘了,除了故事梗概,全忘了。不會一讀再讀,不會吟詠再三。 古文,隨時看,隨時感動。 國畫作為畫種、工具,還在。但是山水畫背後的道家精神和生活方式,沒了,剩下一個樣式。油畫之類起來了。幾萬人在吃油畫飯。 各種民族文化、民間文化,正在迅速滅絕。剪紙、秦腔、河北梆子,幾千種玩意兒,每天都在消失。只剩下幾個人在弄,那幾個人一死,就沒人弄了。所以國家現在申請要保護所謂非物質文化遺產。錄音,錄像,存起來。 再一個定義就是古代留下來的建築。中國歷史大約每隔兩百年一個周期,拆!到了共和國,地面上能看到最古的建築,也就是到明朝為止,其他號稱魏晉唐宋,大半是明清重修的。中國的磚瓦木石結構,容易壞,容易拆。問題是拆了兩千年,大樣式在,大風格沒斷。到近百年的一撥一撥拆,可就拆一回變一回,直到全中國變成西式建築了。真正的古迹,像羅馬斗獸場,真是兩千多年前那個斗獸場。現在能做的是,保護一點,裝裝門面,就不錯了,還能算個景點,旅遊賺錢。
價值觀、行為方式,還是活的「中國文化」。文明是可以學的,文化沒法子學。所以還剩人際關係是中國文化,包括對生老病死的態度。但也會慢慢西化,像安樂死。再過幾十上百年,全世界都一樣。 思想總是飢餓的 王:人類的思想會隨著時間推移更加深刻嗎?還是後人僅僅是零敲碎打、拾遺補缺? 陳:思想一直會在。 二十世紀的思想了不起,我覺得思想家更會思想了。當然,可能還是那幾個命題。先秦時代、雅典時代,幾個大命題都碰到了,慾望、恐懼、死亡這些大命題早就說過了,都說得很好很好了。但還是出現了一些大思想家。 哲學可能在沒落,但思想會通過別的方式出來。這思想只在這個時候才有,這個時候需要這思想。 現在「學說」多過「思想」,一種思想出來,很多學說去解釋它,養好多學者。以為學說就是思想,以為學者就是思想者,事情哪有這麼便宜。 思想的團塊沒那麼大了,濃度沒那麼高了,但思想觸及的領域、深度,思想被表達時的複雜、精彩,大大超過以往。 出現「思想危機」,說明思想之所以是思想。思想總是飢餓的。至於中國的「思想」,「百家爭鳴」歷史上只有兩回,一是先秦時代,一是「五四」時代。但「五四」運動大抵是引進西方思想,一連串著名人物都被稱為思想家,現在看回去,能站住腳的沒幾個,「思想」與「思想家」這說法,根本就是西方過來的。
藝術就是「臭美」 王:藝術是什麼?人為什麼需要藝術? 陳:看你怎麼定義呀。我們現在稱為藝術的,在當時根本不是藝術,長城不是藝術,陶俑不是藝術,陶罐更不是藝術,舞蹈、歌唱、圖畫,最早全是巫術,全是拿來派用場的。人類出現「藝術」的時間很短,所謂「純藝術」的說法只有一兩百年左右。 對藝術的定義,我比較認同希臘的納西斯說法,就是自戀。藝術就是人的倒影,貓啊狗啊不照鏡子,人不停地照鏡子。人光是活著還不夠,還要折騰些事情出來,想了解自己,在了解自己的過程中,感受自己,臭美。是的,藝術就是「臭美」。 王:最近公布的中國富豪榜在前四百人中無一人從事文化藝術事業,你覺得這種現象可以理解嗎? 陳:很正常。美國做過一個調查,男人中有46%的人一輩子沒去過美術館。一點不奇怪。當然,中國這樣,既不是反常現象,也不是好現象。中國是出過宋徽宗的國家,把國家都葬送了,但酷愛畫畫,酷愛藝術。顏真卿根本就是個國家幹部,親自領兵抗敵,可是寫那麼一筆好字。周朝出過孟嘗君、信陵君,食客三千。那個時候,什麼事情在今天看來都是文化。 所謂有錢人要弄文化,也是最近的概念,古代全是官府、僧侶或貴族管文化。這是中國的新問題,慢慢會好起來。已經不錯了,許多闊人願意贊助文藝,願意開party。附庸風雅,是推動文化的好動機。投資概念,也是推動文藝的好動機。現在拍賣業越來越火,齊白石的畫賣到一千多萬,他真懂齊白石么?他懂錢。他明白過來:齊白石只有一個,凡.高只有一個。沒有一種投資比得過藝術品———我們的暴發戶們明白過來了。不是明白藝術,而是明白了什麼是投資。 娛樂節目都是偉大的詭計 王:你看電視嗎?看電視是沒品位的表現嗎?陳:看。偶爾看。我不認為電視很無聊,很垃圾。我們的生活並不比電視里出現的花樣更高級。我不拒絕電視。電視有非常好的節目,王志出鏡的《面對面》非常好,王志是唯一合格的電視主持人,堅守媒體立場,不談道德,不抒情,不教訓。《實話實說》也好,我喜歡和晶,她比明星性感,有親和力,適度的幽默滑稽。
當然也有討厭的節目。譬如中央台《藝術人生》。老要逗人談私事,談爹媽,直到嘉賓哭出來,底下哄然鼓掌,看殺頭似的。 可以看點新聞。相信不相信,隨你。 全世界都應該感謝電視,因為絕大多數人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但要批評媒體。媒體是喉舌,不是發音器。媒體起監督作用,所以媒體也要接受監督。 王:媒體怎樣影響了我們的生活? 陳:老話是「寓教於樂」。其實很難做到的。要有高度的文化才能「教」,才能「樂」。我不反對娛樂。把娛樂填滿本來應該讓大家說話的時間,娛樂就變成詭計———不論從好的還是壞的一面說,娛樂節目都是偉大的詭計。 王:韓劇、日劇流行,哈韓族、哈日族在青少年中蔚然成風,你對這種狀況擔心嗎? 陳:我不擔心。請家長們擔心自己吧。我們小時候看完電影就學日本兵,學漢奸,看完《飛刀華》就到處找刀片釘子之類,插上雞毛,看到沒人的地方就「唰」地鏢過去。所有小孩都會模仿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沒什麼奇怪。 日劇韓劇,非常了不起。《我的野蠻女友》,多好啊。香港彈丸之地,台灣一片小島,可是會包裝出F4,包裝出舒淇,包裝出周杰倫。周杰倫多好看啊,半醒半睡似的,我剛聽他一首歌,底下千百位大陸少男少女的嫩喉嚨忽然叫起來,跟海濤似的,真感動人。大陸愣是捧不出這樣的尤物。咱們只會模仿人家,很業餘的模仿,然後瞎擔心。 網路解決想入非非的「非非」王:網路盛行,網路讓我們這個社會更人性化了還是非人性化了?
陳:問題是你怎麼定義人性。人性要聊天,人性好奇,要偷窺,又想跟人講話,又怕被看見———網路是最佳方式。不用跟你見面,看不見你的表情,很曖昧地一來一去,多刺激。不過聽說網路上也能見到對方模樣了。我沒試過。 網路絕對是現代文化孕育出來的。大家都在公寓里不來往。所有人都很孤獨。現在同學之間不親密,大學同學四年,樓上樓下都不來往。所謂都市化、現代化,就是個人空間越來越多,溝通空間越來越少。但人憋不住要和別人溝通,和別人來往———你看馬路上遛的狗,瞧見路對過也來一條狗,那興奮啊!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孤單、性慾、好奇心,網路是為那些害羞的人、想入非非的人預備的。人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想入非非。網路解決這些「非非」,善莫大焉。 網路在古代就是唱山歌,《詩經》就是這麼弄出來的。雲南比賽山歌就是網路大賽嘛。從前是活人唱山歌,現在是機器談戀愛,隔一層。公寓就是鴿子籠,鴿子互相講話多好啊。只是現在的網路沒過去詩意,但很刺激、很快。很快的後果,當然是好得快,散得也快。 人類的慾望從來沒有變。智力比較高的孩子對這種東西很快就會厭倦,所以智力高、性格豐富的孩子活在現在這個世界會比較苦一點。但我相信他也會找到自己的辦法。 明星比大眾真實 王:在一切都娛樂化和明星化的今天,你對各色人等的作秀怎麼看? 陳:挺好啊。作秀與看秀,人類天性;你在一個工業時代,就得像個工業時代;你在商品社會,那就要像商品社會,不可能像別的樣子。 讓這一切發生,很好。如果有什麼事情不好,它會調節。我不特別反感這些。很多人看不慣,那又怎樣?由他去,他要當明星,就讓他當,他要作秀,就讓他作。人類無聊嘛,人類要有一點事情做,否則你要大家幹嘛?你說說看,幹嘛? 我不罵明星。明星挺好,有個別人猖狂,欺負人,但絕不會比貪官更猖狂,更欺負人。貪官欺人太甚,誰敢言語?言語了又怎樣?好,哪位明星使一回性子,眾人就吐口水,要他道歉。我討厭中國人對明星的心態,複雜,陰暗。從古到今都是這樣,對戲子的心態,暗中巴望人家出事兒,心理上滿足。明星被人看死,煩死。阮玲玉、張國榮,死給你看,可憐可敬。他們比大眾真實。
人生 成功觀害死人 王:你小時候的理想是什麼?實現了嗎? 陳:從小就想當個畫家,悶著想,但很明確。幼兒園,1958年大鍊鋼鐵,老師問大家,「長大了幹什麼?」我縮在座位上,說我想當鍊鋼工人。再後來上小學,就唱「長大要把農民當」,可不,果然當農民。 王:你的人生最high的狀態是什麼? 陳:點上煙那一刻,就「high」,煙滅了,蔫了。但可以再點呀。 看書的快樂,聽音樂的快樂,畫布上想要的效果,沒想到的效果,居然出來了,都快樂極了。還有發獃的快樂。窗外的樹葉忽然響起來,無窮快樂。 王:一個人的成功和什麼有關係? 陳:你這話語方式,就是這個功利文化中才會有的話語。(笑)我不會問這個問題。我們這一代人一開始就是失敗的。能不失敗,比方說,能賴在城裡不下鄉,就是大成功啊。老有人來問我,你是怎麼成功的?我沒想到成功。我畫畫,因為喜歡。我不記得小時候有過「成功」的說法。成功觀害死人。你要去跟人比。第一名還是第二名,掙一億還是掙兩億。我對一切需要「比」的事物沒有反應。我從來不看體育節目,誰跑快了0.01秒,我一點興趣沒有,一點反應沒有。但我被贏的表情、得獎的表情吸引:天作孽!多麼英俊漂亮的臉,忽然皺起來,使勁抽泣,使勁控制,還要笑,招手,騰出空來抹眼淚,還得當心別把妝給抹了,桂冠弄歪了。
我最痛苦的就是批分數。我必須批分數。這些孩子並不都是天才,有些真是蠢才,但他不過是想學畫。這個290分,那個289分,一條一條活的性命啊,是人家家裡的寶貝啊,提攜捧扶,養大成人,結果呢,變成一排數字,然後哭喪著臉來道別,買票回老家去了,原因是我判的分。我做不了這樣的事。可我必須做。 死亡帶走的不是性命,而是對死亡的感受 王:你害怕死亡嗎? 陳:害怕,很寧靜地害怕,同時很寧靜地等待。 「等死」是句誇張的話,除非是老病垂危的人,或者死刑犯。薩特寫三個死刑犯,隔天就要槍斃了,夜裡講話,忽然發現彼此的褲襠都尿濕了。波蘭導演奇斯羅夫斯基的《十戒》有一片拍攝死刑,詳詳細細,真是經典。那孩子上絞架前,左右膀子都給捉穩了,擰到背後去,然後給他點支煙,單靠嘴唇銜著,一口一口抽。 「等」是指時間距離。距離近了,你會等。等時,或者焦躁,或者安靜,看你是什麼性格,什麼際遇,看你是否很早就想過死亡,看你是在什麼情況下死。但我肯定是在胡說,逼近死亡的真實經驗永遠不會被說出來:死亡帶走的不是性命,而是那條性命對死亡的感受。 魯迅有篇文章《死》,寫他有一回病得要死,末尾一句話寫得真樸實,他說:「大概這樣的就是在死下去吧?我也不知道。」可當他這樣寫著,他活轉過來。 王:什麼是無限的呢?陳:文藝腔無限。(說我呢?!)對,說你,也說我。我也有文藝腔。
王: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不朽的呢? 陳:時間。不過時間是人弄出來的。人類滅了,就沒有時間,沒有人問永恆問題了。 王:那麼時間是個什麼東西? 陳:時間就是性命。魯迅說,剝削人的時間就是謀害人命。你來的時候是黃昏,現在九點多鐘了。這幾個鐘頭我無論如何討不回來了。可是你不來,這幾個鐘頭也討不回來了。 王:你對生活悲觀絕望過嗎?你想過自殺嗎? 陳:沒有,從來沒有。我非常理解人為什麼會自殺。很多事情不容易熬過去,不是你想通了就完了。你每秒鐘都要承受絕望、恐懼、尷尬,種種。 (有時需要告別這個世界的勇氣。) (大笑)大學生語言。容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我們那代人說話是「革命腔」,結果我回來,發現八十年代以後上大學的人說話,一股「文藝腔」。真是要命,「告別世界的勇氣」,人怎麼可以這樣說話!?我看現在年輕人談戀愛,一身一身的冷汗,他們的語言都是卡拉OK語言,都是歌詞。 家裡被抄了,媽媽說都會過去的王:你的童年快樂嗎?你的青春時代快樂嗎?它們是否影響到了你現在的生活?
陳:快樂不快樂,不是拼盤,它在情境中。有些事,我這樣童年的人就有感觸,沒我那樣童年,就沒有。小時候家裡窮,父母是「右派」。但小孩很快樂。 十三歲「文革」爆發,抄家了。但另外一種快樂起來了,我開始畫油畫。昨天紅衛兵剛衝進來抄家,今天弄弄乾凈,又畫畫了。你說這是快樂還是不快樂? 然後下鄉插秧了。苦透了,一邊插,一邊手指縫滲血,山裡的地,是沙地。伸到水田裡晃晃,血跡淡了,繼續插秧。可是插秧回來,蚊帳里舉一本普希金看看,巨大的快樂。 我不能籠統地說,童年非常快樂或者非常悲慘。我很會幹農活,秧插得齊,會挑擔子,我能挑一百斤穀子,一百斤穀子比同樣分量的東西更沉。十里山路不換肩。上山的步子怎麼走,下山的步子怎麼走,水塘里怎麼走,石子上怎麼走,我都會。挑到糧倉,金黃的糧倉,非常美。糧倉里的穀子那麼多,我這一百斤倒進去,就不見了。 (你現在感謝那段生活嗎?) 我不會說什麼「青春無悔」這種傻話。但我慶幸,慶幸「文革」使我不必上學。我喜歡學校生活,但我討厭上課。「文化大革命」開始,很多孩子高興壞了。不上課、不考試了,我痛恨上課。 人家都以為我是體制里的,大學裡的。其實我對名校沒有情結。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父母最經常對你說的一句話或一個詞是什麼嗎?) 家裡被抄了,攤一地,媽媽說:都會過去的。 公眾人物就是給公眾耍著玩兒的人物 王:你有朋友嗎?他們是怎樣的人? 陳:朋友多。主要是藝術圈的朋友。我跟朋友的孩子都很要好,他們大概看我不像個大人。 當然有些煩惱也是來自朋友:誤會啊,關係啊,怎麼不來電話呀。塞尚和左拉是中學同學,莫逆之交。中晚年的左拉寫一小說,主角取塞尚,暗示塞尚是一失敗的藝術家。塞尚傷心大怒,和老朋友絕交。不久左拉死了,老塞尚發現自己非常感動,非常難過。 我不是塞尚,我也沒有左拉式的朋友。 王:你現在有孩子嗎?她在你的生活中佔有怎樣的位置? 陳:女兒很大了,二十多。我女兒和我的趣味非常接近,我倆談得來。喜歡看的小說、電影,都投合。她還在上學,這小子不知道將來要幹什麼。她什麼都跟我講,喜歡什麼書,喜歡什麼男人,跟哪個好了,都說。 (那你為她設計過前程嗎?她的一切是否牽扯著你?) 我得供她上學啊。但我不會為她「設計前程」。我連自己的前程都不會設計。我混到現在,都不是設計。 王:你是一個公眾人物嗎?如何當好一個公眾人物? 陳:公眾人物活在唾沫星子和無數誤解中。公眾人物,就是給公眾耍著玩兒的人物啊。 兩性 男女之間的有意思,就因為互不了解 王:你對中國的女性解放怎麼看?這種解放將給整個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陳:前面說了,和平太久了,又趕上消費時代,自然陰盛陽衰。 婦女解放是西方的概念。中國講三從四德,其實女人的地位與西方女子不一樣。西方有女裸體畫傳統,女權分子說:那是畫給男人看的。中國春宮畫,畫女的必畫男的,很平等。 王:對於一個社會來說,是女人的陰性佔主導還是應該男人的血性佔主導? 陳:暴君和窩囊廢都是男人,可男人都是女人生出來的。 英國、俄羅斯、奧地利、比利時,最光榮的時代,強盛的時代,祥和的時代,都是女皇。為什麼女人要霸氣、強悍,才能統治國家呢?偉大的女性一定很堅定,很溫柔,很細膩。十八世紀那位奧地利女皇非常溫柔仁厚,鄉下農民遇見不平事,會說,我到維也納告訴女皇去! 王:在你的生活中,哪個女人對你最重要? 陳:如果你說哪個最重要,意思是別的不重要。事情不是這樣的。 非要說,自然母親最重要。人過生日,應該給母親過。我母親經常給我寫信,給我糾正錯別字。母親還在學英文、學電腦。剛學會發信,剛收到。 (人都說,兒子的性情像母親,你是不是這樣?) 對。我歲數越大,發現自己越像母親。我母親和她兒子都有人緣,都不願意麻煩別人,都能忍,都很倔,都不願說自己的苦處難處,都厭惡權勢,都喜歡哈哈大笑。 王:你理想中的女人是什麼樣子? 陳:老遇見這樣的問題。相女婿找媳婦似的。我總是回答,咱們上街,我指給你看。 王:你會被什麼樣的女人、男人吸引?如果你不被吸引,是你太老了,還是太疲勞了,還是在撒謊? 陳:我被各種男女吸引。凡是好奇、快樂、滑稽,對可笑的事物立即有回應———這樣的男女,我立即被吸引。但不一定說出來。不是要撒謊,是不太好意思。 遇見男的有意思,比較好辦,我會一直看著他。 被人吸引一點都不會疲倦,是眼睛被吸引。 王:女人最有魅力的時期是哪個時期?一個男人最有魅力的時期是哪個時期? 陳:如果那條性命果然優異,每個時期都有魅力。 今天我看王志採訪一位老太婆,七十多歲了,一臉皺紋跟無線電線路網似的,退休醫生,單槍匹馬,專門收養扶助河南艾滋病人的遺孤。她就很有魅力。表情、語言,都有魅力。她好不容易得了什麼道德獎,得了洋人撥給她的兩萬美元,打算繼續干她的收養事業。她孫子來纏,要她拿那錢買個小汽車。您猜她怎麼說?她飛快地對孫子說:你給我滾! 我不喜歡慈善家,可是我喜歡這老太太。王志挺有魅力,可是比不上她。 王:男人和女人之間能真正互相了解嗎? 陳:人連自己都無法了解,還互相了解?男女之間的有意思,就因為互相不了解。 王:你希望男人控制世界還是由女人控制世界?陳:性別不重要,要看是誰。愛情如戰爭,永不得安寧
王:什麼是愛情?你認為世界上有愛情嗎?有永恆的愛情嗎? 陳:文藝腔又來了。「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多好的發願。這種文藝腔,我愛聽。 和戰爭一樣,愛情活在願望與事實之間,永不得安寧。論「不得安寧」,愛情永恆。 我也試著「文藝」一下吧:死亡永恆,所以愛情永恆。羅密歐、朱麗葉絕對永恆,因為死了,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四歲。 可是永恆是什麼意思呢?是指永遠疼我,只許疼我,不準看上別人?還是指你老能夠看上別人? 王:兩性之間,最理想的關係是什麼? 陳:天知道——從前結婚,又拜天,又拜地。從前婚喪禮儀道士操辦,可是道家的老祖宗說:「天地不仁。」 很老很老的老夫妻慢慢在街上走,難看,乏味。他們該是「鑽石婚」吧?我稍微有點感慨,但從來不會感動。 北京街頭常見一位老漢騎著一輛精心改裝的三輪車——比我們前衛藝術的裝置作品強多了——後面坐個老太太,我看了倒是蠻感動。不是被這兩老人感動,而是被這小小的三輪車感動。對了,那倒是「兩性之間最理想的關係」。他們要是坐在小轎車裡,我一點不感動。 好多怨偶,很老很老了,一生一世深仇大恨,至死不渝,那倒是很高的境界:人性的境界。我還是喜歡看見少男少女如膠似漆,一路走一路發嗲,互相摟著,胳膊擰得麻花似的。他們很可能會翻臉,會離婚,甚至宰了對方,可我非常非常感動。
王:新同居時代、周末夫妻、單身母親,這些現象標誌著社會的進步嗎?
陳:沒退步,也沒進步。你以為都是新鮮事兒嗎?解放前連女傭都有情人,早市賣菜,連帶幽會,門口放個菜籃子,別人就迴避,裡面在相好呢。單身母親、單身父親,有的是,只是沒那說法。同居問題,二三十年代就有了,現在的人真大驚小怪。 王:婚姻的真諦是什麼?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仍然會選擇婚姻嗎? 陳:又來了! 兩性的真諦是什麼?回答這問題,才能回答你的問題。人類至今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兩性,斯賓格勒說,有男、有女,那是大神秘。 王:家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陳:三毛說過了:「一個電燈泡,燈泡下有個桌子,桌子周圍有人在等你回去吃夜飯。」大意是這樣吧。 王:談談你對道德的看法。 陳:又來了。你知道嗎?這麼問是不道德的。 摘自《非藝術訪談》 陳丹青 艾未未 王寶菊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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