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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註疏 卷十三上·盡心章句上(凡四十五章)

●卷十三上·盡心章句上(凡四十五章)

 

  盡心者,人之有心,為精氣主,思慮可否,然後行之。猶人法天,天之執持綱維,以正二十八舍者,北辰也。《論語》曰:「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心者,人之北辰也。苟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故以「盡心」為篇題。

  [疏] ○正義曰:前篇章首論告子之言性,此篇章首以論盡心,蓋以情性有主於心,故次之以《盡心》也。言盡己之心,與天道通,是道之極者,故《孟子》七篇,所以終於《盡心》也。此篇凡八十四章,趙氏分成上下卷,此卷即有四十五章而已。一章言盡心知性。二章言為仁由己,富貴在天。三章言每必以誠,恕己而行。四章言人有仁端,達之為道。五章言遠辱不為憂。六章言不慕大人,何能有恥。七章言王公尊賢,以貴下賤。八章言內定常滿,賤不失道,達善天下。九章言小人待化。十章言人情富盛,莫不驕矜。十一章言勞人慾以佚之,殺人慾以生之。十二章言王政浩浩,與天地同道,霸者德小,民人速睹。十三章言明法審令,崇寬務化。十四章言本性良能,仁義是也。十五章言聖人潛隱。十六章言孤孽自危,故能顯達。十七章言容悅凡臣,社稷股肱,天民行道,大人正己。十八章言育養賢才,樂過萬乘。十九章言臨蒞天下,君子之樂,尚不與焉。二十章言王政普大,二老聞歸。二十一章言教民之道,富而節用。二十二章言能大明者無不照。二十三章言好善從舜,好利從跖。二十四章言楊墨放蕩,子莫執中。二十五章言飢不妄食。二十六章言下惠不恭。二十七章言為仁由己,必在究之。二十八章言仁在性體,其次假道。二十九章言放惡攝政,伊周有為,凡人誌異,則生篡心。三十章言君子正己,以立於世。三十一章言人當尚志,善之所由,仁與義也。三十二章言事有輕重,行有小大。三十三章言奉法承天,政不可枉,大孝榮父,遺棄天下。三十四章言人性皆同,居使之異。三十五章言輿服器用,人用不殊,尊貴居之,志氣以舒。三十六章言取人之道,必以恭敬。三十七章言聖人踐形。三十八章言禮斷三年,孝者欲益,富貴怠厭,思減其日。三十九章言教人之術,莫善五者。四十章言道大難追,人能弘道。四十一章言窮達卷舒,屈伸異變。四十二章言學尚虛己。四十三章言賞僭及淫,刑濫及士,季文三思。四十四章言君子布德,各有所思。四十五章言振裘持領,正羅惟綱。其餘三十九章,趙氏分在下卷,各有敘焉。

  ○注「盡心者」至「篇題」。

  ○正義曰:雲「人之有心,為精氣主,思慮可否,然後行之,猶人法天」者,蓋以性之得於天,心之生於性。天莫之為,而所以命人者,性也。性則湛然自得,所以為主者,心也。則人之心為精氣主,思慮可否然後行,由人法天也。雲「天之執持維綱,以正二十八舍者,北辰也」者,二十八舍,案五行《天文志》云:東方: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井、鬼、柳、星、張、翼、軫。凡此四七之星,分布四方,是二十八舍也。然所以正之者,蓋在乎北辰。《論語》曰:「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包注云「北辰之不移,而眾星拱之。」《爾雅·釋文》云:「北極謂之北辰。」郭璞曰:「北極,天之中以正四時。」然則極,中也。辰,時也。以其居天之中,故曰北極。以正四時,故曰北辰。又按《漢書·天文志》云:「中宮,太極星。其一明者,太乙之常居也。旁三星,三公環之。匡衛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宮。北斗七星,所謂璇璣玉衡,以齊七政。斗為帝車,運於中央,臨制四方。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系於斗,是眾星所拱也。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性有仁、義、禮、智之端,心以制之,惟心為正。人能盡極其心,以思行善,則可謂知其性矣。知其性,則知天道之貴善者也。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能存其心,養育其正性,可謂仁人。天道好生,仁人亦好生。天道無親,惟仁是與。行與天合,故曰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貳,二也。仁人之行,一度而已。雖見前人或夭或壽,終無二心改易其道。夭若顏淵,壽若邵公,皆歸之命。修正其身,以待天命,此所以立命之本。

  [疏]「孟子」至「命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盡心竭性,足以承天,夭壽禍福,秉心不違,立命之道,惟是為珍者也。「孟子曰:盡其心者」至「所以立命也」者,孟子言人能盡極其心以思之者,是能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道矣。知存其心,養育其性,此所以能承事其天者也。以其天之賦性,而性者人所以得於天也,然而心者又生於性,性則湛然自得,而心者又得以主之也。蓋仁、義、禮、智根於心,是性本固有而為天所賦也。盡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則是知仁、義、禮、智之性。知吾性固有此者,則知天實賦之者也。如存此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以長育仁、義、禮、智之性,是所以事天者也,是性即天也。故存心養性,是為事天矣。又言人之於命,雖有或夭或壽,但操執其心而不仁也。既夭壽不二,而修其身以待其在天者如何耳,如是所以為能立命之本也。以其夭壽皆定於未形有分之初,亦此而不二也,不可徼求之矣,但修其在我以待之,是為立命也。如於夭壽而二其心,以廢其所以修其在我者,則非所以立命者也。《商書》云:「我生不有命在天。」是其意也。

 

  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莫,無也。人之終,無非命也。命有三名,行善得善曰受命,行善得惡曰遭命,行惡得惡曰隨命。惟順受命為受其正也已。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知命者欲趨於正,故不立於岩牆之下,恐壓覆也。盡修身之道,以壽終者,得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畏、壓、溺死,禮所不弔,故曰非正命也已。

  [疏]「孟子曰」至「非正命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人必趨命,貴受其正,岩牆之疑,君子遠之也。「孟子曰莫非命」至「非正命也」者,孟子言人之死,無非是命也,然當順受其正,盡道以生死也。《書》云:「惠迪吉。」是其順受其正之旨也。是故知命之君子,不立身於岩牆危險之下,以其能壓覆人也。是以盡其修身之道而死亡者,乃為受正命而死也;陷於刑獄,為桎梏而死者,非受正命而死也,以其不能盡修身之道而順受其命而死也。桎,足械也。梏,手械也。今刑獄匣手足者也。案孔子云人有三死而非命:飲食不節,勞逸過度,是病其殺之者也;居下位而上誣其君,嗜欲無厭,是刑其殺之也;以少犯眾,以弱侮強,是兵其殺之者也。又雲人有三死而不弔:有畏而死者,有壓而死者,有溺而死者。

  ○注「莫,無也」至「正也」。

  ○正義曰:雲「命有三,行善得善曰受命」者,如舜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若決江河而莫之御,而終得升於帝而崩是也。「行善得惡曰遭命」,如《淮南子》「伯牛有癩」,《論語》曰「伯牛有疾,孔子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包曰「伯牛有惡疾」是也。「行惡得惡曰隨命」,如舜之四凶之類是也。

  ○注「畏、壓、溺死,所不弔」。

  ○正義曰:《禮》於《檀弓》云:「死而不弔者三,畏、壓、溺。」鄭氏云:「謂輕身忘孝也。畏,人或時以非罪,故己不能有以說之,死之者,孔子畏於匡是也。壓,行止危險之下是也。溺,不乘橋船是也。」《荀子》曰:「夏首之南,有人曰涓蜀梁,其為人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也。仰視其發,以為立魅。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氣而死。」是亦畏死者也。又秦武王時,大蛇從身出,復入穴,五女示之,五子拔蛇,壓殺五女。是壓死者也。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是溺死者也。孟子之言,其趨則一也。

 

  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謂修仁行義,事在於我。我求則得,我舍則失,故求有益於得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謂賢者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故曰求之有道也。修天爵者,或得或否,故曰得之有命也。爵祿須知己,知己者在外,非身所專,是以雲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

  [疏]「孟子」至「者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為仁由己,富貴在天,故孔子曰:「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孟子言仁、義、禮、智,性之所有,如就性而求之則得之,舍而不求則亡。是則仁、義、禮、智,求之有益於得者也,是求之在我者也。以其仁、義、禮、智,有生之初性固有者,是為在我者也,是為天爵也。求之有道,則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故也。既修其天爵,而人爵或有不得者,是或得或否,是得之有命也。是則人爵求之無益於得也,是求之在外者也。以其人爵非身所專,故為在外者也。如《論語》雲「求仁而得仁」,是求則得之之謂也。《易》雲「舍爾靈龜,凶」,是舍則失之之謂也。《詩》雲「愷悌君子,求福不回」,是求之有道者也。《荀子》雲「君子能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是得之有命者也。孟子所以言之以此。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物,事也。我,身也。普謂人為成人已往,皆備知天下萬物,常有所行矣。誠者實也。反自思其身所施行,能皆實而無虛,則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當自強勉以忠恕之道,求仁之術,此最為近也。

  [疏]「孟子」至「莫近焉」。

  ○正義曰:此章指言每必以誠,恕己而行,樂在其中,仁之至也。孟子言人之生也,萬物皆備足於我矣,但能反己思之以誠,不為物之喪己,是有得於內矣,有得於內,則為樂亦莫大焉。以其外物為樂,則所樂在物,不在於我,故為樂也小。以內為樂,則所樂在己,不在物,其為樂也大。又言勉強以忠恕之道而行之,以求仁之術為最近,故傳有雲「仁者必恕而後行」,是之謂也,斯亦「力行近乎仁」之意歟。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人皆有仁義之心,日自行之無所愛,而不能著明其道以施於大事;仁妻愛子亦以習矣,而不能察知可推以為善;由,用也,終身用之,以為自然,不究其道可成君子:此眾庶之人也。

  [疏]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人有仁端,達之為道,凡人用之,不知其為實也。孟子言仁義之道人皆有之,然而行之而不著,則其跡不能彰明;習此仁義之道而不察,則其理不能推明;終身用而行之,而不知其是為道:凡如此者,非君子者也,是則為凡眾者矣。故孟子以此閔之。

 

  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人不可以無所羞恥也。《論語》曰:「行己有恥。」無恥之恥,無恥矣。」人能恥己之無所恥,是為改行從善之人,終身無復有恥辱之累也。

  [疏] 「孟子曰」至「無恥矣「

  ○正義曰:此章指言恥身無分,獨無所恥,斯必遠辱,不為憂矣。孟子言人之不可無其羞恥也。人能無恥而尚有羞恥,是為遷善遠罪之人,終身無復有恥辱累之矣。案《禮》云:「君子有五恥:朝不坐,燕不善,君子恥之;居其位,無其言,君子恥之;有其言,無其行,君子恥之;既得之,又失之,君子恥之;地有餘而民不足,君子恥之。」如此,則人可以無恥乎?此孟子所以有此言,而救時之弊與。

 

  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恥者為不正之道,正人之所恥為也。今造機變阱陷之巧以攻戰者,非古之正道也。取為一切可勝敵之宜,無以錯於廉恥之心。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不恥不如古之聖人,何有如賢人之名也?

  [疏] 「孟子曰」至「何若人有」

  ○正義曰:此章指言不慕大人,何能有恥。是以隰朋愧不及黃帝,佐桓公以有勛;顏淵慕虞舜,孔子嘆庶幾之雲。孟子言人之所以恥者,以其為不正之道也。不正之道,正宜羞恥而無為之也,是為恥之於人為大者也。今之人乃造機變阱陷,藏兵之巧,以為攻戰者,是為不正之道也,是無所用而恥之也。如不恥不若古之聖賢,何能有古聖賢之名也!

  ○注「隰朋顏淵」。

  ○正義曰:凡於趙注有所要者,雖於文段不錄,然於事未嘗敢棄之而不明。今有以隰朋不及黃帝,佐齊桓以有勛;顏淵慕虞舜,仲尼嘆庶幾也。案杜預《春秋傳》云:「隰朋,齊大夫也。」《史記》注云:徐廣曰:朋或作崩,常愧恥不若黃帝之為人,後齊桓得之,輔佐桓公,四十一年卒。顏淵慕虞舜。案《經》云:「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孔子所以曰:「回也其庶乎屢空。」是其嘆也。趙注所以引而為解文。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樂善而自卑,若高宗得傅說而稟命。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何獨不然,何獨不有所樂有所忘也。樂道守志,若許由洗耳,可謂忘人之勢矣。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亟,數也。若伯夷非其君不事,伊尹樂堯、舜之道,不致敬盡禮,而數見之乎?作者七人,隱各有方,豈可得而臣之。

  [疏]「孟子」至「之乎」。

  ○正義曰:此章指言王公尊賢,以貴下賤之義也;樂道忘勢,不以富貴動心之分也。各崇所尚,則義不虧矣。「孟子曰」至「而況得而臣之者乎」,孟子曰古之賢者之君,好人之善而忘己之勢,古之為賢士者亦然,以其能樂己之樂而忘人之貴勢也。如此,故有王公大人不致其敬而盡其禮,則不得數數見其賢者。然而見之且猶尚以為不可,而況得臣之而卑下者乎?

  ○注「高宗得傅說而稟命」。

  ○正義曰:案《尚書·說命篇》雲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岩,爰立作相。王置諸其左右,曰臣下罔有稟命。孔安國《傳》云:「名說。稟,受也。令,命也。」

  ○注「經許由洗耳,可謂忘人之勢」。

  ○正義曰:案《高士傳》云:「許由,潁川人也,隱箕山。堯聞之,躬聘為九州長。由不赴,遂洗耳於河。巢父見之,曰:『吾欲飲牛,污吾牛口。』於是牽牛上流飲之。由大慚而隱。」是也。

  ○注「亟數也」至「作者七人」。

  ○正義曰:雲伯夷、伊尹者,此蓋本孟子之正文也,已說之詳矣。雲「作者七人」者,案《論語》之文也。七人,包注云凡七人,長沮、桀溺、丈人、石門、荷蕢、儀封人、楚狂接輿是也。王弼雲七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是此七人者也。

 

  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游乎?吾語子游,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宋,姓也;句踐,名也。好以道德游,欲行其道者。囂囂,自得無欲之貌也。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句踐問何執守可囂囂也。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尊,貴也。孟子曰:能貴德而履之,樂義而行之,則可以囂囂無欲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窮不失義,不為不義而苟得,故得己之本性也。達不離道,思利民之道,故民不失其望也。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古之人得志君國,則德澤加於民人。不得志,謂賢者不遭遇也,見,立也,獨治其身以立於世間,不失其操也,是故獨善其身。達謂得行其道,故能兼善天下也。

  [疏]「孟子」至「天下」。

  ○正義曰:此章指言內定常滿,囂囂無憂,可出可處,故云以游,修身立世,賤不失道,達善天下,乃用其寶。句踐好游,未得其要,孟子言之,然後乃喻。「孟子謂宋句踐曰」至「囂囂」,宋句踐,宋人,姓宋名句踐。孟子謂句踐曰:子好逸游乎?我今語以教子之游也,言人之知己,亦但囂囂然自得;人不知己,亦但囂囂然而自得。「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句踐問之,曰當何如此可以囂囂然自得矣。「曰尊德樂義」至「達則兼善天下」。孟子又與之曰:尊貴其德,所樂以義,以此則可以囂囂自得矣。蓋德有所得於內,義有所不為於外。既所貴在德,而盡性於內;所樂在義,而窮理於外:是以樂天知命,故人知不知,斯囂囂然自得矣。如此,故士窮而在下,則不失義,而不為苟得;達而在上,則不離道,而常思利民。窮不失義而不為苟得,故得己之本性;達不離道而常思利民,故民不失其所望。是以古之人得志遭遇其時,則布恩澤而加被於民;不得志,則修治其身以立於世間。是其窮則獨善身,達則得行其道而兼善天下也。言古之人以是者,如顏子之徒窮而不得志,則不改其樂而獨善其身,伊尹之徒得志而澤加於民也。

 

  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凡民,無自知者也,故由文王之大化,乃能自興起以趨善道。若夫豪傑之才知千萬於凡人者,雖不遭文王,猶能自起以善守其身,正其行,不陷溺也。

  [疏] 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正義曰:此章指言小人待化,乃不邪僻;君子特立,不為俗移,故謂豪傑自興也。孟子言必待文王之化而乃能興起以從善道者,凡民也,以其無自知者也。若夫才有過於千萬人之豪傑者,雖不遭遇文王之化,猶能自興起以從善而正立其身也已。

 

  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矣。」附,益也。韓、魏,晉六卿之富者也。言人既自有家,復益以韓、魏百乘之家,其富貴已美矣。而其人欿然不足,自知仁義之道不足也,此則過人甚遠矣。

  [疏] 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矣。」

  ○正義曰:此章指言人情富盛,莫不驕矜,若能欿然,謂不如人,非但免過,卓絕乎凡也。孟子言人自有富,復附益以韓、魏晉六卿百乘之家富而貴之,如其自視己於仁義之道欿然不足,則超絕有過乎眾人遠矣。

  ○注「韓、魏,晉六卿百乘之家」。

  ○正義曰:已說於《梁惠》首篇。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謂教民趨農,役有常時,不使失業,當其雖勞,後獲其利,則佚矣,若「亟其乘屋」之類也,故曰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謂殺大辟之罪者,以坐殺人故也。殺此罪人者,其意欲生民也。故雖伏罪而死,不怨殺者,

  [疏]「孟子」至「殺者」。

  ○正義曰:此章指言勞人慾以佚之,殺人慾以生之,則民不怨[讀言]也。孟子言國君如使民趨於農耕,是以佚道使民,是農耕時雖為勞,然後有所獲稼,則又有以佚樂矣。如是則何怨恨其勞乎?故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又言國君殺戮其罪人者,以其恐有害於民,故殺之,而意有在於欲生其民也,是則罪人被殺,雖死且不怨恨殺者也。故曰:「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

  ○注「若亟其乘屋之類」。

  ○正義曰:已於《滕文公》說之矣。

  ○注「大辟之罪」。

  ○正義曰:孔云:大辟之罪,死刑也。前已說。

 

  孟子曰:「霸者之民,歡虞如也。王者之民,皥皥如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霸者行善恤民,恩澤暴見易知,故民歡虞樂之也。王者道大法天,浩浩而德難見也。殺之不怨,故曰殺之而不怨。庸,功也。利之使趨時而農,六畜繁息,無凍餓之老,而民不知獨是王者之功。修其庠序之教,又使日遷善,亦不能覺知誰為之者。言化遷善為之大道者也。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君子通於聖人,聖人如天。過此世能化之,存在此國,其化如神,故言與天地同流也。天地化物,歲成其功,豈曰使人知其小補益之者哉。

  [疏]「孟子」至「之哉」

  ○正義曰:此章指言王政浩浩,與天地同道;霸者德小,民人速睹:是以賢者志其大者也。「孟子曰」至「小補之哉」者,孟子言霸者行善政以及民,以其恩澤暴見,故民歡而樂也;王者道大,故若天浩浩而難知難見者也,故民皥皥然自得而已矣。是以王者之民,殺之而不怨,以其生道殺之故也;利而不知為王者之功,以其佚道使之故也。自跡觀之,則君子過之而不守拘其一,自妙道觀之,則其所感而遂天下之故者未嘗不有存焉,故曰「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今夫天地之化者,始乎春而終乎冬,而萬物皆得以移易者也;天地之神者,始乎震而終乎艮,而陰陽不可測之者是也。然則王者之於民,所過者以化,所存者以神,宜美與天地上下同流而無間也。則是天地之化,以神而存之,豈曰使萬物知其有小補益哉!王者之化,亦存以神,又豈曰使民知其有小補益之哉!如此,故王者之民所以皥皥如也。蓋虞之為樂,必待虞度無患,然後為歡,則其樂淺;皥皥如也,以其使民舒通太平,自得而已,故於歡虞又有以間矣。此孟子所以抑區區之為,而尊崇其王者也。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仁言,政教法度之言也。仁聲,樂聲《雅》、《頌》也。仁言之政雖明,不如《雅》、《頌》感人心之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使民不違上,善教使民尚仁義,心易得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畏之,不逋怠,故賦役舉而財聚於一家也。愛之,樂風化而上下親,故歡心可得也。

  [疏]「孟子」至「民心」。

  ○正義曰:此章指言明法審令,民趨君命,崇寬務化,民愛君德,故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孟子曰」至「善教得民心」,孟子言仁言為政教法度之言,不若仁聲樂聲《雅》、《頌》感人心之深也。善政使民不違上,又不若善教得民之易也。以其善政出於法度之粗,有刑威以行之,故民有以畏之。善教本人之德性,有仁恩以懷之,故民有以愛之。亦以善政有九職系萬民,有九兩以系萬民。九職任萬民,故一曰三農,以平地山澤,生黍、稷、禾、稻、麻、大、小豆、大、小麥之九穀;二曰園囿,以育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澤之材;四曰藪牧,養蕃鳥獸;五曰百工,飭化八材,八材,鄭司農雲「珠、象、玉、石、金、木、革、羽」是也;六曰商賈,阜通貨賄;七曰嬪婦,化治絲枲,鄭玄雲「金玉曰貨,布帛曰賄,嬪,婦人之美稱也」;八曰臣妾,聚斂疏財;九曰閑民,無常職,轉移執事。鄭玄云:「疏材,百草根實可食者。」九兩系萬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長,以貴得民;三曰師,以賢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藪,以富得民。凡此善政,為民財而已;善教因民心以教之,故能得民心矣:此所以為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然而善政非不能得民,但得民財而已,又不若善教得民之心矣。○蓋「移風易俗,莫大乎樂」,此禮之文然也,孟子所以同其趨焉。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不學而能,性所自能。良,甚也。是人之所能甚也。知亦猶是能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孩提,二三歲之間,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少知愛親,長知敬兄,此所謂良能良知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人仁義之心,少而皆有之,欲為善者無他,達,通也,但通此親親敬長之心,施之天下人也。

  [疏]「孟子」至「天下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本性良能,仁義是也,達之天下,恕乎己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至「達之天下也」者,孟子言人之所以不學而性自能,是謂良能者也;所以不待思慮而自然知者,是謂良知者也。孩提襁褓之童子,無有不知愛其父母,及其長大,無不知欽順其兄,是則厚愛其親,欽順其兄,是仁義也,仁義即良知良能者也。言人之為善者,無更於他求也,但通達此親親敬長之良能良知,施之於天下耳。

  ○注「襁褓者」。

  ○正義曰:釋云:襁褓,負也。負,兒衣也。織縷為之,廣八寸,長二尺,以負兒於背上者也。是亦知孩提為二三歲。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舜耕歷山之時,居木石間。鹿豕近人,若與人游也。希,遠也。當此之時,舜與野人相去豈遠哉。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舜雖外與野人同其居處,聞人一善言則從之,見人一善行則識之,沛然不疑,若江河之流,無能御止其所欲行也。

  [疏]「孟子」至「御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聖人潛隱,辟若神龍,亦能飛天,亦能潛藏,舜之謂也。孟子言虞舜初起於歷山耕時,居於木石之間,以其近木石故也,與鹿豕游,以其鹿與豕近於人也。然而舜於此,其所以有異於深山之野人不遠,但能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其從之若決江河之水,沛然其勢,莫之能御止之也。

  ○注「聖人潛隱若神龍者」。

  ○正義曰:此蓋《周易·乾卦》之文也,趙注引之以解其經。

 

  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無使人為己所不欲為者,無使人慾己之所不欲者,每以身先之如此,則人道足也。

  [疏] 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正義曰:此章指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仲尼之道也。孟子言人無為其所不為,以其所不為者不義也。無欲其所不欲者,以其不欲為不善也。人能無為不義,又不欲其所不善,則人道於是足矣,故曰如此也。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人所以有德行智慧道術才知者,在於有疢疾之人,疢疾之人,又力學,故能成德。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此即人之疢疾也,自以孤微,懼於危殆之患而深慮之,勉為仁義,故至於達也。

  [疏]「孟子」至「故達」。

  ○正義曰:此章指言孤孽自危,故能顯達,膏粱難正,多用沉溺,是故在上不驕,以戒諸侯也。孟子言人之所以有德慧術知者,常在於疢疾之人也。疢疾,人之有小疾,常沾在身不去者,是為疢疾也。如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常危,其慮患也常深,是若疢疾也。此孟子所以執此喻以自解也。言孤臣不得於其君者也,孽子不得於其親者也。不得於其君與不得於其親者,故能秉心常危,慮患常深,以勉力於為道德,故能顯達也。操心常危,慮患常深,是人之疢疾常沾在身而不去也,是孟子所以為疢疾之人有德慧術智也。然而非謂德慧術智必系乎有疢疾者,但常存乎疢疾之人而已。蓋有得於己謂之德,述而行之謂之術,然德又以慧連,術又以智連之者,以其德以慧明,術以智釋耳,是則所謂智慮生於憂患,豈非德慧術智存於疢疾之意有同歟?此孟子所以有是言之,而戒當時之人者也。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事君,求君之意,為苟容以悅君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忠臣志在安社稷而後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天民,知道者也。可行而行,可止而止。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大人,大丈夫不為利害動移者也。正己物正,象天不言而萬物化成也。

  [疏]「孟子」至「者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為悅凡臣,社稷股肱,天民行道,大人正身。凡此四科,優劣之差。「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孟子言有人事其君以求君之意者,是為苟容以悅君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孟子又言有忠臣,為安社稷臣者也,在於安社稷而後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言天民為之先覺者,志在於行道,然而既達而在位,可以行其道於天下,然後乃行之也。以其若窮而在下,未可行其道,則亦止而不行矣。是其窮、達一歸於天而已。「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言有大丈夫不為利害之所易動,是則自正治其己,而物後自取正於我也。凡此是其四科優劣差等也。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天下之樂不得與此三樂之中。兄弟無故,無他故。不愧天,又不怍人,心正無邪也。育,養也。教養英才,成之以道,皆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君子重言,是美之也。

  [疏]「孟子曰」至「存焉」。

  ○正義曰:此章指言保親之養,兄弟無他,誠不愧天,育養英才,賢人能之,樂過萬乘,孟子重焉,一章再雲也。「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至「存焉」者,孟子言君子有三樂,而為王天下者不得與於其間。父母皆在,兄弟無有他故者,以其無嫌隙之事也,此乃一樂也;存誠於己,而仰無以有羞愧於天,俯無以有慚怍於人,此乃二樂也;己之有德,又得天下英才大賢,而推己以教而養育之,此乃三樂也。三樂如此,故孟子又重言之。然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以其有天下之樂,不若此三樂矣。故重言之,而美此三樂也。是以舜得天下而無足解憂。楊子云:「紆朱懷金之樂,不如顏氏子之樂。」是亦與此同意也。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廣土眾民,大國諸侯也。所樂不存,欲行禮也。中天下而立,謂王者。所性不存,乃所謂性於仁義者也。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大行,行之於天下。窮居不失性也,分定故不變。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四者根生於心,色見於面。睟然,潤澤之貌也。盎視其背而可知,其背盎盎然,盛流於四體。四體有匡國之綱,雖口不言,人自曉喻而知也。

  [疏]「孟子曰」至「而喻」。

  ○正義曰:此章指言臨蒞天下,君國子民,君子之樂,尚不與存。仁義內充,身體履方,四支不言,蟠辟用張,心邪意溺,進退無容,於是之際,知其所不同也。「孟子曰廣土眾民」至「不言而喻」,孟子言廣土地之大,眾民人之多,以為大國之諸侯,君子者心欲好之,然其所樂不在此也。中天下之中而立,以安四海之民,是為之王,君子者雖樂於此,然而稟天性不在此焉。蓋君子欲廣土眾民,以其足以行道於一國故也,然其所樂又在於定四海之民,而未樂於此一國而已。雖樂在於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得以行道於天下,奈何所性不在此焉,是所性者特在仁、義、禮、智耳。故言於下文是也。是則君子所稟天之性,雖大而行道於天下,且不能加益其性;雖窮居在下,且不能損滅其性:以其所生之初,受之於天,有其分定故也。故君子所性,是仁、義、禮、智,四者根生於心,顯而形諸德容,其生於色,則睟然潤澤見於面,又有輝光乎其前,盎盎然見於背,又有充實乎其後,而旁溢流通乎左右上下四體。則一動靜,一行止,固雖不言,而人以曉喻而知其所存,是其不言仁而喻其能仁,不言義而喻其能義,以至禮也智也亦若是矣。此所以故云「四體不言而喻」。《荀子》云:「君子之學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又曰:「君子至德,默然而喻。」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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