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奔涌怒吼的詩行(銘記·抗戰中的詩歌)
詩歌,時刻感應著時代的劇變。抗戰中的詩歌,誕生於民族存亡的時刻,形成了它們特殊的風格。把詩歌與抗戰相結合,作國人抗戰的有力精神武器,成為許多詩人共同的創作方向。
抗戰期間創刊的《詩報》這樣告白:「詩歌,這短小精悍的武器,毫無疑義,對抗戰是有利的,它可以以經濟的手段暴露出敵人的罪惡,也能以澎湃的熱情去激發民眾抗敵的意志。」抗戰,使中國詩歌走上了一條詩人們以前未曾預料的路,全民族共命運,把詩歌與民眾結合得空前緊密。而對詩歌藝術形式的探索與創新,也為中國新詩後來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今天,讓我們重讀那些沉鬱、沉痛、激昂與激憤的詩歌,再次感受時代的怒吼。
——編 者
寒潮里起悲歌
程光煒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沿著雪夜的河流,
一盞小油燈在徐緩地移行,
那破爛的烏篷船里,
映著燈光,垂著頭,
坐著的是誰呀?
——啊,你,
蓬髮垢面的少婦,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與溫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敵人,
燒毀了么?
是不是
也像這樣的夜間,
失去了男人的保護,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經受盡敵人刺刀的戲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無數的
我們的年老的母親,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裡,
就像異邦人
不知明天的車輪
要滾上怎樣的路程……
——艾青《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節選)
在抗日戰爭的詩歌創作中,艾青無疑是創作力最旺盛、成就最大的詩人。這八年,他走向自己創作的第一個高峰,留下大量膾炙人口的詩篇,例如《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乞丐》《手推車》《他死在第二次》《我愛這土地》等。
作家王蒙回憶,改革開放的80年代初,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舉辦的「國際筆會」上,隔絕多年的海峽兩岸作家第一次聚首。因長期分離,大家一時不知話應該從何說起。這時,有人提議朗誦艾青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當熱血沸騰、情緒激昂而悲傷的作品朗誦完畢,大家的心理隔絕一下子消逝了。今天看來,這首寫於七十八年前的詩作,仍然可以說是凝聚民族共同記憶,激起人們內心深處強烈歷史共鳴的最佳詩篇。《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並不是一首構思已久、反覆醞釀的作品。它1937年12月誕生於日軍圍城,即將舉行大會戰的武漢,帶有倉促寫就的痕迹。可在封鎖著中國的寒冷中掙扎而出的長詩,卻帶著超乎人們想像的藝術生命力,成為不朽之作。
艾青二十三歲時,就以長詩《大堰河——我的保姆》躋身國內一流詩人的行列。抗戰爆發時,他正和第一任妻子張竹如在杭州,女兒誕生,起名叫「七月」,就是為了記住這個特殊的日子。1937年7月28日,日軍分三路進犯北平,遭宋哲元的二十九軍堅決抵抗,副軍長佟麟閣、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戰死。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接連失地的消息不斷傳來,艾青一家面臨著「往哪裡去」的問題。但他沒有想到這將是一場長期的戰爭,內心還抱著繼續從事藝術的幻想。艾青是知名詩人,但他仍花大量時間從事繪畫和浮雕創作。詩人的思想發生變化,與國破家亡局勢的進一步加深,有直接的關係。1937年11月5日黎明,多艘日艦炮轟金山衛,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大批日軍在此地登陸。嘉善、上海、嘉興先後陷於敵手。杭州告急,已處敵人三面包圍之中。據艾青了解到的消息,從南京坐船到武漢已不可能,只有從金華先到南昌,再在九江換船沿長江北上武漢這一條路可走。逃亡的日子到了,或許這也是與故鄉、與父母的訣別。從金華到南昌,從南昌到九江再到武漢,難民如潮,到處都是哀苦無告、殘肢斷臂的傷兵。因戰事影響,列車運行系統完全混亂,誰也不知道何時能走。艾青買不到去南昌的車票,得知擠上去就行,於是貿然行動。從金華到南昌需十一二個小時,艾青是坐在皮箱上度過這段艱難的旅程的。他在旅途之中看到的貧困、無知、愚昧和不幸,經常令他驚訝不已。於是默想前途,竟有幾分茫然,他的沉重心情伴隨著乘車、轉車、乘船和換船的日日夜夜,一刻也沒有減輕。
二十七歲的艾青,年紀輕輕就蒙受這麼大的苦難,這是他不曾想到的。但當時沿途各地,同仇敵愾,民族情緒高揚,又使他彷彿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精神洗禮。一個人的命運與亡國之痛聯繫在了一起,促使艾青漸漸走出個人狹窄的圈子,它啟動了詩人從自我向民族大我的探索。因此,在一年後記載這段經歷的文章《西行》中,作者這樣寫道:「機頭的燈光照耀著軌道兩旁的原野。我這黑夜裡的乘車者,很安然地讓自己內心的波動隨著這鐵輪的轉軋的有節律的聲音展開我的思緒……黑夜甚至帶給我一種宗教的情感,純樸地願望著祖國能早日從少數人的自私和頑固的枷鎖里解脫,明日的自由的天國,不就在我們的前面了嗎!」
艾青與妻女和妹妹妹夫一行到達武漢時,已是深冬季節。天寒地凍,時常還飄起一些雪花。由於國民政府舉遷武漢,大批黨政軍人員和家眷隨行,而每日從上海、南京來的難民潮水一般湧來,令這座華中重鎮頓時人滿為患,不堪重負。住宿和找工作都很困難,只能坐吃山空。初到時,艾青全家五口暫在漢口車站的大智路某客棧棲身。一眼望去,到處是低矮的房屋,流落武漢的手藝人、乞丐和暗娼。天天難民湧來,更是嘈雜不堪,透過客棧薄薄的木板,吵罵聲、哭鬧聲不絕於耳,令艾青讀書不成,寫作也無法進行下去。這種環境,自然也加深了他對國情和未來形勢的敏銳觀察。他決定搬到長江對岸的武昌去,那裡有胡風、馮乃超夫婦,蕭紅和田間也在那裡。那時,漢口與武昌之間的交通,全靠來回行駛的輪渡,每逢江面起霧,或敵機來襲,就得取消。胡風住在紫陽湖附近的小朝街,《七月》雜誌自上海搬到武漢後,就在此處繼續編輯發行。詩人批評家一起議論國是,對抗戰形勢不免憂心忡忡,但大家商議起雜誌來,又會熱情四溢,幹勁十足,以為在此特殊歷史時刻,這是服務國家的唯一途徑。
胡風曾撰文對艾青的詩歌創作給予很高的評價,說他是抗戰前就引起了讀者注意的詩人。抗戰一開始,他是最快地唱出了戰歌的詩人之一,《他起來了》(《七月》第3期)、《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第7期)、《北方》(第10期)、《乞丐》(第13期)、《向太陽》(第14期)……「詩人是土地的兒子,對古國的黑暗和冷酷有深刻的感受,他唱的輓歌是非常深沉的。他對人民的苦難有深刻的同情,他描述的窮苦人的形象,使人禁不住感到傷痛。」
轉眼到了12月28日,艾青的心情像武漢欲雪的天氣一樣沉鬱和寒冷,亦起伏不定。半個月前曾有消息傳來,日軍在南京紫金山將未能逃走的三千多名難民全部殘忍地活埋。13日進城後,更是大肆殺戮,在燕子磯架起輕重機槍,對正在渡江的十餘萬中國軍民瘋狂掃射,死難無數。在南京商店最為集中和繁華的太平路一帶,所有的房屋被焚之一炬,不少日本兵以燒民居取樂,手提汽油桶,到處放火。在一種無以言表的悲憤情緒中,艾青的詩緒突然湧來,不可遏制;同時又感到心頭鬱結,一時不知從何處下筆。國讎家恨交替湧現,令他激情澎湃,思緒忽然間放開,這就是作者苦難時代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寫作的由來。
這首詩歌的創作,好像是出於歷史必然,實際也是國家和個人在苦難中的相會。如果不是抗戰興起,家國不幸,艾青走上另一條藝術道路,也未可知。但我們也得感謝作者,如果不是他,這個機會也許還會輕易錯失。
胡 風:
人說∶無用的筆呵
把它扔掉好啦。
然而,祖國呵
就是當我拿著一把刀
或者一枝槍
在叢山茂林中出沒的時候罷
依然要盡情地歌唱
依然要傾聽兄弟們的赤誠的歌唱——
迎著鐵的風暴
火的風暴
血的風暴
歌唱出鬱積在心頭上的仇火
歌唱出鬱積在心頭上的真愛
也歌唱掉盤結在你古老的靈魂里的一切死渣和污穢
為了抖掉苦痛和侮辱的重載
為了勝利
為了自由而幸福的明天
為了你呵,生我的養我的 教給我什麼
是愛 什麼是恨的 使我在愛里恨里苦痛的
輾轉於苦痛里但依然能夠給我希望給我力量的
我的受難的祖國!
——《為祖國而歌》(節選)
臧克家:
大時代的弓弦
正等待年輕的臂力,
今夜,有燈火作證,
為祖國你許下了這條身子。
明天,灰色的戎裝,
會裝扮得你更英爽,
你的鐵肩頭
將壓上一支鋼槍。
今後,
不用愁用武無地,
敵人到處,
便是你的戰場。
——《從軍行》(節選)
何其芳:
雖然一船一船的孩子
從各個戰區運到重慶,
只剩下國家是他們的父母,
雖然敵人無晝無夜地轟炸著
廣州,我們僅存的海上的門戶,
雖然連綿萬里的新的長城,
是前線兵士的血肉。
——《成都,讓我把你搖醒》(節選)
卞之琳:
在你放射出一顆子彈以前,
你知道的,用不著回過頭來,
老人們在看著你槍上的準星,
孩子們在看著你槍上的準星,
婦女們在看著你槍上的準星。
每一顆子彈都不會白走一遭,
後方的男男女女都信任你。
趁一排子彈要上路的時候,
請代替痴心的老老少少
多捏一下那幾個滑亮的小東西。
——《前方的神槍手》(節選)
田 間: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
「看,
這是奴隸!」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戴望舒: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陰暗,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
貼在上面,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只有那裡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
因為只有那裡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
那裡,永恆的中國!
——《我用殘損的手掌》(節選)
杜運燮:
看,那就是,那就是他們不朽的化身:
穿過高壽的森林,經過萬千年風霜
與期待的山嶺,蠻橫如野獸的激流,
以及神秘如地獄的瘧蚊大本營,……
就用勇敢而善良的血汗與忍耐
穿過一切阻擋,走出來,走出來,
給戰鬥疲倦的中國送鮮美的海風,
送熱烈的鼓勵,送血,送一切,於是
這堅韌的民族更英勇,開始歡笑
——《滇緬公路》(節選)
穆 旦: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榦而滋生。
——《森林之魅》(節選)
「自己來決定我們的命運」
楊志學
巴金是我國新文學的代表作家,主要以小說享譽天下。當然,讀者熟悉的《隨想錄》,是他後期文學寫作的另一座高峰。
但我今天想要說的,是巴金的兩首抗戰詩。
「九一八」事變爆發後,二十七歲的巴金旋即寫下了詩歌《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了》,發表於1931年11月10日出版的《小說月報》第22卷第11號。從作者標註於詩後的時間看,它寫於「九一八」事變發生十天之後的一個深夜。
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了,
哭泣是一件很可羞恥的事。
這裡躺著一具一具的血腥的屍體,
那裡躺著一堆一堆的建築的餘燼。
搶呵,殺呵,燒呵!——在一陣瘋狂的歡呼中,
武士道的軍人搖著太陽旗過去了。
機關槍——炸彈——長銃!
許多兄弟的工作白費了,
許多兄弟的房屋燒毀了。
許多兄弟的生命喪失了。
我們哀哀地哭著。
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了,
哭泣是一件很可羞恥的事。
這首詩所表現的抗日內容非常明顯、具體、飽滿,它是對日軍侵略暴行的無可遏止的揭露與控訴。巴金是個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作家,對壓迫者的反抗,對不合理現實的憤怒,構成了他的作品的鮮明的基調。他曾談到自己的寫作動因:「我寫文章,……只感到一種熱情要發泄出來,一種悲哀要傾吐出來。……我是為了申訴,為了紀念才拿筆寫小說的。」(《我的自剖》)巴金的小說如此,散文如此,詩歌也是如此。
全詩共四節,每一節的開頭和結束都是「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了/哭泣是一件很可羞恥的事」。這是詩歌里常見的表現形式。到了最後一節,詩的情緒是由眼淚的悲哀轉向了奮起的反抗:
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了,
哭泣是一件很可羞恥的事。
我們的眼淚已經流得夠多了!
這給人做槍靶子的生活也過得夠多了。
我們的血管里流著人的血,
我們的胸膛里有著人的心:
我們要站起來,像一個人。
我們要表示出來,不是任人屠殺的豬群,羊群
我們要自己來決定我們的命運。
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了,
哭泣是一件很可羞恥的事。
詩里反覆出現的「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了/哭泣是一件很可羞恥的事」,是詩人內心的宣言,也是民族代言人般的覺醒和宣告。1937年發生「七七」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巴金的愛國主義情緒進一步高漲,積極投身於抗戰宣傳工作,在寫作其他文章的同時,他又寫出了一首《給死者》的詩篇。從1931年到1937年,中國人死了多少!詩人的眼淚一次次哭干。所以《給死者》這首詩一開始就喊出這樣的聲音:
我們再沒有眼淚為你們流,
只有全量的赤血能洗盡我們的悔與羞;
我們更沒有權利侮辱死者的光榮,
只有我們還須忍受更大的慘痛和苦辛。
不難看出,《給死者》這首詩延續了作者六年前那首詩的情緒,只是詩里已經沒有了哭泣與哀愁,有的是堅忍的意志和勇敢的抗爭。因為嚴酷的現實教育了他。面對英雄,詩人在結尾又呼應開頭,做出了沉痛的宣誓和莊嚴的承諾:
我們不再把眼淚和嘆息帶到你們的墓前,
我們要用血和肉來響應你們的吶喊,
你們勇敢的死者,靜靜地安息罷,
等我們最後一滴血灑在中國的平原。
詩人以「勇敢的死者」激勵自己,把自己的力量匯入了滔滔的民族解放的洪流。這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定會終止入侵者邪惡的步伐,在天地間書寫出最美的詩篇,讓苦難的國土盛開自由之花。
版式設計:蔡華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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