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文學中的魔幻現實主義

  作者:蒙木   對於中國當代文學,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無疑是一個重大事件。當年《外國文學》第十二期發表了他中篇小說代表作《沒人給上校寫信》(石靈譯);《世界文學》第六期上推出了一個「馬爾克斯專輯」,其中包括選譯《百年孤獨》六章(譯者為黃錦炎、沈國正、陳泉等,從西班牙語直譯)、林一安的論文《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及其代表作〈百年孤獨〉》和題為《關於〈百年孤獨〉》的背景說明(筆名何榕),同時還附有一幅《布恩地亞家族家譜圖》。(高莽先生回憶說,林一安被調到《世界文學》編輯部不久,便推薦發表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百年孤獨》剛剛在《世界文學》雜誌發表,就傳來了加西亞·馬爾克斯榮獲198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後來《世界文學》1990年第二期又推出加西亞·馬爾克斯專輯,收錄長篇小說《將軍和他的情婦——迷宮中的將軍》(王永年譯),同時有林一安的《〈迷宮中的將軍〉創作前後》,和陳眾議的《孤獨是一個永恆的主題——記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次會見》)。而幾乎同時,早就由《外國文藝》編輯部策劃組織趙德明等翻譯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也由上海譯文出版社適時推出(該書出版日期標註為1982年10月),正好成為馬爾克斯獲獎之時翻譯界給中國讀者的最好禮物。   隨後《十月》雜誌同年選譯了《百年孤獨》,台灣遠景出版事業公司則出版《百年孤獨》宋碧雲譯本。1984年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百年孤獨》黃錦炎等譯本(「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之一,後經浙江文藝出版社再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百年孤獨》高長榮譯本(參照英語、俄語翻譯),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張國培編《加西亞·馬爾克斯研究資料》。1987年三聯書店出版了林一安翻譯的《番石榴飄香》(「文化與生活譯叢」之一);《霍亂時期的愛情》則出現兩個譯本:蔣宗曹、姜風光譯本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徐鶴林、魏民譯本由灕江出版社出版,後者列入「諾貝爾文學獎叢書」之一,影響更大。   宋炳輝在《四分之一世紀的榮耀》中說:馬爾克斯作品的翻譯工作,最早的可能是趙德明、劉瑛等的《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咱們鎮上沒有小偷》等四個短篇小說,刊發於《外國文藝》1980年第三期。第二年又有中篇小說《一件事先張揚的人命案》(《外國文藝》1981年第六期)發表。截至1982年10月,還有《世界文學》編輯部編輯的《當代拉丁美洲短篇小說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4月版)和朱景冬、沈根發選編的《拉丁美洲名作家短篇小說選》(長江文藝出版社1982年8月版)等選本中收有一些馬爾克斯的短篇譯文。   馬爾克斯獲獎理由是:「由於其長篇小說以結構豐富的想像世界,其中糅混著魔幻與現實,反映出一整個大陸的生命矛盾」。它不僅帶來了第三世界民族文學崛起的典範——拉美文學爆炸,同時讓所謂魔幻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風靡了中國的文學創作:張賢亮、陳忠實、賈平凹、莫言,到後來以馬原、蘇童、余華為代表的先鋒派創作。也許因為「唯現實主義論」在我們的文壇一統天下太久,我們二十世紀後半葉的文學實在太缺乏想像力,拉美神奇詭異又悠遠闊大的寫作,讓我們驚異不已:寫作,原來可以這麼寫!陳眾議先生說那個時代,幾乎「中國作家言必稱《百年孤獨》,言必稱魔幻」。   拉美文學在中國的譯介便著實火燒了一陣子,其勢頭大概只有當年俄羅斯文學的譯介能夠媲美。到九十年代,雲南人民出版社出了一套拉美文學叢書,其中有吳健恆再次從西班牙語直譯的《百年孤獨》(1993),以及朱景東翻譯的《兩百年的孤獨——加西亞·馬爾克斯談創作》(1997)。據悉,九十年代,馬爾克斯曾到北京和上海訪問。那次中國之行給他留下頗為糟糕的印象是,書店隨處可見他的《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等諸多作品。馬爾克斯極為不滿,對前來看他的文化界人士說:「各位都是盜版販子啊!」「死後一百五十年都不授權中國出版我的作品,尤其是《百年孤獨》。」其實,他誤解了中國,因為當時中國出版界還沒有版權的概念。1992年,我們正式加入《世界版權公約》,以後二十多年間曾有很多中國出版機構向馬爾克斯本人、哥倫比亞駐華使館,甚至墨西哥駐華使館(因為馬爾克斯旅居墨西哥多年)提出版權申請,但都未得到任何回復。2010年大概算個重要年份,中國終於成功引進了《百年孤獨》的版權,由年輕的范曄翻譯,這是新經典公司引進的(據我所知多家出版社都一再試圖引進,因為各種複雜原因而未果)。關於《百年孤獨》的譯本,林一安先生認為,幾個本子各有擅長,但有些味道還沒完全翻譯過來,還應該百花齊放,很遺憾因為版權問題,這是不可能的。   1998年似乎也可以作為一個重要事件來談,「活著的最偉大的詩人」帕斯逝世,但中國反應寥寥。2010年擁有秘魯與西班牙雙重國籍的巴爾加斯·略薩,因「對權力結構描繪,以及他那反抗、起義、失敗的犀利印象」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但因為中國讀書氛圍的下降,這也似乎並未引起多大反響。2014年4月18日凌晨「活著的最偉大的作家」馬爾克斯去世了,這是一個契機,是安靜地打量拉美文學在中國接受的得失的時候了。   什麼是魔幻現實主義呢?我們姑且從其代表性作家開始談起,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大概是魔幻現實主義在中國最響亮的名字。八十年代初,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席捲中國文壇時,中國外交官和翻譯家黃志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拜訪了博爾赫斯。當時國際評論界把博爾赫斯稱為「魔幻文學祖師爺」。博爾赫斯對黃志良說:「我不贊成『魔幻現實主義』的提法,這純粹是評論家的杜撰。作家憑想像創作,虛虛實實,古已有之。魔幻文學祖師爺的頭銜輪不到我,兩千多年前貴國夢蝶的莊周也許當之無愧。」馬爾克斯則一再強調,「我寫作我那些作品的願望來自懷念,懷念我的國家,懷念我的過去……不管怎樣,加勒比的現實,拉丁美洲的現實,一切的現實,實際都比我們想像的神奇得多,我認為我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僅此而已」;「那些自詡為魔幻現實主義、突擊隊成員的作家唯一應該做的就是相信現實生活」。他在諾貝爾領獎台上講的是《拉丁美洲的苦難》。   當八十年代所有中國作家都學會了「當面對行刑隊的時候……」的技巧修辭之際,他們幾乎忽略了馬爾克斯的左翼知識分子身份,忽略了卡彭鐵爾曾擔任過古巴革命政權的宣傳部長,忽略了何塞·馬蒂、胡安·魯爾弗、略薩、亞馬多、普伊格等革命家的身份和馬克思主義背景,其中不少作家本身就是共產黨員。拉美文學是與獨立革命同時誕生的,離開玻利瓦爾、阿連德、格瓦拉、卡斯特羅等,是無法理解拉美文學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後很多作家直接自視為政治先鋒,認為文學創作也是一種革命實踐。讓我們姑且從幾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拉美作家來看看所謂魔幻現實主義影子的反光。   1、米斯特拉爾(1889-1957),智利女詩人、教育家、社會活動家。1922年應邀到墨西哥參加教育改革工作。1924年回國,被政府任命為駐外代表,先後到義大利等多個國家任領事。二戰期間,積極投身到反法西斯的洪流中去,對青年大聲疾呼:「熱愛和平就是熱愛生活,就是熱愛世界!」詩人的最後一本詩集《葡萄區榨機》於1954年出版,表達了對祖國,對人民,對勞苦大眾表達了渾厚的情感,標誌著她的創作達到了更新高度。「因為她那富於強烈感情的抒情詩歌,使她的名字成為整個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徵。」她獲得1945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拉丁美洲第一位獲得該獎的詩人。她的陵墓石碑上鐫刻著:「靈魂之作為於軀體/就是藝術家之作為於人民」。   2、阿斯圖里亞斯(1899-1974),瓜地馬拉小說家、詩人,著名的民主活動家。1923年,他大學畢業後曾擔任過律師,1944年,被阿雷瓦羅政府任命為外交官。1933年回國時,他在巴黎寫完了反獨裁統治的長篇小說《總統先生》。1966年,他被蒙地內格羅的中立派政府起用,擔任駐法大使。「由於其出色的文學成就,他的作品深深植根於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民族氣質和傳統之中」,阿斯圖里亞斯獲196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作為魔幻現實主義最重要的作家,他說,「我們的小說不得不成為新大陸社會和經濟的活地圖……它是戰鬥的文學,一向如此。」   3、聶魯達(1904-1973),智利詩人,民主鬥士和和平主義者。1928年進入外交界任駐外領事、大使等職。1945年加入智利共產黨,曾當選世界和平理事會理事。因為他的詩歌以濃烈的感情、豐富的想像,表現了拉美人民爭取獨立、民主、自由的歷程,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和藝術力量。由於「他的詩作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復甦了一個大陸的命運與夢想」,聶魯達獲得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   4、馬爾克斯(1927-2014),被譽為「活著的最偉大的作家」,拉美文學最傑出的代表,早已經不單屬於哥倫比亞;他全面發展並且廣泛應用了所謂「神奇現實」的理論。馬爾克斯指出:「在拉丁美洲紛繁複雜的、光怪陸離的、令唯美主義者們費解的神奇現實面前,拉丁美洲作家缺乏的常規武器恰恰不是幻想,而是表現這種近乎幻想的真實的勇氣和技能。」其《迷宮中的將軍》的原型就是玻利瓦爾。他認為作家的責任就是要「為了一個更公正的社會承擔責任」。他最重要的作品當然是《百年孤獨》,聶魯達稱之為「繼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之後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品」。除了回憶錄,他的代表性作品幾乎都在我們加入世界版權公約前全部被翻譯為中文了,其在中國的影響力幾乎是國外任何當代作家都無法比擬的。   5、奧克塔維奧·帕斯(1914-1998),墨西哥詩人、散文家。1931年開始文學創作,當時他對哲學與政治興趣很濃,曾閱讀大量具有馬克思主義傾向的作品。1937年去西班牙參加了反法西斯作家代表大會。回到墨西哥以後,帕斯積極投入了援救西班牙流亡者的工作。1945年開始外交工作,先後在墨西哥駐法國、瑞士、日本、印度使館任職。1953至1959年回國從事文學創作。後重返巴黎和新德里,直到1968年為抗議本國政府鎮壓學生運動而辭去駐印度大使職務。由於「作品充滿激情,視野開闊,滲透著感悟的智慧並體現了完美的人道主義」,他獲得1990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6、巴爾加斯·略薩(1936-),讀大學時參加秘魯的共產主義學習小組,學習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等思想家的著作,還擔任指導員,並短期加入秘魯共產黨。1987年巴爾加斯·略薩在秘魯組建新政黨「自由運動組織」投入政治,並在1987年8月的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上獲推為一任四年的政黨主席。1989年宣布投入總統選戰,一度為聲望最高的候選人。在創作上他碩果累累。其1963年出版的《城市與狗》,與《百年孤獨》,以及墨西哥卡洛斯·富恩特斯《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科塔薩爾《跳房子》一起被譽為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四部里程碑式作品。   不過,魔幻現實主義之父一般被榮歸於卡彭鐵爾,因為他提出了「神奇現實」的理論,他在《這個世界的王國》的序言中全面闡明了「神奇現實」的理論。他認為,魔幻現實主義的作品決不能和神話志怪或幻想故事相提並論。魔幻現實主義的本質在於「神奇」加「現實」。它的立足點是拉丁美洲的現實,「神奇」只是外在的形式,是手法。就是說,要用神奇的手法來表現拉丁美洲的黑暗現實。他在《小說是一種需要》中宣稱「我屬於覺悟的一代……介入的一代、開始真正懂得革命……的一代。這一代也即馬克思主義者的一代……對於我們的作家而言,不問政治是不可能的。」   長處和平生活的第一世界無法理解第三世界的現實,他們以為那變亂中的第三世界景況便是「魔幻現實主義」可以概括的。也許第一世界並沒有故意居高臨下,但他們誤讀了第三世界的現實。我們從西方的鏡子里審視拉美文學,使得拉美文學在我們的接受中被歷史化、童話化,使我們對拉美的時局缺乏應有的認知:比文學更神奇的拉美——獨裁者橫行無忌,流氓土匪滿街遊走,巫覡神魔招搖撞騙。格瓦拉也不是個別的現象。拉丁美洲的人民從來沒有放棄反抗暴政的革命,從來沒有忘記一個和平公正好社會的夢想。文學就是拉美作家介入生活、投身鬥爭、實踐夢想最得心應手的武器。拉美很少有書齋中的作家,即便雙目失明的博爾赫斯早年一樣寫作了熱情洋溢的《紅色讚歌》禮讚十月革命。拉美作家多從事過新聞行業,作品具備大眾閱讀的素質。   富恩特斯在《拉丁美洲小說》中說:「為了拉丁美洲,從拉丁美洲寫拉丁美洲,在行動和語言上成為拉丁美洲的見證人,這意味著並將更加明顯地意味著一種革命行為……每個作家就像革命家一樣……他們否認我們生活在一個完美無缺的世界裡。」略薩指出:「文學就是火,它意味著叛逆和反抗;作家的價值就在於抗議、反駁和批判。……拉丁美洲的作家必須首先是政治家、鼓動家、改革家、社會評論家和倫理學家,然後才是藝術家」,要「能夠影響現實世界、改造客觀世界」。關於拉美文學最好的表達,大概是亞馬多·多諾索的話:「我是寫人民的作家。」——這些宣言與當年蘇聯、中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作家們「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文學觀念似乎頗為相似,但結出的果子頗不一樣。箇中奧秘,需另行探討。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文學很難遠離政治,尤其是在相對落後的專制主義國家,「介入政治」的文學觀未必膚淺。   魔幻現實主義概念含混不清,過去我們從拉美文學汲取的主要流於寫作技法層面和怪誕、神話的特徵,像莫言的小說和張藝謀的電影。現在我們必須認識到:在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名詞之後,拉美文學蘊含著更深的內涵:傳統文化與當代意識結合起來的精神,政治責任感與創造新文化的使命感結合起來的精神,英雄主義、浪漫主義、民族主義熔於一爐的文學精神。   另外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拉美和中國建立關係應該追溯到毛澤東劃分三個世界的時候。林一安先生一再向筆者表示:其實像以馬爾克斯為代表的拉美文學在中國引起巨大反響和政治是攸關的,當時中國和西方關係很微妙,翻譯介紹西方發達國家的現當代大作家有諸多不便,而拉美是我們第三世界的兄弟,所以引進便利,也更有親近感。聶魯達、卡彭鐵爾、帕斯、略薩等著名作家都曾經訪華,卡彭鐵爾甚至兩度來華,盛讚華夏文明,聶魯達的作品在五十年代末就被翻譯過來了,聶魯達和艾青等有很深的交誼。   魔幻現實主義作為概念既然已經在中國紮根,今天的讀者務必認識到,它首先是一種現實主義,就象畢加索、卡夫卡、加繆、魯迅、沈從文等同是現實主義者一樣,我們切不可用標籤來掩蓋一個偉大作家的偉大。以上是從精神層面講的,再就文學表現手法而言,筆者認為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應該拒絕大國崇拜,關注邊緣國家的民族文學,那裡有更多的異質因素,也許更能啟發我們中國文學的創作。在西方,像奧地利的施尼茨勒、霍夫曼斯塔爾,挪威的易卜生、漢姆生,波蘭的顯克維支、米沃什,葡萄牙的佩索阿,匈牙利的米克沙特,伊朗的赫達亞特,這個名單很長,他們和西方文學相互影響,是世界文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就拉美作家而言,從魯文·達里奧、胡安·魯爾福到皮托爾,和西班牙文學、法國文學一樣是共生互進的,我們看看他們的傳記和流亡歷程就知道了。   (實習編輯:王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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