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中國文學離諾貝爾文學獎有多遠?

陳行之12010年10月7日,瑞典學院宣布,秘魯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獲得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我讀過略薩(譯成中文的)絕大多數小說,甚至可以說在文學理念和文學技巧上,這位結構現實主義大師曾經對我產生很大影響,對於他的獲獎,我由衷感到高興,就像是一個我熟識的人獲得了這個巨大光榮一樣。 ( http://www.aisixiang.com )任何一個中國人的心弦此時此刻都會產生一種五味雜陳的:中國文學什麼時候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種顫動是惆悵的憂傷的甚至是絕望的。 ( http://www.aisixiang.com )為什麼會這樣呢?2三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與本篇大同小異:《中國文學離山西黑磚窯事件有多遠?》(2007年6月25日)找不到更好標題了嗎?為什麼要用已經用過的標題模式呢?不是,之所以再次沿用這個題目,是因為就核心意思來說,三年前那篇文章和我今天要說的話屬於同一範疇,甚至可以說,那篇文章已經回答了中國文學為什麼無緣諾貝爾文學獎的問題。 ( http://www.aisixiang.com )當時我是這樣描述中國文學現狀的-——在屏幕和銀幕上,我看到的是淺薄無聊的電視連續劇,是對所謂「紅色經典」近乎玩鬧式的改造或者重新包裝;是形形色色的裝瘋賣傻;是大腕導演和演藝明星們對於公眾智力明目張胆的欺辱;是與現實生活完全斷離的所謂「主旋律」;是既沒有精神內容又沒有藝術內容的雞肋,人們只能像消費病死豬肉那樣消費它們,你別無選擇。在戲劇舞台上,我看到的是摒棄大眾生存狀態於精神視野之外所謂「實驗戲劇」,是活得無聊的兩隻狗的醜惡表演,是對現實幾近於強奸和侮辱的歌舞昇平的塑造,堆砌著的是連導演和演員自己也不相信的精神垃圾。在文學作品上,我看到的是被名利弄得神魂顛倒的人的胡編亂造,是近乎於集市一般混亂的招搖和叫賣(這甚至成為人們走向成功的唯一通道);是贏者通吃,是明星化了的作家、評論家志得意滿的聒噪;是沒有百姓日常生活、只有活得無聊的人在豪華酒店、在高爾夫球場的纏綿悱惻和無病呻吟;是發情男女在卧床上的生物性的情慾宣洩;是無良無德的人對讀者極不負責任的公然挑逗和勾引;是貌似精神陽剛實則舉而不堅的陽萎之作。在藝術創作上,很少有人用畫筆、鏡頭、陶制材料以及任何藝術手段複製我們身處其中的現實,很少有人把「人民」和人性作為自己的創作主題,很少有人把「現實主義」作為自己的精神指導……越來越多的人脫離思想,脫離內容,滑向輕鬆的不用承擔任何風險的形式主義。種種怪誕的、變形的、墮落的藝術正在被大規模鼓勵,就連羅中立的《父親》那種含蘊著精神震撼的作品也被藝術家蔑視了,性和色情正在被用高尚和優雅包裝起來,花花綠綠地從我們眼前招搖而過。 ( http://www.aisixiang.com )我問道:「假如這個時候把山西黑磚窯事件擺在他們面前,他們有能力辨析這個事件深處的歷史和哲學的意義么?無法知曉事物的歷史與哲學意義的人,又怎麼能夠把這個事物作為自己的藝術世界來進行創造呢?一個無能或者說拒絕創造有價值藝術世界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在藝術的殿堂接受民眾的膜拜呢?」 ( http://www.aisixiang.com )現在我仍然要問:「如此墮落的文學,有資格窺視諾貝爾文學獎的神聖殿堂嗎?如此墮落的文學,欺哄得過把被我們拒斥的普世價值觀作為信念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的目光嗎?如此墮落的文學,矇騙得了走在被我們宣布「絕不走」的「西方那條邪路」上的數以億計的讀者嗎?」 ( http://www.aisixiang.com )顯然不能。原因很簡單:我們所不屑的那個世界與我們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制度格格不入,我們是人類群體中為數不多的被人稱之為「不正常國家」中的一個,你是一個令人側目的另類;在文學這個最應當站立人的地方,只站立著國家的龐大身軀,人被乾淨徹底地消失了,國家意志粗暴地侵襲著一個民族的文化理念……在這種情況下,你是不能指望獲得別人尊重的。 ( http://www.aisixiang.com )3這裡有一個悖論:很多偉大的文學作品都產生於黑暗年代,1949年以來的中國應當是孕育偉大作品的最佳時期,為什麼直到今天非但沒有產生立足於人的具有史詩品格的作品,大量為統治者歌功頌德、趣味底下的無聊之作反而大行其道呢? ( http://www.aisixiang.com )這裡固然有現代意義上的極權主義具有空前嚴厲和有效控制民眾精神生活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在「利出一孔」的國家機制誘惑和鼓勵下,中國作家普遍喪失了靈魂,蠅營狗苟於統治者身邊,成為了地地道道的食利者。這些從「國家」得到巨大精神利益與物質利益的人是不屑於把高貴的目光投向底層人民的,他們在遠離權力罪惡、遠離黑磚窯的地方,衣著光鮮地麇集在高檔飯店裡觥籌交錯,或者坐在雅靜的咖啡館悠閑地呷著咖啡,談論著與民眾生存狀態無關的話題,他們是不會讓童工的血淚污染他們高雅話題,他們不會。 ( http://www.aisixiang.com )這與同樣處於專制獨裁製度下的拉丁美洲作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在長篇小說《當青春成為往事》(原名《沉默的河》,2007年)後記中,曾經把中國文學與拉丁美洲文學做過比較—— ( http://www.aisixiang.com )現在再來看中國文學接受外來文學(拉丁美洲文學)影響的那次大潮,就會產生更接近本質意義上的觀感——那是一次基本上喪失內容或者說拋棄了內容的形式上的衝擊,它豐富了文學的表現形式,卻逃避和拋棄了拉丁美洲文學的精髓,其後果是中國文學不但沒有「爆炸」,反而由於輕率地玩弄技巧大規模地失去了讀者,文學的神聖光環被文學自身的驕狂和漫不經心熄滅了。誰該為此負責?當然不是那些進行藝術形式探索和表現的作家,也不是那些評論家連篇累牘的鼓噪,而是時代——你不能強求這些人去做時代不容許做的事情。實際上,那些先行的探索者是讓人敬重的,他們的經驗(哪怕是失敗的經驗)將滋潤和營養後來的中國文學,這已經得到了證明。 ( http://www.aisixiang.com )時代怎麼了?它為什麼不容許人們像拉丁美洲作家那樣講述自己的故事?我認為問題仍然出在傳統上,政治傳統、歷史傳統和文化傳統決定著一個時代的精神走向,作家身在其中,不能不受其左右。我們稍稍回味一下拉丁美洲文學的淵源就會看到這一點。拉丁美洲文學固然植根於那片神奇的土地,但是,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歐洲近代思想對於拉丁美洲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影響,換一句話說,是歐洲近代思想奠定了拉丁美洲作家觀察世界的方式,在力圖用全新的方式對這種觀察作出反映的時候,他們發現了就在身邊的神奇的現實。 ( http://www.aisixiang.com )一種好的文學必定是與時代最先進文化和思想並駕齊驅的文學。這就造成了拉丁美洲文學獨有的品格——深刻反映那個社會的現實生活,把人物命運全部放到社會舞台上來進行展現。所謂「魔幻現實主義」僅僅是一種外加的形式歸納,很多所謂魔幻現實主義作家並不承認自己是魔幻現實主義作家,而是宣稱自己為「社會現實主義作家」。仔細注意一下就會發現,阿斯圖里亞斯、略薩、馬爾克斯、卡彭鐵爾、魯爾福、亞馬多等所謂魔幻現實主義作家都是積極涉入社會現實的作家,有的乾脆具有政治家和文學家的雙重身份。 ( http://www.aisixiang.com )一位記者問馬爾克斯:「最成功的小說應當什麼樣子?」 馬爾克斯的回答是:「最成功的小說是絕對自由的小說,是以其深刻的社會內容和深入現實的力量讓讀者憂慮不安的小說。」馬爾克斯進一步強調:「如果它能夠把現實翻轉過來,讓讀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了。」這或許可以說明,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干預,在歷史與時代的舞台上展示人物內在命運,正是拉丁美洲文學發生「爆炸」的根本內在原因。不幸的是我們從一開始就忽略或者迴避了拉丁美洲文學的這一特性。 ( http://www.aisixiang.com )我在這篇文章中指出:現在是強調這一特性的時候了。然而這有用么?當山西黑磚窯、唐福珍、安元鼎等一系列社會事件橫亘在中國人面前,而中國文學仍舊裝聾作啞的時候,當淺薄無聊仍舊被國家宣傳機器大規模鼓勵的時候,當國家力量仍舊強制文學藝術為權力意志「營造」某種氛圍的時候,對這一特性的強調究竟有多少實質意義呢? ( http://www.aisixiang.com )我只能繼續認為:「問題仍然出在傳統上,政治傳統、歷史傳統和文化傳統決定著一個時代的精神走向,作家身在其中,不能不受其左右。」 ( http://www.aisixiang.com )這就是說,中國作家自身也必須承擔起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之林缺席的責任。4瑞典學院在揭曉諾貝爾文學獎時表示,要向略薩文學作品中「對權力結構和個體堅持、反抗和抗爭鞭辟入裡的形象刻畫」致敬。 ( http://www.aisixiang.com )據此我們可以欽敬地知道,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在堅持什麼,在讚賞什麼,在鼓勵什麼;據此我們也可以直觀地感覺到,中國的國家力量渴望著什麼,讚賞著什麼,鼓勵著什麼;據此我們更可以悲哀地發現,中國文學究竟在做著什麼,究竟在表現什麼,究竟缺失了什麼。 ( http://www.aisixiang.com )在這種情況下,該怎樣回答「中國文學離諾貝爾文學獎有多遠」的問題呢?讓我來嘗試作出回答——無論何時,國家意志強制和指導下的文學離諾貝爾文學獎都將遙不可及,永遠不可及;直面中國社會、洞悉人的心靈、具有獨立人文意識的作品,則一定會以堅實有力的腳步,一步步向諾貝爾文學獎邁進。 ( http://www.aisixiang.com )畢竟,世界是一個大家庭,中國絕不會因為有人宣布「絕不走西方那條邪路」而永遠脫離這個家庭,絕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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