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華:儒家壞就壞在守成
儒家壞就壞在守成文 | 劉澤華導言
中國的傳統士人中,是否存在「從道不從君」的政治和文化傳統?中國的士大夫為什麼一致頌聖?在中國漫長的王權專制主義統治中,三綱五常起到了怎樣作用?前不久,鳳凰評論《高見》帶著這些問題郵件專訪了劉澤華。劉澤華先生是我國著名政治史家和政治思想史家,著有《中國的王權主義》、《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反思》等著作,並參與撰寫、主編了九卷本《中國政治思想通史》。此為訪談下篇,上篇為《儒家在鞏固王權專制上立了大功》。鳳凰評論《高見》訪談員:張弘(鳳凰網主筆)三綱五常都在維護等級秩序鳳凰評論《高見》:資中筠先生在《知識分子對道統的承載與失落》一文強調,中國的士人「士」的精神傳統有三大突出的特點:第一,家國情懷。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其依據的現實條件是「學而優則仕」。第二,重名節,講骨氣。「士林」有自己相對獨立的價值體系和判斷標淮。「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古訓是賴以立身的道德淮則,從而鑄就了讀書人的骨氣,歷經朝代更迭而不變。他們自認為是儒家道統的承續者和維護者。第三,與以上二者並行的還有另一種傳統,稱之為「頌聖文化」。就是把愛國與忠君合二為一,而且忠君是絕對的,「雖九死其猶未悔」,「皇恩浩蕩」,「感知遇之恩」等等。獲罪則不論如何冤屈,「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你在《中國的王權主義》中頁說到,「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只要他接受了士大夫這條路,他就逃不掉帝王設置的天網,他就要面對現實,皈依王權,為帝王服務,為帝王歌功頌德。翻開任何一位「士大夫」留下的文集,幾乎都缺不了這方面的內容。」中國的士大夫為什麼一致頌聖?不頌聖就不行嗎?
劉澤華:資先生是一位有獨立思想的學者,但她這篇文章與我的看法有些相左。中國古代沒有知識分子這個詞,現在大家都用於古代。如果分析其成員,知識分子有許多不屬於儒家,籠統的把一部分持道統的儒者概括為知識分子,顯然不妥。「家國情懷」、「重名節,講骨氣」也只是一部分儒生有,多數是很缺乏的。標榜是一回事,實踐是另一回事。這三個特點不是並列的關係,崇聖或「頌聖文化」才是主導。最早重視這個問題的是顧頡剛先生,他在《「聖」、「賢」觀念和字義的演變》指出,初始「聖」只是聰明人的意思,「聖人」也只是對聰明人的一個普通稱呼,沒有什麼玄妙的深意。沒有後世「高不可攀的偶像或超人」的含義。1990年,在合著的《中國傳統政治思維》一書前言中,我有這樣一段論述:「先秦時期政治思想發展的基本過程,可以概括為:從神化到聖化。」聖人「不僅是社會和歷史的主宰者,而且在整個宇宙體系中也居於核心地位,成為經天緯地、扭轉乾坤、『贊天地之化育』的超人。由先秦諸子所發起、在百家爭鳴中充分展開的『造聖』運動,建構了一個以聖化為中心的政治思維的普遍範式。這一範式以『究天人之際』為起點,終於聖王合一。」我提出「終於聖王合一」,應該說把崇聖與頌聖文化最本質的含義揭示出來了,其後我又寫了多篇文章論述這個問題。「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是韓愈提出的,韓愈反對帝王迎佛骨,本意是對的,被流放到潮州,他是在遭到錯誤對待之後說的這句話,現在許多人把韓愈視為道統的發軔者,但道統能與「天王聖明」平起平坐嗎?鳳凰評論《高見》:你認為,儒家沒有不講「三綱」的,即使是儒家中的在野派,甚或是所謂的「異端」也不例外。帝王制度就是建立在「三綱」這種等級之上的。儒學的主旨是維護帝王體系之學。那麼,儒家的「三綱」與王權專制主義之間是一種怎樣的關係?在中國漫長的王權專制主義統治中,三綱起到了怎樣作用?劉澤華:「三綱」這個詞是董仲舒提出的,但就「三綱」的內容而言,從文獻看,西周都有了。孔子承繼了其內容,就實而論,墨子說的「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也有君為臣綱之意。韓非《忠孝》篇說的與「三綱」沒有什麼區別,一些人認為「三綱」是韓非提出的。董仲舒提出「王道三綱」,把「三綱」王道化,又把「王道」三綱化,使「三綱」成為儒家的理想,又是儒家的核心價值。儒家倡導尊尊、親親,又倡導以孝治天下,似乎親親更重要,但他們又尊稱君主為「君父」,於是君主便置於尊和親的最高點。很多人認為朱熹具有批判精神,大講道有變有不變,而一從自然回到社會,又宣揚「綱常千萬年磨滅不得」,「君臣父子,定位不易」。「三綱」成為天地之理,對維護社會秩序有極大的作用,但同時也是一副精神鐵鎖。與「三綱」對應的的制度是硬體,兩者牢固結合,而從仕的又多半是儒者,這樣就形成了鐵三角,使王權專制主義有牢不破的頑固性。有人說「三綱」有歷史合理性,當然有一定道理,但「三綱」維護王權專制的事實是不能否定的,「鐵三角」把中國禁錮的太久了。鳳凰評論《高見》:除了「三綱」之外,儒家的核心思想還有「仁義禮智信」這「五常」。一般的看法是,「三綱」缺乏平等觀念,「五常」似乎沒有多少可挑剔的地方。你怎麼看待這一觀點?劉澤華:「三綱」「五常」固然有別,但「三綱」也是「五常」之綱,不能簡單分開了事。這裡只說說禮,有人說禮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交往和互相尊重」,或說「是以人際交往與溝通為其宗旨,亦堅持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與交互性」,又說「禮主交往間的平等。」更有簡明的說法將「禮」當作禮貌,這些真是皮相之談。春秋時期晉隨武子就說,「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貴有常尊,賤有等威,禮之不逆也。」北宮父子說,禮儀之本在於區分「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時代雖然在變,君臣、上下、貴賤有沉有浮,但君臣、上下、貴賤秩序依舊存在。儒家基於貴賤等級的事實,認定禮的精神實質就是「分」「別」「辨」等。《荀子?王制》說:「先王惡其亂,故制禮義以分之。」《禮記》把問題說得更加明確,《坊記》說:「夫禮,坊民所淫,章民之別……」《樂記》說:「禮義立,則貴賤等矣。」《史記?書一》對禮儀的歷史有個簡練的概括:「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採擇其善,雖不合聖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於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尊君抑臣,上下有等一直是禮的核心,直到清代,康熙說:「禮樂何始乎?始於天地,而通於陰陽。何者?天位乎上,地位乎下,萬物中處,尊卑燦列,而禮以行。」雍正上諭:「《周禮》一書,上下有等,財用有度,所以防僭越、禁驕奢也。」
正因「禮」在於尊君抑臣和維護等級秩序,所以孔子才反覆講「為國以禮」。有人說「禮尚往來」難道不是平等交往嗎?不是講禮貌嗎?問題沒有這麼簡單,同一個等級的人有平等交往的意思,但古代是等級社會,人是等級中的人,俗語說「官大一品壓死人」,這是平等嗎,帝王提倡禮,試問誰能與帝王平等交往?說「禮」是舉一反三而已,所以說「五常」沒有多少可挑剔的地方,純粹是抽象化了,抽象到沒有一點歷史內容了,且不說從事歷史研究,就是搞哲學抽象的人,也不應離開歷史事實啊。儒家壞就壞在守成鳳凰評論《高見》:在不少人看來,中國古代的統治是外儒內法,儒表法里。王權專制主義的罪魁禍首在法家,而儒家是好的。而你在《中國的王權主義》中認為,儒家也是王權專制主義的幫凶。那麼,在王權專制主義的統治體系之下,儒家的壞作用體現在那些地方?劉澤華:其一,外儒內法,儒表法里,是人們常說的話語,但古代沒有這個詞。漢朝汲黯說漢武帝:「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可能由此而引申出外儒內法等,其實汲黯的評價並不準確,漢武帝何嘗外不多欲?儒法不是內外問題,而是結合和相互補充。法家突出講法,但也不是不講禮;儒家講禮,也不是不講法。特別到了荀子,禮法就結合為一體了。秦承繼、充實了李悝的「法經」,張蒼制定漢律有承繼、充實、調整了秦律。漢代在行政上進一步落實了禮法結合。其二,儒法都主張君主專制,表面詞句有所不同,思路也有不同,但主旨沒有原則的差別。其三,說外儒內法,似乎儒家只是表面的東西,真正的實行的是法家,這豈不是說儒家成了擺設?其四,是否有「外儒內儒」?哪個朝代、哪個帝王實行的是「外儒內儒」?漢元帝真的是「外儒內儒」?其五,外儒內法給人的第一感覺是,儒家寬鬆、溫和,法家殘酷。可是孔子主張寬猛並濟,為魯司寇,上台七天就殺了不同政見者少正卯,孔子的「猛」是法家還是儒家?孟子罵墨子是「禽獸」,又主張對辟草萊、言戰者用「上刑」,他沒有當權,如果一朝權在手,開殺戒,這算什麼?《五經正義》主張「聖人作法,以刑止刑,以殺止殺」,這幾乎是從《商君書》抄襲而來,這是儒家公開的主張,是「內法」還是「內儒」?一批理學家論證「典禮爵刑,莫非天理」,主張「嚴刑以威」,聲稱「以辟(刑)止辟」,「雖曰殺之,而仁愛之實行乎中」。歷代王朝的刑法及基層社會組織的私刑,均依據儒典制定並實施,違逆綱常名教屬於必殺之罪。為踐履儒家之禮而大開殺戒的儒者難道少嗎?其六,把秦始皇的暴政簡單歸於法家,是不準確的。「以人為本」就是法家提出的,法家也主張愛民、從民心、賦稅要適度、刑罰要適中等,韓非是第一位提出「均貧富」的人。法家的重罰與重賞是問題的兩端,這些主張與儒家大體相同。許多帝王的縱慾胡來很難說是法家或儒家,應該說是「昏家」,我看倒與道家中縱慾派相近。商鞅變法十年秦民大悅,秦國堅持了法家的改革與法治,秦能統一六國,難道民眾的生活比尊尚儒家的東方六國更壞?
儒法之間歷來有爭論,互相對罵,都具有理論的專制性,搞一言堂。儒家借著秦的速亡,把法家搞臭,連小孩與髒水一塊給潑掉了,不可取。賈誼說,攻守之勢不同,秦始皇做了錯誤的判斷,招致速亡,這點是很恰當的。法家以改革、進取見長;儒家以守成見長。其實兩者都有大用,漢宣帝說漢家自有制度王霸雜之。王霸雜之與「外儒內法」是不同的,「雜之」是結合起來混合用,這才是政治藝術。說到儒家的壞作用,我看主要是守成,這個「守」了不得,一直到清末才出現了轉機。陰陽組合結構成為儒家的思想牢籠鳳凰評論《高見》:你提到過,「兩千年來的政治體制,其基本模式均因秦制;帝王觀念,大抵亦襲秦也。」那麼,歷代沿用的皇帝制度,在王權專制主義體系中,起到了什麼作用?劉澤華:皇帝制度是王權專制主義的中樞和最高權威。皇帝制度有很多內容,幾句話很難說清楚。要之有如下幾方面:一,皇位的取得,開國皇帝基本都是馬上得天下,禪讓也是以武力為後盾。其後由其子孫世襲,終身制,形成家國一體,在皇帝制度下沒有獨立的國家概念,皇帝就是國家;二,皇帝之下有龐大的官僚機構,但我從來不用「官僚政治」,因官僚不是政治主體,要聽命於帝王;三,我曾用「五獨」概括王權:天下獨佔;地位獨尊;勢位獨一;權力獨操;決事獨斷。也就是帝王「綱常獨斷」,或對天下人有「生之、任之、富之、貧之、貴之、賤之」之權。天下人都是他的臣民、子民。四,在觀念上是天、道、聖、王四合一。鳳凰評論《高見》:中國社會的宗法、族權制度,與王權專制主義制度具有同構性。一方面,在王權專制主義之下,它有穩定基層社會的作用,另一方面,它又遏制了個人權利。五四運動從批法轉向批儒,固然是轉移了目標,放過了法家,但是,從個性解放來說,又有其合理性。不過現在也有人認為,農村的宗法制度,有溫情脈脈的一面,甚至對之理想化。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劉澤華:「五四」把主要矛頭對準儒家,因為它是帝王體制的意識形態,合乎歷史邏輯。有些人想重建宗法制度,歷史大勢不會支持,隨著城鎮化的發展,市場經濟的深化,人口流動加速,農村人口的減少,農業集約化的發展,公民意識的成長等等,宗法制度只能走向衰退。即使有些地方還可能長期保存宗法制度,如祭祖、編寫家譜等,但其內容和形式都會有大的變化,比如原來的族長制就難於繼續,原來女性不能入家譜,現在男女都收,等等。鳳凰評論《高見》:另一方面,儒家的理想主義一直存在,到現在也未絕跡。儒學現在很熱,在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中,儒家必須經過怎樣的轉化,才能適應於現代社會?劉澤華:前不久《馬克思主義研究》記者與對南開大學張分田教授,有一篇很長的對話,題目是《科學認識儒學,正確判斷本質》(見該刊2016年第四期),專門討論歷史上儒家與當前「新儒家」對歷史上儒家觀念的現在意義的闡釋。張分田教授把歷史上儒典定義為「帝典」,即「天子之典、皇家經典及帝王法則。」他廣徵博引,資料充實、無誤,令人信服。他的論述與「新儒家」可以說針鋒相對,我基本同意。我建議「新儒家」應該面對張分田的證據進行反駁,如能駁倒,「新儒家」才能有立足點;如果駁不倒或視而不見,那就只能說「新儒家」沒有底氣。現在有許多說法,如「綜合創新」、「返本開新」,關鍵是一個「新」。借著某一個命題或一句話,說下去,固無不可,但說古代的儒就是如此,這怎麼行?「新」已脫離了原來的儒家思想體系。我提出古代政治思想是一種「陰陽組合結構」,包括儒家的思想都是「結構」性存在,這些組合結構如:1、天人合一與天王合一;2、聖人與聖王;3、道高於君與君道同體;4、天下為公與王有天下;5、尊君與罪君;6、正統與革命;7、民本與君本;8、人為貴與貴賤有序;9、納諫與獨斷……我開列了一串,為了說明這種組合命題的普遍性。這裡用了陰陽組合結構,而不用對立統一,是有用意的。在上述組合關係中有對立統一的因素,但與對立統一又有原則的不同,對立統一包含著對立面的轉化,但陰陽之間不能轉化,特別是在政治與政治觀念領域。居於陽位的君、父、夫與居於陰位的臣、子、婦,其間相對而不能轉化,否則便是錯位。我上邊羅列的各個命題,都是陰陽組合關係,主輔不能錯位。比如在君本與民本這對陰陽組合命題中,君本與民本互相依存,談到君本一定要說民本;同樣,談到民本也離不開君本,但君本的主體位置是不能變動的。又如「道高於君」、「從道不從君」只是組合命題一面,還有更重要的一面,這就是「君主體道」、「王、道同體」、「道出於王」。陰陽組合結構是我的概括,但其內容則是古代政治思維的普遍事實,這種結構性的思維應該說是極其高明的,它反映了事務的對立與統一的一個基本面,也可以說是「中庸」、「執兩用中」思想的具體化。這種「結構」的思維方式和認知路線對把握事務非常有用,也非常聰慧,正是所謂的「極高明而道中庸」。就思想來說,這種結構的容量很大,說東有東,說西有西,既可以把君主之尊和偉大捧得比天高,但又可以進諫批評,乃至對桀紂之君進行革命。由於有極大的容量,以致於人們無法從這種結構中跳出來,至少在政治思想史範圍內。直到西方新政治思想傳入以前,先哲們沒有人能突破這種陰陽組合結構。最傑出的思想家黃宗羲雖有過超乎前人的試跳,但終歸沒有跳過去。在政治實踐上,這種陰陽組合結構的政治理念,具有廣泛和切實的應用性。以古代的君主專制體製為例,一方面它是那樣的穩固,不管有多少波瀾起伏,多少次改朝換代,這種體制橫豎巋然不動;另一方面,它有相當寬的自我調整空間和適應性。這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政治思維的陰陽結構,及其相應的政治調整。儒家作為思想資源大有用處,但無需標榜什麼新儒家、新道家等,尤其不能把古典儒學現代化,更不能改鑄古典儒學,只說輔助面,把主導面拋去,那還是古典儒學嗎?如果個人在生活中踐履古典儒學,只能把自己變成古董。張分田教授說,現在標榜的新儒學基本是偽命題、是偽儒學,值得思考。言必稱孔子是固守教條
鳳凰評論《高見》:譚嗣同曾經嚴厲批判法家。法家的統治術,流毒甚深,你怎麼看待法家思想的流毒?劉澤華:譚嗣同批判法家倒不為奇,儒家批法家由來已久,但他對「三綱」的批評應該說更加振聾發聵。法家與儒家在為君主專制體制製造理論上,沒有原則的差別,當然路數有所不同。所以,不止是法家在禍害中國人,我們對整個傳統思想觀念都缺乏更深入的分析,都有餘毒在流動。文革中頌法批儒,有深層的政治目的,在理論上是屬於鬧劇。我們這把年紀的人,都經歷了文革的全過程,回首反思和自問,對「最高指示」論、「三忠於」(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四無限」(對毛主席要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等等,我們當時有幾人敢站出來對陣?文革之後雖然有一定反思和批判,至今也缺乏理論的深度清理。體制上的問題就更多,更值得多思索。鳳凰評論《高見》:《中國的王權主義》對中國古代的王權專制主義批判尤為深刻,但給人一個感覺,王權專制主義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儒、道、法等多家的思想都籠罩在王權專制主義之下。那麼,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還有多少可以適應於現代價值?劉澤華:先說一個例子,「孝」在儒家至少有三層含義:養、敬、無違,如果籠統把孔子的「孝」拿來,現代社會能以「無違」為最高境界嗎?肯定不當。就儒家思想來說,其主體是君尊臣卑,是臣民文化。有人說君尊臣卑是法家的,儒家不是,這不符合歷史事實,兩家都是,稍有不同而已。現在興起的是公民文化,與君尊臣卑有意識形態上的不同。一個時代的社會形態大致說來也制約著一個時代的觀念,社會形態與觀念形態,古今有很大差別。時過境遷,古典儒家,之外還有古典的法家、道家、墨家等等,其整體遠遠不能適應當代社會的需要,對此無需惋惜,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把孔子視為千年不變的宴主可能嗎?前現代的種種思想只能作為一種資源,而不可能成為現代社會的「根」呀、「主體」呀、「紐帶」呀、「精神家園」呀,更不可能成為什麼「領導力」。現在新儒家,還有新道家、新法家、新墨家等,有諸多「返本開新」、「創造性轉化」、「綜合創新」等等提法,對這些提法我大體上都贊同,因為他們轉化出來的「新」多半是當代價值,而這些都不是古典儒家所固有的,是他們的「創造」和「開新」的成果。我與某些新儒家的分歧在於,有些人把自己開創的「新」,說成是古典儒家固有的,這不符合歷史事實;另外,在他們所說的「新」中,排斥其他的思想觀念,這點我又不贊成,因為現在的多元化更發達了。古典儒學等作為思想資源,其意義無疑是很大的。沒有資源的世界必然是荒漠;有資源,但如何開發和利用則全靠自己。孔子能說那麼多哲言,難道我們就不能自己說嗎?無需言必稱孔子,也不必把自己的話往孔子身上貼,更不能不加分析地把孔子的話轉變成自己的行為。就實而論,真的想固守孔子的教導,在現實生活中也必定會變味。要把儒家之說,古典的國學變成當今社會的「精神家園」,這與痴人說夢相差無幾。鳳凰評論《高見》:在你看來,這些新儒家,還有新道家、新法家、新墨家,應該如何開掘這些傳統資源?劉澤華:把傳統思想作為資源,如何開發和利用大致是「六經注我」的方式,而「我」是主體,「我」要創新。如何開發和利用資源,說以下幾點以示其概:
一是提取有普世價值意義的因素和內容。對普世價值爭議頗多,對此我想說幾點:第一,普世價值不分東西、古今,是人類積累的普遍理性;第二,普世價值不是哪個人和哪個集團特有的,而是在社會各階級、各階層長期博弈中取得的共識和共同價值;第三,普世價值的多少與高低,大致與社會發展程度成正比。社會發展水平相對低,利益對抗明顯,普世價值相對就少,水平也相對較低;第四,普世價值是歷史性的,受歷史條件的限制,普世價值實現的程度在各個國家和民族是不可能整齊劃一的;第五,用普世價值說事,是另一個問題,但不能因此而否認普世價值。我們曾長期把我們的主義說成是「放之四海而皆淮」,這與普世價值有多少差別?在傳統觀念中有許多普世價值的因素或雛形,許多思想家也有過精闢的闡述。比如「公正」,「衣食,人之生利也」,「天地之間人為貴」,「等貴賤」,「兼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等等,其中都有普世價值的因素和內容,有待開發和發揚。二是「借題」發揮。古人提出過許多命題,我們可以借來發揮。比如「以人為本」、「民本」、「法制」、「法治」、「調和」、「均貧富」、「性惡」、「性善」等等,舉不勝舉。這些命題會伴隨人類延傳到永久。命題是人類高級抽象認識的一種,可以從思想整體中提取出來,「借題」進行自己的開拓和發揮。三是借用前人的概念。概念是認識的「結」,有「結」才能結連成網。人類認識史表明,概念在不斷地創造,但也有相當大的部分是承繼前人而來的,我們現在的許多概念就是來自古人。從字面上看,字詞可以相同,但其含義卻可以修正補充,甚至可以改造。四是從分析古人提出的實質性問題與解決問題的方式中,尋求智慧和借鑒。這些問題比比皆是,比如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係問題,古人就提出了數不清的思路和解決方式,稍稍留意,對今天也會有相當的啟發和借鑒意義。五是古人在自我與超越之間的種種思索,同樣為我們現實中遇到的問題提供了鏡鑒。其中有理性,有信仰,有倫理,有宗教,有術數,有巫術和幻化以及這些的綜合與交叉等等。低級的繼承是簡單拿來,高級的則要增加諸多新的因素和新內容。六是攝取某些具有科學意義的方法論。比如對辯證法古人論述的很多,有些高層的概括,超越了社會形態和意識形態,可以直接用到我們的思維中來。以上說的僅僅是舉例性的,如何開發和利用,還會有很多內容和方式。比如馮友蘭先生提出過抽象繼承法。抽象繼承應該說是一種「開新」,具有創造性,但用之過分會把歷史抽空,會脫離歷史實際,因此用起來需要謹慎。面對豐盛的資源且不可像守護文物那樣,僅保持其原汁原味,更不能以舊修舊,重要的是開發和創新。對現在時髦的「弘揚」與「復興」論則要冷靜的分析,要看看「弘揚」和「復興」的是些什麼。有些學人常常把中華復興、中華文化復興、傳統文化、儒學復興等概念攪和在一起,互相推導、包含、置換,把古典的儒學抬高到嚇人的高度,不適宜,也不符合邏輯。中華文化復興怎麼能與儒學復興互相置換呢?古典儒學已經成為歷史,特別是在社會形態已發生大變化的情況下,是不可能被全盤「復興」的,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們是現代環境中的人。即使在孔子的時代,儒家也在程度不同地發生變形,其實稍加留意,孔子在世時,其忠貞的弟子就已經分化了。孔子死後儒分為八。由此也證明,讓孔子直通古今是不現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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