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的繪畫
在繪畫上,趙孟頫是有元一代的泰斗。人物、鞍馬、山水、花木、竹石、禽鳥,各種題材,下筆皆成妙品。猶如學習書法一樣,他學畫也是在復古的精神下博採眾長,而後自成一格。尤其是他在書法、詩文、音樂、鑒賞和考據諸方面的學養,以及奔走南北的閱歷,對他繪畫風貌、藝術思想也產生深刻的影響。現分幾個畫種來對其繪畫藝術進行分析: 一、人物與鞍馬圖。在趙孟頫的傳世繪畫作品中,以人物與鞍馬,或人騎圖為題材的比重最大,見於著錄者有百件之多。 以技法而論,趙孟頫的人物鞍馬,主要繼承唐人傳統,具有剛健、華美的特色,工寫結合,設色高雅。他曾說:「宋人畫人物,不及唐人遠甚,予刻意學唐人,殆欲盡去宋人筆墨。」(詹景鳳《東圖玄覽》)。他又說:「吾自幼好畫馬,自謂頗畫物之性。友人郭信之嘗贈余詩云:『世人但解比龍眠,那知已出曹、韓上。』曹、韓固是過許,使龍眠無恙,當與之並驅耳。」(《書畫匯考》)可見趙孟頫是自詡在宋人之上的。
在學唐人以復古的基礎上,他還從技法上予以創新,如元貞二年(1296)所作《人騎圖》(圖5)、《人馬圖》,畫面突出人物和馬,而不畫背景;人物的衣服用硃色染出重彩,但面部與手皆以赭色雜入硃色而傅以淡彩;馬匹以細墨線勾勒,再以墨色烘染後傅以極薄的淡彩。這種捨去背景之法源於唐人韓幹《牧馬圖》,而重彩與淡彩兼施,層層渲染,以增強質感,則是趙氏較韓幹有所創新。
又如皇慶元年(1312)所繪《秋郊飲馬圖》(圖9),畫面利用絹質原色作空曠湖泊,僅用淡墨拖出幾筆線條和擦痕,便使湖岸凸現於前,概括簡率。近處偶畫一石,淡墨輕皴,染以石青,調合畫面。其餘地面平坡,染以石綠,表現綠草華滋,與朱衣奚官形成明快的對比。作為「畫眼」的奚官,濃須壯軀,穩穩騎在馬上,側身觀望後面的馬群,神態自若。十匹駿馬,色分黑、白、青、黃、棕、灰、花斑等,或賓士,或追逐,或飲水,或吃草,或低首漫行,或回眸顧盼,各不相同,極盡變化;整個馬群散漫而渾然一體。全圖只畫地景,不繪天雲,採用鳥瞰式的俯視構圖,而不落前人天、地、山水的「三段式」窠臼。圖中偏右的老樹叢,枝幹虯曲,蒼勁傲岸,楓紅松綠,一派秋意。圖上的人物、馬匹,眉目清晰,鬚髮分明;形神兼備,栩栩如生。老木軀幹紋理凹凸,脈絡有序。全圖工而不滯,細而不澀,十分形象。這幅畫突破五代以來的那種把背景和人物平均對待的傾向,更與只要人馬不畫背景的表現方法不同,顯得較為飽滿。設色則較唐人淡逸典雅。
趙孟頫的人物與鞍馬圖不僅以高超的技能給人以形象美感,更重要的是,他往往在這些母題的繪畫作品中寄託著自己的思想情緒。他筆下的馬,雄姿英發,皆有千里駿馬之相,有許多馬則是擬人的,是趙氏人才自許的象徵,流露了他的儒家行義達道思想及懷才不遇情感。 趙孟頫雖自喻為千里馬,但他的濟世願望只是一廂情願,元廷並沒有讓他施展政治抱負與經濟之才,而是讓他在發頌詞、寫經文中消磨歲月,他的行義達道自然成為泡影。對此,趙孟頫十分苦惱。他壯志難酬,又難以擺脫元廷的羈絆,宛若和平時代禁苑中的千里馬,只能充當「太平盛世」的車衛儀仗,「老向天閑無戰功」而已。他的鬱郁不得志的楚楚自憐之心,乃在《浴馬圖》、《人騎圖》、《奚官調馬圖》、《秋郊飲馬圖》等作品中宣洩無遺。 這些圖中的駿馬,雖然蹄勢瀟洒,毛色亮麗,逸態飛騰,矯健不凡,卻只能在奚官的調教下活動于禁苑,嬉戲於溪澗,或到京郊放風,舒展筋絡,僅為皇家氣派的點綴,碌碌無為。趙孟頫曾自題《百駿圖》,以「肥哉肥哉空老死」之句,道出了這些千里馬的不遇悲劇。元末楊維禎閱趙氏馬圖後,也頗為傷感,寫下「將軍鐵甲拋何處,獨趁奚官緩步行」的詩句(《鐵崖先生詩集·題松雪翁五馬圖二首》),對趙氏在政治上無用武之地表示同情。
因此,趙孟頫的馬圖用意含蓄深沉,以百無聊賴之形象,巧妙地折射出他懷才不遇、失去自由的內心痛楚,也與其「在山為遠志」,秉承母訓應召仕元,卻遭人猜忌,落得個「出山為小草」的尷尬行徑相一致。
在這種心境下,趙孟頫對亡宋的懷念也是很自然的,其人物圖,如《紅衣羅漢圖》,雖表現西域僧人,實際上卻寄託著對被流放到西藏(元時亦屬西域)成為薩迎派喇嘛的南宋末代皇帝趙(歞)的懷念。而《謝幼輿丘壑圖》,則以南朝名士謝鯤(幼輿)置身丘壑、不問時事的故事來表達自己嚮往山林自由的情思。《百尺梧桐軒圖》,也是趙氏懷才不遇、嚮往林泉的自我寫照。二、山水圖。趙孟頫所畫山水,大致有仿古與創新兩類,前者如《吳興清遠圖》、《洞庭東山圖》(圖11)、《鵲華秋色圖》、《江村魚樂圖》(圖12)等;後者有《重江疊嶂圖》、《茅亭松籟圖》(圖13)、《水村圖》、《雙松平遠圖》等。前者所寫山水,大致以實景為題材;後者所寫山水,大致以虛景為題材。在繪畫風貌上,他的山水作品並無一貫的作風與格調,而是在追求廣泛的古意,追求集大成的古意,汲取多方面的藝術營養,並融入自己的創新成分。同時力圖以深秀、蒼潤、含蓄,來改變南宋劉、李、馬、夏以斧劈皴、墨塊為特徵的挺拔剛健的畫風。
趙孟頫少年時雖已學畫,但因所見古人名作不多,故早期畫藝並不突出。後來出仕元朝,在北方見到許多內府收藏及私家收藏,眼界大開,尤其是晉人顧愷之,唐人王維、李思訓,五代董源,北宋王詵等人的畫作,給他很多啟迪,逐漸萌生回歸古風的念頭,並以家鄉山川為落點,邁開師古的步履。 他初至北方所作的《吳興清遠圖》(圖14),就是回歸古風的嘗試之作。此圖從右至左在畫幅中間塗上連綿的青山和堤岸,右邊景緻用筆稍多,以實其景;左邊景緻以簡率筆墨為之,以虛其景。這樣,山岸伸入太湖水天之中的清遠特色就得到形象的表現。天遠水闊,舟船出沒,以虛代實,空曠無邊。此圖基本採用單線勾廓、平塗青綠重色的方法,色彩的單純而厚實,不僅屏棄了南宋精艷之風,而且越過北宋趙令穰、趙伯駒一派青綠金碧山水的規範,而直追晉唐人的古樸風儀。
現存趙畫中在技法上最為概括簡練的山水畫為《雙松平遠圖》。此圖純用干筆白描之法,畫雙松於圖右,虯枝紛披,左右雜出;其下坡石涯岸,縱橫相間;對岸遠山顛連,遼闊寫遠;湖中僅見一艘漁舟,既點活了湖面,又顯出了空闊;咫尺之內,簡筆之下,天高山遠、湖闊松挺的平遠景緻躍然紙上。全圖用筆雖有粗細之分,用墨雖有乾濕之變,但無一筆暈染,純以干筆白描為之,較北宋喬仲常《赤壁圖》的筆墨章法更為洗鍊、概括,顯示出趙孟頫巧妙把握線條變化的深厚書法功力;尤其是畫左邊的六行行楷題跋,字字珠璣,如行雲流水,自然流暢,更給畫面增添了變化韻律與書卷逸氣,讓人得到寧靜致遠的美的享受。
通觀趙孟頫的山水畫,雖然每幅的面貌技法不盡相同,但他注意研究傳統,重視師法自然,而又在作品中寄託自己的江湖之思和筆墨創意,則是前後一致的。他的這種探索與嘗試,為整個元代山水畫風格的形成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三、枯木竹石與花鳥圖。趙孟頫的枯木竹石,主要是繼承了北宋文同、蘇軾,南宋趙孟堅等人的畫法,以寫竹之瀟酒,石之崢嶸,枯木之奇崛,不求形似,以意韻為勝,吐露自己的清高與獨立人格。他在仕元之後慚愧不已,但聊可自慰的是,在官場中他並沒有與欺壓百姓的貪官污吏狼狽為奸,而是保持著廉潔與正直。因此趙孟頫要努力表白自己的清高,彌補仕元之憾,而竹子便成為他堅貞忠直的自喻。
這首詩反映了趙氏的某些藝術觀點與欣賞趣味,反映了他把書法和繪畫技法結合起來的願望與追求。這種結合,將書法中的各種用筆技巧融入到畫法中去,豐富了繪畫的表現能力。可以說,趙孟頫不僅繼承了宋人強調繪畫與文學的關係,而且還強調了繪畫與思想精神、繪畫與書法的關係,使之更加含蓄和更為富有文化氣息。他的《疏林秀石圖》(圖16)、《蘭石圖》(圖17)、《竹石圖》、《古木竹石圖》(圖18)、《墨竹圖》(圖19)等,無一不是書畫結合的佳作,以寫代描,與拘泥於肖似刻劃者相異趣,而將所表達的清麗高華精神,盡情宣洩於畫中。
《幽篁戴勝圖》繪戴勝鳥棲於幽篁之上,以工筆手法畫鳥,鳥的顏色以墨色為主,只在眼睛處圈以金黃,局部翎毛染以花青,羽毛豐滿,神采奕奕。鳥後的竹枝及葉片均以雙鉤畫成,密而不亂,工中帶寫,筆法精緻而富有變化,頗見功力。竹枝挺秀繁密,筆筆見力,一波三折,富有彈性,似乎鳥一飛走,竹枝就會回復直伸之狀,形態生動。《牡丹圖》以雙鉤寫出,設色淡雅而富有層次,花葉之向背舒張,花瓣之捲曲吐蕊,皆得以細膩地表現。這兩幅花鳥畫,工而不艷,細而不拘,既無南宋花鳥畫的濃艷之弊,又無北宋以來士夫畫逸筆墨戲之陋,在強調文人作畫重神情的同時,又擯棄文人落筆忽視形象的遊戲態度,較好地展示了趙孟頫花鳥畫的風采。
四、走獸圖。在趙孟頫的傳世作品中,《二羊圖》(圖22)是唯一的除畫馬以外的走獸圖,畫左自題云:「余嘗畫馬,未嘗畫羊。因仲信求畫,余故戲為寫生,雖不能逼近古人,頗於氣韻有得。」由此可知這是一件乘興之作。此圖畫面較簡單,共寫兩隻羊,為湖州所常見。左邊毛團團者為湖羊,白地褐色花斑,肥壯飽滿,仰首而視,姿態安詳平靜;右邊為山羊,長毛飄垂,體態輕盈,目圓睜而有神,翹尾弓身,正低首作嚙草狀。趙氏採用對比手法,畫出了湖羊與山羊各自的特色,並以一靜一動的姿勢,來豐富畫面的表現力,增強美感。圖中以濕筆潤出湖羊的捲毛,斑斕豐滿,毛質厚實;而以干筆拖出山羊柔軟的長毛,隨勢飄拂。雖是不經意之作,卻較準確地表現出羊的身體結構和各部分的形狀,反映出趙氏熟悉江南的生活,有敏銳的觀察力,並有較強的捕捉動物形象的寫實能力。特別是在不添任何背景的情況下,二羊仍能穩穩地站在畫面上,活靈活現。這幅氣韻生動的《二羊圖》,本是畫家無意之墨戲,明清時期卻引來許多好事者的借題發揮,他們對趙氏仕元大加責難,有些人還對二羊不同的形態進行穿鑿附會,自作聰明地擬人化,這實在是不懂畫家作畫在技法表現上力求避免雷同,以多變為上的要旨。 若將趙孟頫傳世畫作按畫科分類,會發現他孜孜以求的「古意」,大致以人馬、山水、花鳥、竹石依次組合了一個由古趨近的序列。即人物、鞍馬、走獸,以唐人風尚為旨,往往筆線雍容,賦色高華,造型精嚴,意趣峻拔。山水一類則以五代宋初風尚為旨,學董源、巨然、李成、郭熙,而又面目一新,以疏秀之淡墨干皴來代替繁複的亂雲皴和大面積多層次的水墨渲染,具有清新而含蓄的文人氣質;蕭散、平和,力卻南宋幽玄熟賴風規。花鳥一類,延接五代兩宋寫實傳統,而盡洗院體工麗纖微的積習,筆法上融匯書法意味,色彩上講求雅淡情趣。枯木竹石一類,有兩宋文人寫意傳統,而存庄去諧,援書入畫,重視筆墨韻味。可以說,趙孟頫是個集大成的高手。在這個由古趨近的序列中,既表現為從造境到寫意的過渡,也呈示著從丹青到水墨的漸變,更透露出從詩意化向書法化的移替。 趙孟頫的繪畫具有豐富美學技巧內涵,面對拘於形似的職業正規畫,它揭示著士夫的寄興寫意精神;面對高人勝士的遊戲翰墨,它又強調著繪畫本體的功力修鍊;面對嚴酷的技術標準,它關注著簡率蕭散的意興;面對缺乏規則的競爭,它呼喚著傳統價值的回歸。從這些多元的表現上,我們可以看到趙孟頫繪畫藝術的完美性。其成就可稱得上是空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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