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張愛玲筆下的張學良與趙四小姐

這部《少帥》的奇崛在於,一幕接一幕的性場面,穿插在時局對談中。性描寫,不僅是重要的情節,而且就是整部小說的骨與魂;就這部未完小說的篇幅而言,著實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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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筆下的張學良與趙四小姐

文/侯虹斌

一九二五年,張愛玲五歲,不過,卻是她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少帥》故事開始的時間。這一年,趙四小姐十三歲,張學良二十四歲。張愛玲把她和他,分別變成周四小姐和少帥陳叔覃,安排他們相遇了。

為什麼要寫張學良?附在《少帥》(皇冠出版社)一書後的馮晞乾《考證與評析》中說,張愛玲一直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趙四說過,沒有西安事變,她跟少帥早就完了;趙四與張學良的奇情故事觸動了張愛玲,「是終身拘禁成全了趙四」,彷彿趙四就是現實中的白流蘇。

張愛玲對《少帥》一書抱有很高的期望,在給鄺文美中信中寫,「三年來我的一切行動都以這小說為中心」,花了三年功夫,但這本書卻沒有寫完,只出了七章,二萬三千英文字。

成全白流蘇的不過是一個城市陷落,而成全趙四的,卻是整個中國的興亡。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成就了一段愛情,但還未寫到大事發生,張愛玲已經把這個故事腰斬了。直接原因是對美國市場能否出版相當不樂觀,美國的友人並不看好這個題材,她只好暫停寫作;但我猜想,更重要的原因是,隨著資料的進一步收集,張愛玲對張學良的認識越發清楚了。張愛玲並不是囿於政治派別的人,左或者右,未必會影響她對一個人的判斷;然而,在更多深入歷史後,張的品行或趣味讓她興味索然。在一九九一年張學良獲釋後,張愛玲明確表示,她已經放棄了這個題材。她的原話是:「對張學良我已失去了興趣,認為他是個limousineliberal(坐大轎車的自由主義者),覺得irritating(討厭)——純粹我個人的偏見。」

開始寫《少帥》的張愛玲,四十一歲,她借用了一個十三歲女童的視角;寫《傾城之戀》的她,二十三歲時,借用二十八歲的離婚少婦的視角(據張愛玲所說,她原想把白流蘇設定的年齡更大些,只是擔心讀者不能接受),兩者顯然是不同的。這是一部規模更大也更具野心的《傾城之戀》。

在寫《傾城之戀》時,張愛玲並未遇到胡蘭成,未曾戀愛過,故事中的白流蘇捫鏡自照,「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寫到親熱,不過是描摩范、白二人在月光下的第一次吻,曖昧朦朧、蠢蠢欲動之情愫,倒是既吻合少婦情懷,也不失美感,符合小資們想像中的「蒼涼的手勢」之造型。

然而,《少帥》的奇崛在於,一幕接一幕的性場面,穿插在時局對談中。性描寫,不僅是重要的情節,而且就是整部小說的骨與魂;就這部未完小說的篇幅而言,性描寫占的比例之高,在嚴肅小說中,著實罕見。這就不是人人都喜歡、人人都吃得消的了。

寫作《少帥》時,張愛玲已和賴雅結婚五年。在張迷們口中念念不忘了胡蘭成,從相識到仳離,不過三年多。但張愛玲遭遇戰亂,遭遇家國幻滅,輾轉香港等多城,經濟窘迫,對世情的認知早已非當年可比。所以,她筆下的周四與少帥的情愛,毫不客氣地褪去了浪漫的外衣,直接就是肉帛相見。只是,這個「肉」,卻毫無艷光。真實歷史中的趙四小姐是十六或十七歲遇見張學良的,而周四遇見少帥的時候,只有十二歲(虛歲十三),她早熟,但情慾並沒有萌芽。少帥在花園裡拉著她的手說了幾句話,大意是,你瘦了是因為我嗎?她羞澀地跑開了。然後,這位小姑娘,「既如釋重負又異常快樂。他愛她。隨他們說媒去,發生什麼她都無所謂了。他愛她,永遠不會改變。居然還是下午,真叫人驚異」。

真叫人驚異,這就算愛情了?這隻會是十二歲女孩的愛情。年幼的周四被少帥誘姦,迷惘中,她反覆申明,「他好愛她。有了這個神奇的巧合,什麼事都有可能」。

少帥有時溜到周四身邊,有時把她接到府里來,總是迫不及待地與她發生關係。「坐在他身上使她感到極其怪異,彷彿有一個蒙著布的活塞,或是一條揮打著返祖般的尾巴,在輕輕棰擊她。」這時的周四走神了,「她想起的是小時候老媽子們給她講過脊柱下端尾骨的笑話,也讓她摸過自己的尾骨。」

「他的頭毿毿地摩擦著她裸露的乳房,使她有點害怕和噁心,她哪裡來的這樣一個吮奶的成年兒子。」周四又在走神了,「她低頭看看那個緩緩平復的蒼白小三角形,不無憂慮。」

「一隻獸在吃她。她從自己豎起的大腿間看見他低俯的頭,比例放大了,他的頭髮摩擦著她,使她毛骨悚然。」她在害怕。

周四太幼小了,正如文中所言,「兩性間的基本法則她一竅不通」。

「疼。」

「馬上就不疼了。」他停下好幾次。

「不行,還是疼。」

「我們今天要辦完它。」

還在機械地棰著打著,像先前一樣難受,現在是把她綁在刑具上要硬扯成兩半。

周四終於在難苦中有所感悟了:「古來所謂的魚水之歡和鴛鴦交頸舞,不如說是一條狗在自顧自的撞向樹椿。她忍不住大笑,終於連淚水也笑出來了。」

少帥在周四眼中,是幻想中的反父權的人物。但張愛玲知道他不是。少帥根本就不可能弒父。十七歲時,周四也明白了這個道理,於是才發出了「造反的皇太子有什麼下場」這種感慨。他可不會為了周四去幹什麼。

研究者馮晞乾在考證後認為,《雷峰塔》、《易經》、《少帥》才是張愛玲的自傳三部曲,寫於七十年代的《小團圓》反倒是豁出去地講自己了,過於寫實。《少帥》中的少帥,與現實中的胡蘭成,在「背叛者」(雖然一個親日一個抗日)這一點上,在與周四(張愛玲)相距十來歲的年齡差別上,在戰亂的大時局中輾轉生存、顛沛流離這一點上都很相似;更何況,少帥(胡蘭成)都有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大老婆,又都很風流(少帥有曖昧對象朱三小姐和宋美齡)。這種比附顯然是有意為之的。

為什麼張愛玲要把這個「傾城之戀」的故事一講再講?

我不太喜歡把一個好作家的寫作動機歸為「真愛」之類的,揣測誰對誰真愛誰對誰涼薄。人生痛苦而漫長,不同時期的感情需求是不一樣的。她早已對胡蘭成截斷了任何念想;與賴雅,雖然經濟窘迫,倒也算琴瑟和諧,《張愛玲年譜》中大量他們一起吃飯、逛街的細節足以說明問題。只能說,與胡蘭成在一起的那段歲月,正是對應著中國的大時代,一個「有幾個狼奔豕突的燕和趙,有幾個狗屠驢販的奴和盜」的時代,一個百姓們流失離所、隨時天上飛來炸彈,不知道生在哪裡死在哪裡的時代;而她,正逢青春,一顆不安的心跌跌撞撞地尋找出路,又遇上一個在時代舞台上扮演某種吃重角色的「漢奸」,連自身也在劇中了,肉身與心靈都陷入迷亂中。那種青春成長痛,膠著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舞台上,如此強烈的戲劇張力,難道不是所有作家都夢寐以求的素材嗎?何況是她的親身經歷?

念念不忘,未必是因為愛,而是借某個角色來觀照世界,這是一個職業作家的本分。事實上,以人的一生為尺度的話,「愛情」這種東西未必如文藝青年想像的那麼重要。對於寫出過《秧歌》(1953年)這種傑作的張愛玲來說,更該作如是觀。《少帥》中,她孜孜不倦地搜集史料,忠實地把這些素材逐一寫進小說;只不過,她挑選了「少女是如何看待大時代」這個她更熟悉,也更有感覺的切入口罷了。張愛玲筆下的性,既不純潔,也不浪漫,連肉慾也無,只剩冷靜、剋制、事不關己。顯然,這是一個剝離了情慾的人才能寫得出來的。

周四被捲入歷史事件中,改變一生,起因是肇始於性。她在不情願又無力拒絕的性中間成長起來,誤以為那是愛,慢慢地,在誤會中變成了真愛。

有一幕,我印象猶深。周四與少帥交歡,她在偌大的一個空院子里,仍時時覺得有人在監視,她們化作樸拙的、未上漆的木雕鳥,在椽子與門框上歇著,而「她自己也在上面,透過雙圈的木眼睛俯視」。俯視著的,是這個大她十一歲的男人趴上她身上為所欲為。

而在《小團圓》中,九莉(即張愛玲)打胎時,在馬桶里看到這男胎,「一雙環眼大得不合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

木雕的鳥注視著她們的一生。這是隱喻吧?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張愛玲不止一次寫到在周四和少帥之間,總感覺到有一隊面目模糊、裹著頭巾的女人;這些女人沒有時間性,也沒有地域性,她們是榮格(張愛玲讀過榮格)筆下的潛意識底層,她們是周四,是九莉,也是張愛玲。

關於作者

侯虹斌,歷史小說作者,媒體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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