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總統藉助宗教找回國民的身份認同
作者:周乃蓤,台灣大學政治系畢業,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學博士。
來源:作者授權愛思想發布。
法國是歐洲的天主教大國,自從公元六世紀初克洛維斯國王領洗以來,天主教是法蘭西文明基因譜的重要組成部分。法國歷史上皇權與教權一直存在張力,十八世紀大革命後,世俗力量興起,但是也要等到二十世紀初立法才確立了政權的「世俗性」。近年來穆斯林移民遽增,給法國社會帶來巨大的衝擊。法國總統馬克隆四月初在該國的主教會議上,高調提倡要修復教會與政府之間「破損」的關係,鼓勵天主教徒以信徒身份參與社會活動,並冀望天主教會貢獻睿智,社會關懷,以及道德倫理的典範。話一說出,各黨派反應激烈,譴責他逾越了法律明文規定的政教分離的界線。法國的公知們解讀馬克隆演講的動機,毫不含糊地指出,在伊斯蘭宗教的刺激下,他企圖以肯定天主教為核心的法蘭西文明,來重建立社會秩序。
自2015年因查理周刊的漫畫作品違瀆先知默罕默德,穆斯林槍手血洗編輯部以來,已有230法國人在數起恐怖事件中喪生。次年,一位八十五歲的老神父在主祭彌撒時被槍殺;僅在上個月,一位警官為了營救人質而殉職,引發全國的哀弔。法國境內約有五百萬穆斯林,是第二大族群,加上他們的生育率高,非穆斯林的法國人,可能逐漸變成少數。作家伍倫貝克的小說」屈服「的主題是穆斯林在2022年總統大選獲勝,用立法和行政手段徹底把法國改造成穆斯林國家。內容雖屬虛構,卻觸及到法國人日益加深的危機感。
長期研究穆斯林極端主義的學者奧立佛。華(Olivier Roy,或譯「洛伊」)嚴厲批評法國的世俗性政策導致真理的相對化和虛無化,造成了天主教在社會影響力的萎縮,而把開放的公共領域讓出,任由政教不分的穆斯林來宣傳伊斯蘭的教義及生活方式。穆斯林移民第二代在未能融入法國主流及經濟落差懸殊的情況下,抓住了原教旨的伊斯蘭來作為自我身份認同。法國人民指望政府來處理極端化的阿訇,而在保護信仰自由的法律下,政府礙手礙腳,顧慮很多。僅僅是禁止女學生包頭巾上學,及後來禁止女性在公共場合不得遮蓋臉部,都爭議得沸沸揚揚,自由派的意見領袖幾乎都採取反對政府的立場。想要改變政府被動的形象,歷任總統都進行與宗教領袖對話,而且立場越來越強硬。前任總統薩科齊呼籲重新審視政教分離下世俗性的意義,不該簡單地否定天主教悠久的傳統。馬克隆更進一步表明,天主教是法國的根,其他後來傳入的宗教,要在它周圍找到自己的定位。
過去半個世紀以來,天主教在法國社會上的影響力邊緣化,五十年前,百分之九十的嬰兒在出生三個月內領洗,現在兒童在七歲前領洗的只有百分之三十。以馬克隆的家庭為例,他幼年沒有領洗,後來就讀耶穌會辦的學校,在十二歲時,自己要求領洗。他重視宗教的「超越性」和「信仰的神秘性」,談起神學哲學名著,頭頭是道,但不注重外在的形式,很少上教堂。馬克隆的政敵譏笑他到主教會議上賣乖弄巧,為了拉天主教信眾的選票,是個十足的機會主義者。這種看法其實有其內在的邏輯。天主教會雖然受到世俗化的衝擊,傳統保守派勢力依然很強盛。這些選民平均年紀比較大,教育程度高,經濟力量殷實。年輕一輩的「新天主教徒「,厭倦後現代價值觀的虛無化,回歸傳統的倫理,通過社交媒體的傳播聚集,也有相當的勢力。這些人都可能成為馬克隆的支持者。所有實行民主選舉的歐美國家,選民普遍青睞有宗教信仰的候選人,認為敬畏「頭上三尺有神明「的領導者,比較不會胡作非為。
從正面來看,馬克隆給自己的定位是做一名改變法國僵化制度的政治家。他認識到目前的法國處於社會迷茫、面臨撕裂的時代,需要一個超越個人更高的價值觀作為倫理道德的引導。但是他也顧及教會在有爭議的立法案件上,尤其是避孕、墮胎、人工受孕、安樂死,移民等問題,不妥協的立場可能激化社會已存在的矛盾,這是法國多元化的社會的難題。左派公知們指出,政權的世俗性保障伸張自我,同時對異己寬容,這是民主政治的基石。教會反對多元化,容易助長權威主義,不可不警惕。
亨廷頓在文明的衝突中寫道,唯有和誰站在對立面時,我們才認識到自己是誰。東歐國家在共產陣營解體後,依託宗教來重建自我認同的例子很多,如匈牙利、保加利亞、波蘭等國。從2013年起,歐盟接納了兩百五十萬移民,其中大部分來自穆斯林國家。移民問題對東歐相對脆弱的經濟體帶來的負擔比起對西歐國家更沈重。穆斯林是歐洲許多國家歷史的共同敵人,採取基督教作為自我認同是劃清界線最明確的表述。以理性著稱的法國是西歐國家第一個試探性用傳統宗教來重整社會秩序,不排除還有其他國家效尤。然而,把穆斯林看成對西方文明的威脅,不但不能解決目前的問題,或許會引發更多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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