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評黃仲則——聊將錦瑟記流年(16)

亂評黃仲則——聊將錦瑟記流年(16)

                                                        來源—曲宏波 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

     束髮讀君詩,今來展君墓。清風江上洒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嗚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擊劍胸中奇。陶鎔屈宋入《大雅》,揮灑日月成瑰詞。當時有君無著處,即今遺躅猶相思。醒時兀兀醉千首,應是鴻濛借君手。乾坤無事入懷抱,只有求仙與飲酒。一生低首惟宣城,墓門正對青山青。風流輝映今猶昔,更有灞橋驢背客。此間地下真可觀,怪底江山總生色。江山終古月明裡,醉魄沈沈呼不起。錦袍畫舫寂無人,隱隱歌聲繞江水。殘膏剩粉灑六合,猶作人間萬餘子。與君同時杜拾遺,窆石卻在瀟湘湄。我昔南行曾訪之,衡雲慘慘通九疑。即論身後歸骨地,儼與詩境同分馳。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人生百年要行樂,一日千杯苦不足。笑看樵牧語斜陽,死當埋我茲山麓。

                                          ——黃仲則《太白墓》

    寫黃仲則,終究離不開李白,因為黃仲則一直被稱呼為「清代的李白」。前面已經寫到過袁枚的《仿元遺山論詩》:「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顧孫楊各擅場。中有黃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錢塘。」對袁枚將仲則比為黃滔一事前文已經做了相對詳盡的介紹,這裡不贅言。而洪亮吉《黃君行狀》中,也交代得相當清楚,那就是仲則浪遊生涯過程中,「詩益奇肆,見者以為謫仙人復出也。後始稍稍變其體,為王、李、高、岑,為宋元祐諸君子,又為楊誠齋,卒其所詣,與青蓮最近。」 王李高岑,指唐代的王昌齡、李頎、高適和岑參,他們是唐代邊塞詩的代表人物;而宋代元祐褚君子,則是指范仲淹、蘇東坡等一批人,楊誠齋,楊萬里是也。仲則一直在學習著,並且進步著,但是以洪亮吉的看法,他仍然最接近李太白。

    而仲則浪遊過程中,也一再為這位千古知音寫下過諸多瑰麗詩篇。

    仲則交代得非常清楚,自己從束髮(十五歲)開始就讀李白的詩篇,而現在前來祭掃先生的墓穴。而在這樣一次掃墓的過程中,仲則對於自己對詩歌的見解也融入這一首古風之中——他將李杜對比起來,認為杜甫的詩歌過於悲壯激憤了,因此他還是要學習李白的飄逸張揚。而對於李白的評價,仲則大開大合,用長星落地三千年、揮灑日月成瑰詞之類的句子,毫不掩飾對這位千古知音的仰慕與推崇;而更兼兩人酒味相投,這更是青年黃仲則自鳴得意之處,太白沉沉醉魄,儘管已經喚之不起,但是仲則師者為公,當然不會讓先賢抱憾於地下,因此百年行樂,千杯萬盞,仲則更是直面生死,覺得自己死後,也該葬在李白墓旁邊,因為他相信自己和李白一樣,都是來自詩酒飄香仙界的精靈。

    對於李白的祭奠,仲則是以詩酒的形式來切身實踐,事實上在這個世界裡,李白在仲則的心中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太白墓、太白樓、黃鶴樓,仲則都留下過膾炙人口的詩句,只是歲月流轉,很多珍珠和瑰寶也會盈滿塵蠹。

    采石磯太白樓,前臨長江水,背倚翠螺山。這是與湖南的岳陽樓,湖北的黃鶴樓,江西的騰王閣並稱「長江三樓一閣」、「中國四大歷史名樓」。

    太白樓原名謫仙樓。傳說詩仙李白生前,常在此飲酒賦詩,最終醉酒撈月,乘鯨飛天,化為神仙。千百年來,享「滿樓風光滿樓詩」,「風月江天貯一樓」之美譽。仲則也多次在樓中斗酒高歌,「騎鯨客去今有樓,酒魂詩魂樓上頭。欄杆平落一江水,盡可與君消古愁」,一樣的境界,一樣的豪情,唯有不同之處或許在於,李白在謫仙樓斗酒高歌之際,哪一句都可以被FANS「白菜幫」們奉為經典綸音。而仲則此刻,儘管有著采石磯前一夕紙貴的傳奇,但回過頭來,人們都在各司其事,誰會真正去關心當初那個臉上帶著兩團紅暈,醉眼之中帶著傲人光彩的白衣少年?

     仲則當年相當讓人稱嘆的《黃鶴樓用崔韻》,作於乾隆三十五年,仲則二十二歲。

    昔讀司勛好題句,十年清夢繞茲樓。到日仙人俱寂寂,坐來雲我共悠悠。

    西風一雁水邊郭,落日數帆煙外舟。欲把登臨倚長笛,滔滔江漢不勝愁。

    事實上,在筆者看來,此詩並無更多出奇之處,除卻一句「坐來雲我共悠悠」,有著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之外,其他多半平平。清朝學者梁章鉅曾經記錄這樣一件事:他在京師的時候,曾經和詩人吳蘭雪談及仲則的這首詩。當時吳蘭雪沒有看過這詩,於是就說:「黃仲則是有才,但是他次崔顥的韻,真的是膽大妄為,不說別的,單就是那個悠韻,我就不信他能押得好?」恰巧梁章鉅房間里有《兩當軒詩鈔》,他便拿來給吳,等到讀到這句「坐來雲我共悠悠」之後,吳蘭雪拍案叫絕:「沒想到在雲下面添個我字,竟然比崔顥原韻還勝一籌,黃仲則的才氣,真的是不可揣測啊!」

    其實可以想像,當年李白游黃鶴樓的時候,曾經在讀罷崔顥的題詩之後感慨不已,寫下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後飄然而去。而時年風華正茂的黃仲則,比較李白,明顯更為狂放一籌,因為他不僅道了眼前美景,而且更是次崔顥之韻。儘管,此詩遠沒有崔顥原詩來得更為大氣和膾炙人口,但是單憑這份膽氣,已經不枉他和李白完美演繹了一次跨時空的友情交流——李白沒敢去做的事情,清代的李白去做了,儘管看起來不很成功,但人生事,心到佛知。

     歙縣太白樓,同樣是仲則等人常常涉足的。因為這裡,也是李白生前的一個「據點」。登此樓,觀賞的是新安江,在不同人的眼中,新安江也有著不同的氤氳氣象。李白心中是一種澄凈和清靈,於是他的筆下,「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那樣自然流轉,彷彿身周的一切,都隨著這清清江水,變得清澈而透明,人行在這樣的境界之中,身畔雲淡風輕,心中一塵不染。而仲則眼中的新安江,別有一番氣象,「一灘復一灘,一灘高十丈,三百六十灘,新安在天上。」一灘復一灘,盤旋而上的感覺如此強烈,如同那人生的漫漫坎坷途,天上天上,天上何方?這樣的境地里,或許仲則心中是錯綜的悲涼,因為這樣的江灘描述,他寫的更多的並非景色,而是心情。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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