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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意象專題4

詩歌意象專題4--月亮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曹植《七哀詩》)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靜夜思》)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水調歌頭》)

   中國的騷人墨客似乎特別鍾愛月亮。在浩瀚如銀河的歷代詩詞中,月亮高懸中天,被眾多詩人反覆地吟詠,成為一個有趣的文學現象。

   想像卓絕的詩人們,為月亮取了許多雅號:玉蟾、白兔、桂宮、圓魄、麝月、天鏡、玉盤、冰輪、玉壺、銀鉤、玉弓、嫦娥、嬋娟等等,不下四十餘種。美名如月暈,環擁著這天之驕子。   

   大千世界,月亮為何具有獨特的魅力,受到詩人們的青睞?莫非因為,月亮是親切的,一如溫柔的女性,宜作傾吐心事的對象;莫非因為,月亮是輪迴的,盈虛有期,暗含著某種命運的啟示;莫非因為,月亮是永恆的,飽經滄桑,縱覽古今,無愧為歷史的見證;莫非因為,月亮是神秘的,移步隨影,缺蝕無定,常在波詭雲譎中隱現,在斗轉星移中升沉,動潮汐,變節令,卜晴晦,兆吉凶,可望而不可即,令人遐想無窮?

   作為情感的載體,月亮是嚴重「超載」了。千百年來,人們把貧富窮通、悲歡離合、生死沉浮、感物嘆世、旅愁閨怨等種種情感寄托在上面,使月亮成為一種不折不扣的「人化的自然」,成為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公眾」意象。

   

   在月亮意象中,詩人們融進了自己的靈魂、自己的風格,使一個月亮幻化成千萬個月亮。在月亮意象中,千萬個詩人卻傳達出幾種大致相同的情愫,於多樣中又顯出統一。

   把握這一點很重要,它能幫助我們將許許多多關於月亮的詩句進行梳理,並在分類與綜合的基礎上,找出其中具有人類學意義的基本內涵來,以裨益於今日文明,而不至於在一大堆典籍中陷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的困境。

   我相信,一個久唱不衰的意象,其中必有奧妙可尋。古詩中保留著的關於月亮的神話,說不定是個楔入點。

嫦娥奔月。李商隱的名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提到了「嫦娥奔月」  這個最著名的神話。1973年在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西漢古墓中,發現了「嫦娥奔月」的帛畫,可見其流傳之久遠。《淮南子·覽冥訓》載,嫦娥,又名妲娥,后羿之妻。「羿請無死之葯於西王母,妲娥竊之以奔月……」歷史上,后羿是夏代東夷族有窮氏的部族首領,勇武善射,曾率領族人向西發展勢力,一度奪得太康之位取代夏政。由於他恃武而不修民事,日以田獵為樂,不久即被親信寒浞所殺。寒浞不僅篡奪了羿的政權,同時還強佔了羿的氏族和妻室。難道先民們出於對這位「上射九日,下除百獸」的英雄的敬慕和懷念,才在神話中為他的妻子尋找了月亮這樣一個理想的避難所?讓嫦娥遠離充滿殺戳與陰謀的塵世,住進凌雲九霄的「廣寒清虛之府」享受優裕的生活,這裡我們隱約可以看到歷史在「種族記憶」中的投影,看到先民的情感經驗在原始文化中的積澱。

   嫦娥升天成仙,做了月亮的主宰,這跟世界上幾大古老文明共尊女性為月神竟不謀而合。如希臘神話中有月亮女神塞勒涅,巴比倫神話中有月亮女神茜伯莉,巴勒斯坦和埃及神話中有月亮女神阿斯塔爾忒;而「日神」則都是男性,如中國神話中的伏羲氏,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這是一種巧合,還是一種人類「集體無意識」?

   古詩中還保留了其它一些關於月亮的神話,主要的有:

   靈兔搗葯。李白「白兔搗葯成,問葯與誰餐?」杜甫「入河蟾不沒,搗葯兔長生」皆言此事。關於月中陰影,自古有蟾與兔二說,據聞一多先生考證,蜍與兔古音近,兔之說是以音似而後生。看來蟾蜍的說法更為古老,屈原《天問》有四句問月:「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即月亮何德能死而復甦,究竟有什麼好處,在肚子里養一隻蟾蜍?蟾蜍是很醜陋的動物,元好問《蟾池》詩形容它:「小蟾徐行腹如鼓,大蟾張頤怒於虎。」  古人卻尊它為「月精」。(《春秋孔演圖》:蟾蜍,月精也。)在遠古時代,氏族部落以猙獰物為圖騰的現象是很普遍的。據此推測,蟾與兔同為一種動物圖騰,先民崇拜它是為了驅邪避害,靈兔搗葯亦為了同一目的。

   吳剛伐桂。李賀「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提到這則神話。「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即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段成式《酉陽雜俎》)吳剛又名吳質,看來是一個違犯天條被罰做苦役的角色。這裡已有了階級社會的特點了。誰罰他?大約不會是嫦娥。雖然月亮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又都很寂寞,但奇怪的是,神話中二人沒有什麼聯繫,「老死不相往來。」是地位懸殊的原因?

   此外還有玉斧修月的傳說,方回詩「玉斧難修舊月輪,」王沂孫詞「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說的是月亮上有八萬多工匠常在用斤鑿補月,所以月亮渾圓。有素娥乘鸞的傳說。李賀「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說唐玄宗夢遊廣寒宮,見白衣仙女乘鸞往來,歌舞於桂樹下的浪漫情事。有瓊樓玉宇的傳說。蘇軾「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言月中有白色樓宇,為仙人居所……

   以上關於月亮的神話和傳說,化為典故被後世詩人大量引用,成為月亮意象多重含義滋生的母本,甚至直接濃縮為月亮的別稱。它是月亮文化的源頭。

   馬克思稱神話是「已經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這些充滿奇情異彩的神話和傳說,確實曲折地反映了當時的人類生活和理想願望。  神話中有人類自身的影子——嫦娥、吳剛,有動物圖騰——蟾蜍、兔,有地球植物——桂樹,有生活資料——房屋,有生產工具——斧、臼,  這一切已足以說明問題。而故事所暗寓著的某些人類普遍精神,則一時難以全部破譯,它似淺而深,正是原始文化的魅力之所在,讓後人常讀常新。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之所以格外看重神話,是因為他的「集體無意識」理論,必須仰仗神話、圖騰、夢境這些人類心理中反覆出現的原始意象來證明。原始意象產生於遠古,潛藏於藝術,懾服和感動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成為一種濃縮了人類普遍情感經驗的微妙載體,使我們能隱約地追溯到生命起源時那種最深奧的境界。

   中國古代詩歌中的月亮意象正是榮格所稱的那樣一種「原始意象」,又稱原型。

   原始意象如同框架,每代人都能在這個框架中貯存起他們的特殊經驗;原始意象

如同旋律,歷代詩歌中都迴響著它古老而強大的聲音。不管有意無意,凡屬優秀的詩

人都不肯輕易放過這種從祖先最深的無意識中產生出來的原始意象,把它變得能為當

時人所接受,使其產生魔術般的情感催化作用。用榮格的話說就是:「把它納入到與

意識價值的關係之中,並按照當代人的接受能力,使這種意象通過變形而為人們所能

接受。」(榮格《分析心理學與詩的關係》)

   月亮意象的多重含義就是這樣產生的。下面試進行分類、引例並闡釋。

 

月亮與女性——

 

「東方之月兮,彼妹者子。」(《詩經·齊風·東方之月》)譯文:東方的月亮啊,

那個美麗的姑娘。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詩經·陳風·月出》)譯文:

月兒出來亮晶晶啊,照著美人兒多麼俊啊,安閑的步兒苗條的影啊,我的心裡不安寧

啊。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盧照鄰《長安古意》)

「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

「曾識妲娥真體態,素麵原無粉黛。」(劉克莊《清平樂》)

「美人攬明月,盈手似瑤華。」(屈大鈞《絕句》)

除詩歌外,古代文賦中也有以月喻女性的說法,曹植《洛神賦》言宓妃之絕色:髣髴

鬃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謝庄《月賦》:「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月。」

這種比況的產生是很自然的,因為月亮與女性有某種同形同構關係。美國當代美學家阿恩海姆從完形心理學的角度解釋過這種現象,他說:「一棵垂柳之所以看上去是悲哀的,是因為垂柳枝條的形狀、方向和柔軟性本身就傳遞了一種被動下垂的表現性。」同樣道理,月亮的潔白、晶瑩、溫宛、柔順以及隱入雲中若羞澀狀,無不具備女性的特質,加上女性與月亮都有一個同樣的周期現象,「月經」與一次朔望的循環期近乎相當。月亮又名太陰,中國古代哲學家把陰陽交替看作宇宙的根本規律,日為陽,月為陰,男為陽,女為陰。《老子》:「萬物負陰而抱陽。」《易傳》:「一陰一陽之謂道。」月亮成為女性的象徵,始自嫦娥奔月的古老神話,以後逐漸成為一種約定俗成,所謂「花容月貌」即為證。現代詩人陳望道也曾這樣描繪陰柔美:「彷彿明月浸入一般地有一種適情順性的情趣。」這種陰柔美亦是女性之美。

 

月亮與愛情——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漢樂府《白頭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張九齡《望月懷遠》)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歐陽修《生查子》)

「月解團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朱敦儒《臨江仙》)

「恨君不是紅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是紅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呂本中《採桑子》)

   月亮自古以來就跟愛情有緣:對月盟誓,月老牽線,望月懷人……似乎離了月亮,愛情便會發生問題。究其原因,一是月亮總是出現在愛情滋生最盛的夜晚;二是月亮的陰晴圓缺象徵著愛情的悲歡離合。以情看月,月也有情。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張泌《寄人》)

   「哪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鞦韆影。」(張先《青門引》)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韋莊《女冠子》)

   月亮在古人的愛情生活中既是媒介,又是證人,既是信使,又是陪伴,它年年代代樂此不疲,顯出古道熱腸。每逢望日,它就將自己最精彩的滿月之形奉獻給人間,使萬眾翹望,皆大歡喜,使情侶欣慰,如獲神喻,至今人們愛唱「十五的月亮」,足證人類對愛情的追求是古今相通的。

 

月亮與友誼——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半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李

白《峨眉山月歌》)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杜甫《夢李白》)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王昌齡《送柴侍御》)

「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常建《宿王昌齡隱居》)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韋應物《寄李儋》)

   古時交通不便,兩地之間山隔水阻,憑魚雁傳書又迢遙無期,月亮自然便成了寄託友情、傳達思念的對象,詩人取其「與人萬里長相隨」的特點,巧妙地抒發了「海內存知己」的人間摯情,即月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有友情送達。月亮這種從太空反饋信息的方式,近似當代的人造地球衛星。有時候,詩人也以月亮的光明與高潔來比喻朋友的君子之德,如李白的《哭晁卿衡》:「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把日本友人晁衡(阿部仲麻侶)喻為明月,當時以為晁衡在返日本途中死於海難,故有此悼詩。可見在一千二百多年前,中國詩人就有了這種博大的人類情懷。

 

月亮與音樂——

 

「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白

居易《琵琶行》)

   「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嶺色千重萬重雨,斷弦收與淚痕深。」(王

昌齡《聽流人水調子》)

   「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高

適《聽張立本女吟》)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錢起《歸雁》)

「小樓明月調箏,寫春風數聲。」(劉過《醉太平》)

「夜涼吹笛千山月。」(歐陽修《夢中作》)

「花影吹笙,滿地淡黃月。」(范成大《醉落魄》)

「明月洞簫,夕陽細草,沙渚殘潮。」(張可久《中呂·普天樂·別懷》)

月移無聲,怎會跟音樂有緣?有的,從以上詩句中可以看到,古代音樂所力求達到的某種意境,往往在月光中臻於佳妙。這些絲竹弦歌之聲,在當時詩人聽來,都傳達了某種情緒,而這種情緒正與月亮古老意象所包含的人類情感和諧一致,共同感染聽眾,使聞者動心動容,即音樂所抒發的與月亮所象徵的情感竟是密合無痕,這就是月光能為音樂增添魅力的秘密了。古詩中的這一支支「月光奏鳴曲」,須人們閉上眼睛慢慢地體味,若是心有靈犀,定能品出此中三味,有濃愁深恨,有幽怨微悵,還有許多況不清道不明卻感覺得出來的東西……   

奇妙的月亮,你難道不是無聲的音樂?

 

月亮與美景——

 

「白日沉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陶淵明《雜詩》)

「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蕭愨《秋思》)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李白《與夏十二登岳陽樓》)

「淥水掙素月,月明白鷺飛。」(李白《秋浦歌》)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抒懷》)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山居秋溟》)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晏殊《寓意》)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蘇軾《卜運算元》)

「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周邦彥《解語花》)

「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朱敦儒《好事近》)

「月波凝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史達祖《喜遷鶯》)

「暖風薰細草,涼月照晴沙。」(李夢陽《秋望》)

「月在眾峰頂,泉流亂葉中。」(厲鶚《靈隱寺夜月》)

   這些佳句皆「詩中有畫」,每一句都是一幅精美的畫面,讓人賞心悅目,陶然而醉。在美不勝收的自然景色中,月亮是詩人經常提到的景物,因為月亮本身就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何況它又點綴了天地萬物。雖然古人一向強調「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主張以情馭景,借景抒情,但在許多以謳歌自然山水為主旨的詩作中,情感寄託似乎不那麼沉重,而聲、光、色、影等形式美的特徵卻給人以更加深刻的印象。在這類多不勝數的詩句中,月亮是像玉兔那樣,在輕靈地躍動;是像嫦娥那樣,在輕盈地飄飛。它美崙美奐地出現,暗寓著詩人淡泊的情志、曠達的心胸、隱逸的仙心、幽默的機趣和種種似花非花、似霧非霧的感情色彩,其中所溶解著的淡淡的意味,欣賞者盡可以見仁見智。

 

月亮與人生——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聘;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陶淵明《雜詩》)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李白《將進酒》)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一年明月今霄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韓愈《八月十五夜贈

張功曹》)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蘇軾《念奴嬌》)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軾《水調歌頭》)

   「把酒問姮娥,被白髮欺人奈何?」(辛棄疾《太常引》)

人生有許多未知。古人深感命運神秘叵測冥思苦想仍不得其解。陳子昂曾仰天長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這種宇宙浩渺、人生須臾的深切悲哀,常常為舊時許多懷才不遇的文人所同有,因而獲得廣泛的共鳴。月亮在宇宙間出沒,彪炳千秋,永遠不老,徒令多愁善感的詩人們嫉妒和感慨。他們或抑鬱憂思,或縱酒狂放,或渴望用世,或頹喪學仙,情感波瀾大起大落,全源於內心的生命意識的劇烈衝突。通過這一類詩句,可以想見那一個個臨風佇立的月下歌者的形象,他們仰首浩嘆,他們拍欄撫劍,他們坐立不安,他們在用肺腑之音唱出生命的詠嘆調,唱出內心的痛苦和焦灼,唱出人生有限和時空無限的永恆無解的思考……

 

月亮與詠史——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李白《蘇台覽古》)

「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雲。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李

白《梁園吟》)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  「(杜甫《北征》)「秦

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王昌齡《出塞》)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百年短短興亡別,與君猶對當時月。」(劉辰翁《憶秦娥》)

「小河影轉,今古照凄涼。」(陳亮《一叢花》)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夔《揚州慢》)

「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薩都刺《百字令·登石頭城》)

中國詩歌有興、觀、群、怨的傳統,這就註定了它要與歷史結下不解之緣。杜甫的詩因為真實地記錄了唐代開元、天寶年間的歷史變故,還得了「詩史」之美稱。中國古代詩詞相當於是一部多災多難的歷史,上下幾千年,戰亂頻仍,群雄蜂起,朝代更疊,興衰不已,加上強虜入侵,草民揭竿,雖有相對的盛世與繁榮,但歷史基本上是在破壞中發展、在動蕩中前進的。月亮亘古照耀,是最好的歷史見證。「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問月》)月亮最稱得起「見多識廣」:當年的歌舞繁華,今朝的廢城荒墟,王侯的干弋紛爭,百姓的顛沛流離,無不歷歷親見。因此,詩人借它詠史、嘆世,評說千秋功罪,兼抒個人在歷史大潮中載沉載浮的感慨,是很自然的事。

 

月亮與愁思——

 

   這一類詩詞數量最多,無論是旅愁,是閨怨,是鄉思,是國憂,詩人愁腸百結,愁緒萬端,剪不斷,理還亂,常於夜月下徘徊蹀躞,無從排遣,故所作多有寄託,言外之意甚豐。月亮於是乎變成了一個「愁月亮」,在愁眉緊鎖的詩人眼中,其色也蒼白,其光也慘淡,而且步履遲遲,彷彿在超負荷運行。尤其在唐詩中,「愁月」更顯得情味豐富,細膩多姿。

「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李白《玉壺吟》)寫壯志難伸之愁。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月夜憶舍弟》)寫懷鄉戀親之愁。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李商隱《春日寄懷》)寫孤單寂寞之愁。

「秋月顏色冰,老客志氣單。」(孟郊《秋懷》)寫人老力困之愁。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寫思婦懷遠之愁。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白居易《自河南經亂……》)寫骨肉離亂之愁。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寫羈旅悲苦之愁。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李賀《南園》)寫才學無用之愁。

   「惟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白居易《上陽人》)寫宮女春盡之愁。

對於詩人,「愁」有濃愁,有淺愁;「憂」有大憂,有小憂。千差萬別,卻能於一個月亮意象中準確無誤地表現出來,使人不得不佩服中國古詩藝術的高妙。

以曹氏父子的兩首詩為例:「明明如月,何日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曹操《短歌行》)表一種政治家之憂,讀來沉雄蒼涼,氣象闊大;「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

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植《雜詩》)表一種失意者之憂,讀來委婉迴環,憂深怨長。

這各種各樣的憂愁加起來統統堆在月亮身上,那月亮能「樂」得起來嗎?面對著普天下的煩惱人生,它只能以偉大母性的寬容,做了孩子們傾訴的對象。

 

月亮與災異——

 

   古人以月為魄,「月隱則養魄」,認為月是有靈性的東西,跟人有魂一樣,月魄是

依附於月形而存在的,它時而「生魄」,時而「死魄」,「月未望則載魄於西,既望則

終魄於東,」盈虛出沒,自有規律。有時生異象,如月蝕,古人不解天文之理,感惶

恐,視為凶兆,於是用蟾蜍食月來解釋。《詩經·小雅》中有「彼月而食,則維其常」

的句子,記錄了發生在公元前776年的一次月蝕,為世界上最早的月蝕記錄,比外國

早55年。

   「蟾蜍食圓影,大明夜已殘。」(李白《古朗月行》)月亮被蟾蜍所嚙食而殘損,

變得晦暗不明,沈德潛說,這是指唐玄宗晚年沉湎聲色,政事昏聵,暗指貴妃能惑主

聽。

   「月化五白龍,翻飛凌九天,胡沙驚北海,電掃洛陽川。」(李白《在水軍宴贈幕

府諸侍御》)古時有以日月喻君臣之說。月亮變成龍,即有臣子來做皇帝,言安史之

舌L。

   「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間豈謂無英雄?」(吳承恩《二郎搜山圖歌並序》)救日之

弓、救月之矢,即日蝕、月蝕時用以挽救的弓箭,借指除妖的利器、鋤奸的英雄。

   「向來清怨鐘上都,日墮月蝕真區區,仙家哀樂與世殊。」(陳曾壽《遊仙詩》)

日墮月蝕指帝王后妃之死。謂自古來宮廷內多怨恨,帝王后妃歸天是常有的事,沒有

什麼稀罕,只是喪儀隆重與世人不同罷了。

   古人對月亮異象所表現出來的惶恐與臆想,不僅是一種迷信無知,更是一種人類

深層心理即集體無意識的流露。人類由於對自身命運的難於把握,對國家命運的無能

為力,對天災人禍的茫然無措,而導致普遍的自卑情結,即深感人類力量的渺小,於

是藉助迷信,尋找原因,藉助幻想,征服自然。屈原的《天問》便是這種困惑與求索

心態的反映。在科學昌盛的今天,許多天象(如月蝕)已有了合理的解釋,但在古代,

你能教古人怎麼辦呢?他們的奇思亂想,創造的正是瑰麗的民族文化。

 

邊塞之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李白《關山月》)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李賀《馬詩》)

「日輪駐霜弋,月魄懸雕弓。」(高適《月下曲》)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王昌齡《從軍行》)

「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月滿西山。」(嚴武《軍城早秋》)

「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溫庭筠《蘇武廟》)

「黑山霜重弓添硬,青冢沙平月更高。」(秦韜玉《塞下》)

盛唐出現了以王昌齡、李頎、高適、岑參為代表的邊塞詩派。在此前後還有許多邊塞詩散見於其他詩人的作品中。邊塞詩反映了古代社會生活的一個方面,交織著英雄氣概與兒女心腸,極悲涼慷慨、纏綿宛轉之情。月照邊關,大漠蒼茫,胡笳催淚,徵人望鄉,月亮在邊塞詩中大量出現,是邊塞詩獨特意境的一個重要構成。

   在邊塞詩人中,要數岑參的月亮最兼具剛柔情味。

「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旁臨月窟寒。」(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

「漢月垂鄉淚,胡沙費馬蹄。」(岑參《磧西頭送李判官入京》)

「哪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岑參《宿鐵關西館》)

「萬里鄉為夢,三邊月作愁。」(岑參《送人赴安西》)

   由此可見,月亮在邊塞詩中的意蘊也不外乎徵人戀鄉、思婦懷遠之類,與前述幾類意蘊基本相通。不同之處僅僅是,人類的普遍情感被置於險惡的戰爭環境和苦寂的自然環境中顯得更加強烈罷了。「月」與「關」的結合,即特定情感與特定環境的結合,環境起了情感放大器的作用,當然能產生撼人心魄的力量了。這種詩歌傳統沿襲至今,雖歷千年而不失其神效,「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可說是當代的邊塞詩歌。可以斷言,只要國有邊防,月亮就能大派用場。

 

 

月亮與詠史——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李白《蘇台覽古》)

「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雲。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李

白《梁園吟》)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  「(杜甫《北征》)「秦

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王昌齡《出塞》)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百年短短興亡別,與君猶對當時月。」(劉辰翁《憶秦娥》)

「小河影轉,今古照凄涼。」(陳亮《一叢花》)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夔《揚州慢》)

「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薩都剌《百字令·登石頭城》)

中國詩歌有興、觀、群、怨的傳統,這就註定了它要與歷史結下不解之緣。杜甫的詩因為真實地記錄了唐代開元、天寶年間的歷史變故,還得了「詩史」之美稱。中國古代詩詞相當於是一部多災多難的歷史,上下幾千年,戰亂頻仍,群雄蜂起,朝代更疊,興衰不已,加上強虜入侵,草民揭竽,雖有相對的盛世與繁榮,但歷史基本上是在破壞中發展、在動蕩中前進的。月亮亘古照耀,是最好的歷史見證。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問月》)月亮最稱得起「見多識廣」:當年的歌舞繁華,今朝的廢城荒墟,王侯的干弋紛爭,百姓的顛沛流離,無不歷歷親見。因此,詩人借它詠史、嘆世,評說千秋功罪,兼抒個人在歷史大潮中載沉載浮的感慨,是很自然的事。

 

帝王詠月——

 

   古代帝王中雖多昏君、庸主,但也不乏雄才大略之人,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康熙乾隆,堪稱詩人與詞人的,也有魏武帝曹操、魏文帝曹丕、南唐中主李璟、南唐

後主李煜等,他們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驕傲。月亮在帝王眼中,既與世人同,又與世人

殊,這是由於他們特殊的地位和情感角度所決定了的。帝王既是人,又是非人,即人

上之人,古時稱為龍。試看他們詩中的月亮,倒也別具一番情味。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曹操《觀滄海》)滄海之大,包容萬物,連日月之行彷彿也孕自滄海之腹,這種大氣磅礴之作,

只有一代梟雄曹操寫得出!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曹

丕《燕歌行》)這是一個凡人的月亮,表閨怨纏綿動人。

   「愁人獨夜傷,滅燭卧蘭房。祗恐多情月,旋來照妾床。」(梁簡文帝蕭綱《夜夜曲》)梁簡文帝詩風輕靡,當時有「宮體」之稱,他的月亮,已開始著上「艷色」了。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陳後主叔寶《玉樹後庭花》)流光即月光,女色與月色構成一種淫靡的令人銷魂的意境——這是一首有名的亡國之音。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簇開明月獨窺人,倚枕釵橫雲鬢亂。」(後蜀主孟昶《避暑摩訶池上作》)這是後蜀主為寵妃花蕊夫人作的一首艷詩,其中明月偷眼,倍增美人媚態也。

   唐太宗作為開國之君,詩作得不好,但《全唐詩》中誇他:「有唐三百年風雅之盛,帝實有以啟之焉。」並選取了他的一首詠月詩。

   「玄兔月初明,澄輝照遼碣。映雲光暫隱,隔樹花如綴。魄滿桂枝圓,輪虧鏡彩缺。臨城卻影散,帶暈重圍結。駐蹕俯九都,停觀妖氛滅。」(唐太宗《遼城望月》)駐蹕,指帝王出巡的車駕。詩中以己喻月,言聖君一出,妖氛盡滅。帝王霸氣於此可見。

武則天的詩多寫宮中繁禮縟儀和宴樂生活,她詩中的月亮不過是酒席上的燈籠。「蘭燈吐新焰,桂魄朗圓輝。送酒惟須滿,流杯不用稀。」(武則天《早春夜宴》)

帝王詠月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李煜。「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

   這位南唐後主在位享樂十幾年,後被宋所擄,鴆死汴京。後期詞作幾乎都是傾瀉他變為囚徒後「日夕以淚洗面」的深哀巨痛。詞中的秋月,成為他傷心的淚泉,所照故國之景,——疊現眼前,可惜國破家亡,人事全非,怎堪回首?無盡的悔恨、愁怨衝決而來,化作滾滾東流的一江春水。詞中真率凄惋的感情,讓人受到強烈的震撼!聲聲悲苦,都從血淚中進出,正所謂「以血書者也」(王國維《人間詞話》)。李煜的月亮,是一顆血淚浸泡的月亮。

以上帝王詠月,詠出的無非是凡人之情或「超人」之情。所謂「超人」之情,除了曹操那種政治家的抱負以外,更多的是自命不凡、驕奢淫逸、縱情享樂、亡國之悲等等。其實籠統地說,這些心理不過是人類心理的放大而己。在潛意識中,凡人也會有非份之想,只是意識告誡它不要超越客觀條件而妄想天開,但一旦條件無可,燕雀也會冒出「鴻鵠」之志,如陳勝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史記·陳涉世家》)便是這種凡人心態的大膽暴露。

 

   以上分類不可能窮盡古詩中月亮意象的多重含義,但主要的已經列出。它便於我們作進一步的研究。

   古詩中月亮意象的情感意蘊雖言龐雜繁複,乃是可以相對集中歸類的,歸類之後,再進行綜合與抽象,發現還可以提煉出兩種更為單純的「人類普遍精神」來。

   怎麼表述這神秘的「人類普遍精神」?我試用形象語言來捕捉它的幽靈。它是鹽,結晶在遠古的岩層,溶化在詩人靈感的泉水裡,讓泉水汩汩滔滔不擇地而出,浸潤著民族的文化;它是海洛英,從大量的罌粟中提煉而出,其純度之高,讓嗜吸者只用些微便靈魂顫慄,欲醉欲仙!根據如下特徵:它深藏於神話等原始意象中,它是歷史和人類心理經驗的「種族記憶」,它強大地作用於世世代代的藝術創造,它體現出人類對生命主體和對宇宙客體的本能意識……我們可以確認,它就是榮格所稱的「集體無意識。」

   「集體無意識」並不是由個人所獲得,而是由遺傳保存下來的一種普遍心理。「比起集體心理的汪洋大海來,個人心理只像是一層表面的浪花而已。集體心理強有力的因素改變著我們整個的生活,改變著我們整個的世界,創造著歷史的也是集體心理。」(榮格《心理分析學》)

   那麼月亮意象是如何表現「集體無意識」的呢?

   一、本能追求。這是人類基於生命原動力的推動而使生命過程臻於完善的不懈的努力。在古詩中,是通過對女性(生命之母)的讚美、對愛情的追求、對友誼的珍惜、對音樂的熱愛、對美景的流連,乃至對享樂的嗜欲,泄露出人類的共同心理趨向的。誰不想好?誰不愛美?這種求完善、求完滿、求和諧、求適意、求幸福、求通達的人生理想,需要一種與之相適應的形式來表達,於是月亮就成了這種「有意味的形式」。按照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的說法,月亮的圓形與球體有極大的美學價值,因為它象徵著和諧與圓滿。這種象徵意義久而久之,早已深深地滲透到人類潛意識中去了。

   二、生存憂患。這是人類對自然(生存環境)和對自身(生命主體)的不可測知的、難於把握的深深焦慮。在古詩中,無論是「藉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的神話傳說、對天發問、對災異的恐懼、對人生的感慨、對歷史的浩嘆,還是遊子望鄉、思婦懷遠、仕途坎坷、塞外勞形,都透露出一種卑微自省、人難勝天的潛意識。人被老天任意捉弄,人被命運拋來擲去,人被環境逐漸改造,人在茫茫宇宙中如同塵埃,這一點不想則已,想起來就會悲從中來、憂心如焚。詩人之所以普遍多愁善感,只是因為他們的心智發育得更為健全,他們是在用聰慧的大腦,超前思考著人與世界這個永恆的哲學命題。月亮之「愁」,由此而來,難怪許多人會對月傷心,原來他們從中讀出了「原型」,與祖先產生了情感共鳴。

   西方有「愛情與死亡」是藝術兩大永恆主題的說法,與上述兩種人類集體無意識頗為近似,也就是在「本能追求」與「生存憂患」的框框內,整個世界文化都擺脫不了這種集體心理的影響。比較觀察的結果很令人興奮,它證實了我們的分析並非虛妄。

   這就是月亮意象久唱不衰的奧秘!作為一個儲藏了人類集體無意識的原始意象,它本身就具有那樣一些約定俗成的情感內涵,無需詩人多言,只要輕輕點到,便會產生魔術般的效果。為了反證,我們可以將這兩種「人類普遍精神」代入月亮詩句中混同咀嚼。這又是一種認識上的深化:理解到的東西,可以更深刻地感覺它——悟性由此而提高。

   「本能追求」與「生存憂患」都屬於人類生命意識的不自覺內省,這種內省至今也在進行而不會停止,一停止社會就不會進步。從哲學上說,它是人對客觀物質世界(包括人類自身)的認識與改造。人脫離動物群後就有追求、有理想,由於時代的局限,只能表現為幻想、神話和豐富的意象寄託;憂患並非頹喪,其實質是一種可貴的創造心態,正因為對生存環境感覺不安,才竭力去改造自然和社會,從而創造更好的生存條件,正因為對有限的生命感覺不足,才更加激勵奮發而有所作為,或立德、或立功、或立言,使短暫的生命化而不朽。這真是兩種強大的心理推動力,難怪榮格說它改變著整個的世界並創造著歷史。

   這種被稱之為「無數同種類型的經驗在心理上殘存下來的積澱物」的集體無意識的原型,一旦在一些優秀的藝術作品中出現,我們的心靈就會突然感到一種奇妙的解脫,心曠神怡,好象被一種能壓倒一切的力量所懾服。在這種意義上,詩人是一個「集體的人」,他是人類無意識的靈魂生活的媒介者和塑造者,他的作品主要是人類心靈的回聲。他用高度的感受力,代表人類思索與呼號,使人類自勵,使人類奮進,功莫大焉。「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人類讓偉大的詩人不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尾語——

 

穿過歷史的重雲,月亮進入當代。

它仍是那樣皎潔,風采依舊。

既然蘊藏著人類集體無意識,它繼續在替令人傳達著與古人相通或相近的情愫。

事實也果真如此。毛澤東《蝶戀花》詞中有「問訊吳剛何所有」,「寂寞嫦娥舒廣袖」等句子,重借神話表達對楊開慧的悼念深情。歌曲《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月亮知道我的心》、《彎彎的月亮》等,其源可溯自古代邊塞詩、閨怨詩、送別詩中的月亮意象……看來,要想在古老的月亮意象中翻出新意,殊為不易,不過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人類已進入太空時代。在登月飛行之後,月亮不再是謎,不再是神話,而是一個滿布環形山的天體。詩人們莫非該失業了?不會的,文化藝術具有永恆的精神價值,它與月亮共存;只不過當代的青少年們,可能不會再對古老的原型興趣盎然

了,他們的潛意識中,定然多了科幻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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