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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經》開講:星空是大地自我認知的一面鏡子

2010-04-26 23:30:00   來自: 子不語風花雪月 (「不慎將自己點燃」)

山海經 穆天子傳   【未定稿】

  

  一

  

  我曾在《失落的天書》試圖證明,《山海經》中的《海經》部分源自對一幅古老的天文圖畫的敘述和解釋,因此,《海經》其書,與其說是地理書,還不如說是天文書,而《山海經》中的另一部分,即《山經》,則是一本地地道道的以記載山川地理博物為主的地理志。我的那本書主要以揭露《海經》的天文學底蘊為主,於《山經》則只是點到為止,未多費筆墨。

  說《山經》是地理書,並不意味著它就與天文學沒有關係,其實,在古代知識版圖中,天文與地理從來就不分家,也無法分家,離開了天文學,地理學就寸步難行,這是因為,廣袤大地只有在明亮蒼穹的背景下才得以呈現,暴露其廣袤浩瀚的面相和錯綜深邃的肌理,要度量和認識大地山川,要描摹山脈和河川的原委與脈絡,離不開天空提供的方向和尺度,《易?繫辭上》云:「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此之謂也。那麼,《山經》這部最古老的山川地理志中,是否也隱藏著星空的密碼呢?在它的背後,是否也隱含著一部秘而不宣的「天書」呢?

  

  實際上,你翻開《山經》第一頁,讀到《山經》的第一座山,就會與星空不期而遇。

  《山經》的第一篇是《南次一經》,《南次一經》的第一座山為招搖之山:

  

  南山經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於西海之上。

  

  按:「招搖」是中國古代天文學中一顆非常著名的天官名。

  《禮記?曲禮上》:「前朱鳥而後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搖在上,急繕其怒。」鄭註:「招搖星在北斗杓端主指者。」

  《史記?天官書》:「杓端有兩星:一內為矛,招搖。」《集解》:孟康曰:近北斗者招搖,招搖為天矛。晉灼曰:更河三星,天矛﹑鋒﹑招搖,一星耳。《索隱》案:詩記歷樞云:更河中招搖為胡兵。宋均云:招搖星在更河內。

  《漢書?揚雄傳》:「漢十世之陽朔兮,招搖紀於周正。」應劭曰:招搖,斗杓星也,主天時。周正,十一月也。

  古代天文學中,名「招搖」者有兩星,或為斗杓末端之星,或為斗杓前一星,兩星相距不遠,名之為招搖,要皆因其隨北鬥鬥杓(勺子柄)而運轉。古人以北斗所指方位記時節,而方位則由周天二十八宿確定,因為北斗距離二十八宿較遠,其位置關係不易明確,因此古人又在北斗和二十八宿之間找到幾顆引人注目、易於識別的星,將北斗與二十八宿系聯起來,招搖以及明亮的大角就在斗杓延長線上近,而連接斗杓和招搖、大角的曲線繼續延伸正指向東方蒼龍七宿的角宿(這條線今人名之為「春季大麴線」,依然是天文愛好者仰觀形象的一個重要參照坐標。)角宿在古代天文學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角宿是東方蒼龍的第一宿,古時候,角星出地,龍見於野,標誌著春天的開始,招搖之星正因其關聯了北斗和角宿而獲得了重要的地位,成為夜空中一顆眾所矚目的星斗,而招搖之名,或正意味其為隨斗而搖且眾所觀瞻之義。

  既然招搖引人注目,是人們判斷時間和方位的重要標誌物,又因為對於古人來說,天文地理不分家,俯察地理離不開仰觀天文,地理目標的方位的確定有賴於以亘古不變且垂象昭明的星空作為參照,因此,招搖被《山經》作者用來作為羅列群山的參照物,以招搖星照耀下之山為《山經》之首山,並以招搖之名命名此山,也就不足為怪了。

  但《南次一經》與天文學的關聯還不僅此而已。眾所周知,相對於大地上的群山而言,天上的群星是周流不息的,其位置變動不居,山和星的位置沒有固定的對應關係,因此,用星宿的位置標示一座山的位置,只能是一年中某個特殊時節中的星宿的位置,那麼,《南山經》首山招搖之山上面的這顆招搖之星是什麼季節的形象呢?

  《南次一經》最後的一座山「箕尾之山」為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線索。

  

  ……箕尾之山,其尾踆於東海,多沙石。

  

  箕和尾也是星宿名,分別指東方蒼龍星宿的最後兩個星宿,這座箕尾之山之得名,顯然是因為它上空的箕、尾兩星。

  也就是說,在《南次一經》的敘述者想像的視野中,當招搖-大角-角宿在《南次一經》最西面一山的上空時,箕宿和尾宿正在《南次一經》最東邊的一座山的上空。《南次一經》由西向東綿延,逶迤於南方,則此時從招搖-大角-角宿(蒼龍之首)到箕、尾二宿(蒼龍之尾)必定也按照相同的走向而橫亘於南方的夜空,在戰國秦漢時期(《山經》成書的大致年代),這隻能是夏季的星象。

  大地之上,從招搖之山到箕尾之山,綿延的群山逶迤起伏於南方,天穹之上,從角宿到箕尾,明亮的蒼龍七宿蜿蜒騰躍於南方的夜空,——《南次一經》為我們展現就是這樣一幅天文與地理、群山與星象上下呼應、聲氣相通的壯闊圖景,而無論地上的山脈,還是天上的蒼龍,在古人心目中,都是靈性潛運的龍脈。

  

  二

  

  現代人都知道,大地上的山脈是地質板塊相互碰撞擠壓的結果,山脈是大地上隆起的皺褶,巍峨的高山,超拔於廣袤大地之上,不僅為鳥獸龍蛇、草木金石之淵藪,同時也是環山所居的人民所共同瞻仰的最醒目的地理標誌,成為匯聚、引領一個地區地理景觀的一個視覺中心和空間中心,所以,高山常被視為一個地方的「地望」,所謂地望,本義即遠近所矚望之物。

  如果說,獨立的高山為大地標明了中心,那麼,連綿的群山則為大地勾畫了輪廓。

  山脈是自然的邊界,連綿群山是天然的屏障,隔開了山崗兩邊的氣候和風土,一山分兩界,山脈兩邊的自然環境往往迥異其趣,從而將大地分割為大相徑庭的自然區域;山又是文化的邊界,山巒疊嶂,鳥可渡而人難越,一山分兩國,居住于山兩邊的居民老死不相往來,因此成為語言不通、風俗各異、種姓不同的兩個民族或國家。

  水為地之脈,山為地之骨,水主溝通,而山主隔離,所以,自古以來,山、川就是地理學關注和描述的主要對象,中國人往往直接就將「地理」簡縮為「山川」。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部自然地理著作固然是記錄河川源流的《水經注》,但第一部自然地理著作卻是那部隱藏著眾多莫可究詰的怪物的《山經》。(第一部王朝政治地理著作《禹貢》則先述九州分布和交通地理,繼以導山和導水兩部分,可見,在《禹貢》地理觀中,河流和山脈的重要性,正是山脈與河川,勾畫和奠定了天下地理的基本形勢和構架。九州一章,呈現的是一幅由諸河流所溝通的九州一統圖,九州貢賦從四面八方不同的河流進入黃河,最後匯聚於作為王者所都、天下之中的河洛之地。由此可見,在《禹貢》的天下觀中,正是縱橫交匯的河流,才將九州大地貫通為一個天下一統的華夏世界。)——正因為它是《山經》,記載的是隔絕人員交通以及知識交流的群山,因此這部書才成了一部魑魅魍魎橫行的怪物志,因為所謂妖怪,只能棲身於崇山峻岭這樣的天然屏障之中,怪物無非是無知的產物,所謂怪物,就是隱約知道有其物卻無法明確知道其為何物之物。

  《山經》體現了中國古代的地理學家或博物學家第一次對大地的皺褶——群山——進行全面組織的努力,這本書以南、西、北、東、中四方為序,按不同的走向,總共敘述了二十六列山係數百座山峰的水土物產狀況,每列山系中山峰的數目,從數座山到數十座山不等,其空間跨度也從數百里到數千里不等,其走向則東、西、南、北四方和四維皆有,體現了這些最早的地理學家試圖按照地理自然脈絡組織和列舉群山的嘗試。

  《山經》將這些走向不同、幅度不宜、數量不等的山系稱為「次」,但是,我們千萬不可以將《山經》中的「山次」誤認為就是現代地理學意義上的山脈,因為那個時候還根本沒有認識山脈這種巨大的地質構造和地貌特徵的可能性,第一,人這種動物相對於高山峻岭、連綿群山而言,何其渺小,他的有限的視野無法像上帝那樣背負青天鳥瞰整個大地河山,因此也就無從了解連綿群山的來龍去脈;第二,即使他有上帝的全知視野,他也沒有現代的測繪工具和製圖工具將大地山川的位置和走向準確地或大略地予以測定並呈現出來。因此,對地質構造意義上的山脈的認識只有在現代測繪技術和現代地質學、地理學誕生之後方有可能,關於這一點,可以參見我國現代地學開創者翁文灝的《中國山脈考》。

  那麼,在沒有現代測繪技術之前,在現代地學誕生之前,古人又是依靠什麼、以什麼為參照系,去對國土規模的大地山川進行量度、分劃和組織呢?其唯一的依據就是星空,夜空浩瀚,籠羅大地,囊括萬物,是造物者設置的天然的尺度,而夜空中森然羅布的群星,則是這個尺度上明亮的和恆定的刻度。天空是大地和萬物亘古不變的背景和尺度,日居月諸,斗轉星移,不僅為大地萬物的生老病死、盛衰興亡規定了時序流轉的節律和時間尺度,也為大地萬物的措置列布規定了方向坐標和廣袤尺度。於是,天空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古代地理學家們度量、組織和劃分大地山川的最終依據,按照星空確定九州列國、天下郡縣的方位和分布,是為中國王朝行政地理學的「分野學說」;按照星空確定大地山川的來龍去脈,就有了中國傳統的「山脈」學說。張衡《靈憲經》云:「眾星列布,體生於地,精成於天,列居錯峙,各有所屬。」反映的就是這種以大地上的山和蒼穹上的星相對應的宇宙觀。

  這種學說的雛形見於這本最古老的地理書《山經》,《南次一經》作為這部山川地理志的第一篇,依循夏季蒼龍七宿的走向布列山川,或者正是為了替整步《山經》開宗明義,樹立一個明法可依的基點坐標。唐代占星家李淳風的《乙巳占》中提到一本散失了的《二十八山經》,把九州名山分別與天上的二十八宿對應起來,應當也是這一傳統的產物,而這一傳統的最後定型則是唐代高僧和偉大的占星家一行的「兩戒山河說」(見《新唐書?天文志》),這種學說按照天上銀河的走向和南河、北河(皆為天文術語)之分,將中國域內的山從昆崙山開始分為南北兩條自西向東走向的山脈,北戒將中國與北方胡人隔離開來,南戒將中國與南方蠻人隔絕開來,在這南北兩條天然屏障之間,黃河長江灌注其中,灌溉豐沃的九州大地,華夏子民休養生息,各安性命。兩戒山河圖,這一高度抽象的版圖,儘管在地理上有其依稀影響的依據,其主要線索則是來自於高渺浩茫的星空,然而正是這個自天而降、渺茫難稽的圖式,卻成為中古之後中國地理學家和王朝統治者經緯河山、疆理天下的重要模式,在唐代之後的許多古地圖上,都清清楚楚地、煞有介事地表明了一行發明的這兩條從遙遠的西域逶迤東來、貫穿整個中華版圖的「山脈」。

  《易傳》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大地本無形,藉星空以成形,山川本無理,藉星空而有理,大地山川藉助天空才看清自己的面相、肌理、骨格和面相,星空是大地賴以自我觀照和認知的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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