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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天使 by 丁榕

 

扭曲的天使 by 丁榕

 

 

十六歲那年,我清楚地看到天使的翅膀逐漸變成墨一般的黑色,他輕輕地對著我微笑,卻不說一句話。

然後,空氣宛如魔鬼的舌頭,一遍一遍地舔著我。

從此,成為我心底最聖潔的褻瀆。

 

 

(一)

我和殷的交情打一出生就開始了,記不清是怎麽認識怎麽交往的,好像一睜眼已看到對方,自然得彷彿太陽的存在一般。然而我們卻處在不同的世界裡。

我在教務處接受眾師長的批評教育,在全校大會上接受處分,次數多得令眾人見怪不怪。

我看不到其他人,我只將目光投向殷。

殷在頒獎台上接受來自四方的榮譽與讚歎,陽光下閃閃發亮,我遠遠地看著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分明地看到他眼底的湖泊蕩漾著灰色的漣漪。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吧?

因為從出生到現在,我們一直沒有分開過。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殷這麽對我說。在一個大冬天的夜晚,我們一起坐在草坪上,遙望著遠處的燈光點點。

我對他的話沒有回應,平躺在草地上,身下的小草扎得我好痛。天上看不到一顆星星。

答應我,明天一起上學去。殷說。

我眯起一雙眼。

為什麽你不願和我一起逃課?

為什麽要逃?

為什麽不?

一問再問,誰也說不出答案。

到現在,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我問。

什麽意思?

我輕笑一聲,不說話。學校里所有人都知道惡名昭彰的不良少年與聲名顯赫的優等生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如此的天差地別令眾人跌破眼鏡。什麽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我們身上絲毫得不到體現。但是不管我們靠得有多麽的近,實際上也有如雲和泥的分隔。

我不會離開的。殷突然說道。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抽搐了一下,彷彿被人探穿了心底的秘密,一下子跳起來叫道:這裡好冷,我們回去吧!

你們明明是青梅竹馬,為什麽要躲著他?

藍對我說。在校園裡的某個角落,我們一起抽著煙,坐在欄杆上,用力把喝空了的啤酒罐踢得遠遠的。

除了殷,最常和我在一起的就是藍。我們都是校園批鬥大會上的焦點,而且同是單親家庭,我喪父,他父母離異。雖然同齡,藍卻比我成熟世故許多,很多事情都是他教會我的,但他頂多違反一下校規例如抽煙喝酒曠課騎機車之類無傷痛癢的事情,極少在外與人干架,即使有,也是點到為止,而我有好幾次若不是藍阻止,或許早就被關了進去也說不定。這大概就是我比不上藍成熟的地方吧?

和殷在一起,會莫名地感到壓抑,和藍卻不會,這是否就叫做物以類聚呢?

他太耀眼了,不適合做朋友。我只是淡淡地說。

可他卻不這麽認為。藍說。很少有優等生會像他那樣,願意和我們這些聲名狼藉的家夥交往,如果不是真心,那就只有一點,他想藉此炫耀他的優秀。

我呼吸一窒,大聲說殷才不會。薄薄的淚膜卻不爭氣地浮了上來。為免被藍看到,我跳下欄杆,徑自向前走去。

 

 

(二)

優等生和劣等生,在某種積極意義上是不提倡分得太清楚的,可事實卻不是這樣。在學校,確切地說,在學生之中,這種大人們看似理所當然的鬥爭實際上相當殘酷,尤其對劣等生而言。我們不是希望,我們背負的是數不盡的唾罵,對他們來說,我們和路邊的垃圾沒有兩樣,每個學校都迫不及待想要脫手,可我們做的偏偏又是令校方頭疼不已卻也不能稱之為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們惡意的反抗在他們看來純粹是成長期的叛逆,我們的憤懣與苦惱在他們眼裡幼稚而又可笑,我們的不馴與頑劣被當作不良行為遭到批判。在未成年的彼岸,陰霾與暴力在他們眼中,只是孩子的惡作劇與玩鬧。學校塑造傀儡,猶如天堂挑選天使。天使只須遵從上帝便可,我們也必須一切服從上級。同樣的養料,同樣的空氣和水,有人可以調和得很好,循規蹈矩,兢兢業業,也可能有人水土不服,如同生長在荒野的玫瑰,在溫室中未必能開出美麗的花朵。太過溫馴的飼養,根本不能滿足被業火灼燒得發紅髮燙的心靈,更深更烈的慾望早已超出肉體的界限,一步一步逼迫著稚嫩的靈魂。我們是被神拋棄的孩子。

原本我和殷一直處於相對平衡中,在對方眼裡彼此沒有什麽分別,縱使走的是不同的路子,我仍毫無顧忌地和他同進同出,不分你我。他本來可以進入重點中學就讀,卻和我來到這所普通的學校,只因他說我不想和阿紫分開。對此我並無異議,照理說,我是不在乎被拿來和殷比較的,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周圍的人開始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們,如果不是那天無意中聽到老師對他說的話,也許我還沒能夠徹底的醒悟。

──他品行不佳,你最好盡量少和他在一起,以免受到不良影響……

殷說了什麽我沒有聽到,因為我很快就走掉了。

我向來以為最適合我的生活方式居然和殷差得那麽遙遠,甚至給他帶來困擾。是我一廂情願罷。

誰理解呢,堂堂的學生會長與素行不善的痞子混在一起。

我不想離開,可是我也不可能像殷那樣生活。烈火在我的體內焚燒。

你們那麽希望天天被老師批評嗎?

教導主任幾次憤怒地向我們大吼。晚自習是訓人的大好時光,省了白天的份。

為什麽別的學生就可以規規矩矩,而你們就必須惹出一大堆的麻煩? 你們到現在難道還分不清什麽是是與非嗎?

是與非,善與惡,誰又能真正地分清?

藍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調說著,微笑地看著面前臉色鐵青的各位老師。

是非善惡既是人定下來的,就沒可能不會改變。對你們來說,或許是錯誤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就有可能是正確的。什麽是我們真正想要的,連我們都不明白,你們又怎麽可能會懂?

正因為你們什麽都不了解,才需要到學校學習,不是嗎?不知什麽時候,校長已來到了門口。他很少親自過來,多數負責教導我們的是主任。

學校並不僅僅只是傳授知識的地方,如果是這樣,在家自學豈不是更好?若你們不願意念書,提早參加工作也無非不可,但是,你們認為這樣就足夠了嗎?

校長不會像教導主任那樣大吼大叫,他和藍一樣,總是一副平靜的表情。

我和藍都心知肚明,我們根本不是為了書本上的東西來學校的,也不可能是為了接受那所謂的做人道理而來,生而為人,要怎麽思考都是自己的事,只有思想這種東西是不受任何人控制的,縱然是伊甸園裡的垃圾,我們也有自己的原則。

那麽我們又是為什麽而來的?明知這裡的空氣和水分都不適合我們,明知會更加躁動不安,為什麽我們還要來……?

我突然轉身快步離開教導室,不理會身後教導主任的怒斥。

阿紫!

一出門就撞上個人,熟悉的聲音令我思緒紛亂的心一抖。是殷。他手上一打的作業本,被我剛才那一撞,還掉了好幾本在地上。他不急著撿東西,而是看著我。

下晚自習後一起回家吧。

我剛想拒絕,轉念一想,又點頭答應。

好啊,不過我不馬上回去,你得陪我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只想賭賭看,殷究竟是不是我的同類。權當作是我的任性。

你真這麽想?

藍知道後若有所思地問我。

有什麽不妥?

我只是想賭賭看,賭一賭我們天上地下的友情。

 

 

(三)

這裡是……?

殷顯然對這樣的環境很不安。意料之中的事。

酒吧啊,看不出來嗎?

可是,未成年人不是不允許進入嗎?

少遜了,我們不就大搖大擺地進來了嗎?你以為這種地方還會查你的身份證看你是不是真的成年啊?

那我們來這裡干什麽?殷有些局促地問。

這回是藍笑出了聲。

想不到優等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看來你真的不適合這種地方,還是回去吧。

殷看了看我說:不,我要留下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在心底默默地道。

我們才要了冰啤酒,阿青就帶著一群人來了。

阿紫,藍,你們好早啊。阿青笑著打招呼。他是那種純粹意義上的小混混,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卻早已退了學,整天帶著一群家夥游馬路,白天懶懶散散,晚上則生龍活虎,泡酒吧,打群架,飆夜車,偷竊搶劫,甚至吸白粉……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可是他不見得有一絲的不快樂。也許他只是比我們更麻木而已。我和藍與他僅僅只是酒肉之交,我本身沒什麽自覺,是藍阻止我與他做更深一步的接觸。用藍的話說就是:我們的翅膀還不夠黑。可是在我看來,我和藍擁有的是黑色的翅膀,而阿青卻連翅膀也沒有。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些瑣碎無聊的事情。

那個紅頭髮的阿才怎麽最近都不見人?

他啊,玩過頭了,竟然讓同校的一個女生大了肚子,目前正急著撇清關係。

那他也太笨了,如果是我,一定事先準備好套子。

有膽做,沒膽承認,遜!

難不成是你你會承認嗎?

這種事一開始就要挑好對象嘛,別傻得去找純情女生,外面那麽多姐姐,有的才十塊錢一個晚上,便宜得很。

算了啦,既然那女生可以跟他干,想必也不是什麽貞潔烈女。

就是啊……

我一邊唏噓附和著,一邊偷偷地觀察殷的表情。我以為他會相當尷尬,怎麽說這個話題對於那種優等生來說應該比較刺激才對,可他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只是靜靜地傾聽著。

殷,究竟在想什麽……我有些煩躁地搖著酒杯里的冰塊。晶瑩剔透的玻璃杯在曖昧的燈光下折射出的是另一種光芒。

沒有來得及讓我多想,麻煩就來了。當我們注意到時,已經有另一群人圍了上來,是經常讓我們練習拳頭的對象。我們不知道什麽是以和為貴,在沒有理智支配的情況下,能夠保護自己的就只有暴力。因為對方是野獸。我們也一樣,是被烈火灼燒得無處發泄的生物。

酒瓶的碎裂聲和人們的驚叫聲怒吼聲響在四周,打鬥是一種很容易能讓隱藏在人體內部的肆虐因子揮發的運動,可以說,我熱衷於這種暴力。也許,這才是適合我生存的世界……

阿紫!

殷的叫聲驟然響起。猛一回頭,一個酒瓶狠狠地朝我頭頂砸下來。來不及躲閃,殷撲了過來,酒水和玻璃碎片飛濺在他的肩後。這一下子他更是被卷進了打鬥當中,對方的人以為他是我們的同伴,頓時向他圍攻而去。殷顯然不懂應付這種情況,絲毫無還手之力。我應該立刻過去解救他的,可那一刻我卻神差鬼使地愣在那裡,獃獃地看著我從小到大的青梅竹馬給人當垃圾一樣踐踏。殷的肩膀在方才就受傷了,這會被人又踢又踩的血很快滲出衣衫,星星點點的好似在嘲笑我。是藍解救了他,同時推了我一把。

阿紫!清醒點!警察來了,我們走!

我如大夢初醒般慌忙拉起殷沖了出去。身後遠遠地聽見巡警的吹哨聲。

我們跑了老遠,在中心公園停了下來,三個人都劇烈地喘著氣。殷呻吟著跪了下來,捂住肩膀。

流血了,預防骨折,去醫院看看吧。藍檢查後說。

我不要緊。殷看向我。阿紫,你沒事吧?

我定定地看著他,面無表情。

你看到了嗎?現在的阿紫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已經不再適合做你的朋友了!

我賭輸了,殷果然不屬於我的世界。我從沒有哪一刻這樣深深地憎惡著自己,我居然有傷害殷迫使他留在我身邊的念頭。殷是天使,根本不可能做到我這種地步。

阿紫就是阿紫!不管從前還是現在。殷澄澈的目光直直地望著我,幾乎令我無地自容。

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故意把你帶到那種地方,故意讓你身陷險境,故意看著你被別人毆打而不去救你!你說這樣的我還可能和你像從前一樣?

我終於卸下冰冷的面具,大吼出來。眼淚好像蟲子緩緩爬過臉頰。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是個像天使一樣的人,人人都把你當寶,不像我和藍,在別人眼裡連垃圾都不如!從小到大,所有的一切你都能夠做得完美無缺,我也想和你一樣,也想光彩奪目地站在你身邊。可是……我做不到!我追不上你!你已經離我太遙遠了,我沒有辦法和這樣的你在一起!你可以若無其事地接近我,可是我不行!

 

 

(四)

那天對殷吼完一通話後,我獨自一個人跑了。我知道藍會送他回家,所以一點也不擔心。之後他請了兩天的假,正好我也暫時不想見他。我翹了課,坐在操場旁數著一圈一圈的白色跑道,腦海中不時浮現殷詫異的眼神。他果然什麽都沒有想到。我自嘲地笑了一聲,站起來往跑道衝去。我一直渴望能像風兒一樣自由自在地跑,無拘無束,可是現在的我腳步卻沈重得好似拖了幾千斤的石塊,究竟是什麽在牽扯著我束縛著我?模糊的視網膜中彷彿出現了殷的背影,他一直跑,一直跑……我好想追上去,可是身體好沈重……

怎麽追也追不上……我就快要看不到他了……

兩天後,殷來上課,明知他在尋找著我的身影,我卻刻意不去理他,我們並不同班,要避開他不是難事。直到藍來告訴我:殷被叫到校長室去了。

看他不同以往的神情,我頓時深感不安。

是因為那天晚上的事,警察揀到他掉落的學生證,找上門來了。

我一驚。我們又沒有做什麽,難不成要負法律責任?

不是,算我們倒霉吧,那天有人在做毒品交易被逮到,而我們正好又在干架,很難不令人懷疑。警察只是過來了解一下情況而已。

這跟殷絲毫沒有關係!

是沒有關係,但一向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突然出現在那種地方,對校方不得不說是一個打擊。

他沒提起我們?

沒有,他說只是一時突發奇想。

我啐了一聲,往校長室跑去。那個笨蛋!他會是那種突發奇想去泡酒吧的人嗎?

撞開門,目光正好與殷對上。

不關他的事,是我硬拉他去的。我開口便道。教導主任正欲發難,就被校長阻止了,他慢條斯理地說:

警察已經證實了你們與那天的毒品交易無關,可是高中生去那種地方,還打架鬥毆,情節惡劣,不得不處理。

悉從尊便,但確實與殷無關,打架的只有我而已。我說,處分什麽的對我早已是家常便飯。

別忘了還有我啊。藍帶著那一貫令老師火大的微笑走進門。

那麽他的肩膀為什麽會受傷?校長牽起嘴角,似乎對眼前的情景頗感興趣。

因為我不想讓阿紫受傷。

一直沒有說話的殷突兀地道。阿紫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朋友,比任何人都重要,在以前我們明明彼此那麽熟悉,現在卻越來越陌生,我不想與阿紫有隔膜,我不想離開他,我希望能了解阿紫更多的事情,所以去了酒吧。是我主動留下來的,打架我也有參與,這件事當然與我有關,因為阿紫的事也就是我的事。

我瞪大了眼睛,在場的老師也目瞪口呆。

你……你在鬼扯什麽?我氣得上前揍了他一拳,令他跌倒在地。

誰要你多管閑事?誰要你了解?我說不關你的事就不關你的事!你不可能喝酒不可能抽煙更不可能打架,你只要專心做一個優等生就好!

我扯著嗓子大叫,眼前又開始模糊起來。

我才不要!殷一反常態地吼向我。我做到的事你做不到,可是你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像阿紫一樣,這樣你就不會說我不適合了。

像我一樣?我冷笑。你要做一個所有人眼裡的垃圾嗎?

阿紫才不是垃圾!他瞪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說過,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撐不下去地扭頭就跑,再停留一刻,我或許就會大哭出來。

 

 

(五)

什麽叫做你不找麻煩,麻煩自會攬上身,大概就像現在這個樣子。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了,我依然待在中心公園裡。冬天的夜晚寒氣逼人,我卻一點也不想回家。媽媽出差,姐姐也不管我,就算徹夜不歸也沒什麽關係。白天的事情還盤旋在我的腦海里,攪得我心緒不寧。前幾天打架的那一夥人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上我。

就是他!害我們被條子抓去蹲了一個晚上!有人叫囂著。

白痴!

隨著這兩個字從我嘴裡吐出,他們提著棍棒沖了過來。若是平常,我一定在第一時間予以還擊,今天卻不知怎麽搞的提不起勁,任由那些人渣拳腳相向──就像那一晚的殷。被當作沙包似的踢打著,縮在角落裡面,沒有一絲的尊嚴。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我也曾經這般瘋狂地毆打過他們,在下手的時候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他們只是路邊骯髒的狗,只是浪費糧食的廢物。而現在的我在他們眼裡就是這樣……

童話書總是寫得很美好,當你遇到困難時,就會飛出個什麽天外來物前來救助或有英雄人物兩肋插刀,可是現實卻不一樣,就算有人路過,也會裝做看不見,即使死了也不會有人惋惜……

蜷縮在黑暗角落中的生命有如草芥一般,絲毫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

我感覺到有血冒出來,卻感覺不到疼痛,整個人意識都是模糊的,連他們什麽時候打夠了心滿意足地離去都不知道。直到下起滂沱大雨,淋得我渾身發冷,才不得不強撐著站了起來。

***

等我再度恢復意識時,發現躺在藍的家裡。看到我醒來,藍似乎鬆了一口氣。

昨天你好嚇人,大半夜的跑到我家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對,我想起來了。藍的父親常年不在家,基本上都是藍一個人住,所以我也經常跑過來。我看看傷口,已經上了葯,這會兒才有了感覺,動一動都痛得要命。

要去醫院檢查嗎?藍問。

算了,能讓我撐著來你這裡,那群人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我撇撇嘴。

你的忍功什麽時候練得那麽好,我都不知道。藍的語氣里有著一絲嗔怪。

你教的啊。

我可沒教你免費當沙包!

我愣愣地望著天花板,手很痛,藍喂我吃稀飯。我突然說:我做了一個夢。

哦?

夢到小時侯,我和殷出去玩,和別的小孩起了衝突,我先跑掉了,他卻沒有跟上來,等我回頭找他時,發現他被人圍著打……

你呢?有沒有上去幫他?

沒有,我偷偷地在一邊看,因為他們人多,我害怕。

人之常情。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我以為他會怪我棄他而去,他卻笑著說阿紫沒事就好了。說到這裡我不顧疼痛用力捶了一下床。那個大笨蛋!明明其他方面那麽聰明,就只有這一點到現在都沒變!

藍笑眯眯地看著我痛得齜牙咧嘴的樣子。

把他叫來好嗎?

不要!我把頭扭到一邊。

不坦率。

我就是不坦率!我賭氣地說,就像當年那件事一樣,我一直想說對不起卻到現在都沒說。

藍聳了聳肩。其實這個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可以很容易也可以很困難,適合與不適合都得看當事人。殷根本沒有打算和你拉開距離,你大可不必煩惱追不追上的問題,因為打一開始他就站在你身邊。說實話,在我看來比較像是你離他越來越遠,他在不斷地追著你跑。

我瞠目結舌。藍繼續說:他一定以為你討厭他了。

我哪有?我下意識地反駁。

在別人看來就是。藍將了我一軍。

……我並不是想這樣子的……

藍沒有接話,沈默了好久,忽然換了個話題。

阿紫,你知道嗎?我到初中二年級時還一直都是市三好學生喔。

我略帶誇張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哇,沒想到你還有這等豐功偉績。

我一直很努力地將每件事情做好,以為這樣大人們就不會生氣了。可是,到後來我才知道根本沒有用。藍扯了扯嘴角,卻沒有一點笑意。不管我做得再怎麽好,他們都不會看我。

他們是指藍的父母,我也只見過藍的父親兩次,印象中是個冷漠寡言的中年男人。

其實從我小學開始他們就吵得很厲害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做錯事,千方百計地討好他們,甚至假借爸爸的名義送花給媽媽,誰知道卻被踩了個稀爛。藍撥了撥微長的劉海,苦笑著。真是丟臉啊,那可是我第一次買花和送花呢,竟然落到這種下場。

我總算是死心了,過去的一切都是為他們而做,我實在厭倦了那種中規中矩的生活方式。

所以你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脫口而出。

我只是想讓自己輕鬆一下,剛開始時還天真地以為或許能引起注意也說不定,可是不管老師打多少次電話他們也不放在心上,就算哪一天我蹲到少管所去對他們來說也只是少了一個麻煩也說不定……

藍的臉上在笑,指尖卻微微地發抖。我掙扎著坐起來。

你做什麽?當心傷口裂開,要什麽我幫你拿。藍按住我。我順勢抱住他,感覺到他的身體一震。

我喜歡你,藍。不管怎麽樣,我都很慶幸能交到你這樣的好朋友,所以,你不要再傷心了。

……傻瓜!我哪有傷心啊……

藍這麽說著,卻不小心流露出了他的顫抖。過了好半天他才穩住聲音說:但是,我不討厭現在的這種生活,雖然在別人眼裡,糜爛而又放蕩,但卻比以前更適合我,至少我不用整天提心弔膽地做給某些人看。

 

 

(六)

也許是我的再生能力超強,在藍家裡躺了兩天又可以行動自如了。回到學校,我想見殷,似乎有好多話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遠遠看到他竟反射性地躲了開來,之後又後悔不已。

你的心結究竟是什麽?難道就因為不能忍受他的優秀嗎?我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是為了讓自己更輕鬆自在,你呢?

那天藍的話響起在耳邊。我想了好久也沒有得出確切的答案。

校長沒有下達任何的指令處罰我們,只說靜侯通知。也許是托殷的福吧,雖然沒有馬上處罰殷讓我稍稍安了心,卻也感到一絲鄙夷。優等生的待遇果然不一樣。儘管沒有張揚,但還是有很多學生知道了警察來學校審問殷的事情,一時間議論紛紛。一向以嚴謹誠信好學為形象出現的殷向來是學校的招牌,寵愛他的老師們紛紛把矛頭指向我,他們平常就不贊成殷和我在一起,這回更視我為罪魁禍首,彷彿我染指了他們的天使。事實確實如此。雖然不明顯,但大家都看得出殷的威信在學生之中迅速地降低。殷不說什麽,對周圍的一切不加理會。這並不是我所樂見的。

一天,我路過一間教室,聽到裡邊有人提到殷的名字,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真沒想到他是這種人,雖說沒有證據,可誰曉得呢?搞不好他真的有在吸毒。

平常一臉道貌岸然的樣子,說不定還有什麽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我聽說那間酒吧還有學生嫖妓呢。

老師好偏心,這樣子都沒有處分!

沒辦法啊,誰叫人家是我們學校的招牌,重點大學的內定保送生。

哇,那還能保送,過分了點喔!

談話就到此為止,因為我走進去直接將手中沒有喝完的可樂倒到那個說得最凶的人的頭頂。

你干什麽?!那人跳了起來,淋得一臉的狼狽。他也是這個學校的優等生之一,聽說在和殷爭保送的名額,只可惜不及殷優秀。

我丟開可樂罐,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二話不說地往他臉上揍去,直到老師趕來喝令我住手。

你可以解釋是什麽原因嗎?教導主任暴跳如雷。我拒絕做出解釋。

不說沒有關係,你等著處分下來,和上次的份一起算!

 

 

(七)

沒過幾天,殷又給學校一個大大的打擊,他無視校規將一頭飄逸的黑髮染成不知是紅還是黃的顏色,衣服扣子也不再嚴嚴實實從頭扣到底,活像電影上的市井混混。我和藍雖然不修邊幅,但也從沒打算往頭髮上加進什麽古怪的顏色,藍也僅僅只是將劉海弄成幾縷金色而已。殷就這麽頂著那個醒目的頭髮招搖過校,所經之處抽氣聲迭起不斷。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心臟愣是漏掉了幾拍,當下反應就是:這不是殷!

他卻直直向我走來。阿紫。

那個恬和的笑容與他此刻的形象一點都不符合。

我深吸了幾口氣,惡狠狠地說:換掉!

什麽?

頭髮!還有衣服!

不要!他也很乾脆地拒絕。

你瘋了你!馬上給我換回來!現在!立刻!

我剋制不住地暴吼出聲,惹得校園裡眾人側目。不,一開始就已經很引人注目了,這下更起了煽動效果。

我不要!殷認真地看著我。我仔細想過了,我不要再做什麽優等生,那種頭銜不但累人,還會令你離開我,所以從今天起,我要和阿紫一樣!當下首要的,就是從外形開始改變。然後,我也會和你翹課去玩,煙啊酒的難不了我,打架我也會,這樣在關鍵時刻我就可以保護你了。

誰保護誰!我氣得快要發瘋,不知道是誰當時被人踹得肩膀出血的。

我不管!立刻換回來!否則我就跟你絕交!我是說真的!

為什麽?殷沈不住氣地叫起來。你認為我做不到嗎?

我用力將提在手中的書包朝他砸了過去。

我不要這樣的殷!這不是你!不是你!

哈哈哈……藍趴在桌子上笑個不停。那個頭髮,他好有創意!

我不爽地踹了他一腳,才使他好不容易止住笑。

阿紫啊,殷也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呢。藍似笑非笑地說。以前把他當只會念書的好學生,現在看來得改變觀念了。

不可以!我絕對不會讓他那麽做的!我對著藍說話,卻是說給自己聽。殷永遠只適合光明的一面!

我們的世界會毀了他,他永遠只能做那個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優等生,他能接受的只有讚譽和褒獎,絕對不可以有流言與中傷。

我很高興我的威脅奏了效,才一天時間,雷殷就恢復成往常黑髮端莊的好少年。我相信全體教師在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你的話對他很有份量嘛。藍說。教導主任看到他昨天那個樣子差一點沒有抓狂,校長卻毫不在意地說要不了多久就會恢復的,看來果然被那老頭料中了。

 

 

(八)

我不知道處在這個年齡的孩子是不是都和我一樣,或者該說我體內的慾望遠遠超過理智。無法吶喊出聲的苦悶在心底燃燒,我對著空空的牆壁看不到出路,然後,一個又一個的幻夢接踵而來。夢裡和現實,我漸漸地分不清楚了。藍的洒脫與憂鬱,殷的彷徨與不安,我的鬱悶與壓抑,全都攪和在一塊。究竟是為什麽,我苦尋不到答案,但我唯一能夠肯定的是現在的我過得並不快樂。我想起《失樂園》中的路西法,不知他在逃出伊甸園後有沒有後悔。我不是想逃,可我也不願留下。殷的面孔老在我眼前搖晃,但我清楚地明白,我們已經和小時侯不一樣了。我不能說萬分地確定什麽對他才是最好的,但我堅決不願他走進光的另一面,即使是為我也不可以,或許這只是我的自私。這在他人眼中可能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在我心裡卻宛如一塊大石,壓得我無法喘息。藍說我這個人過於敏感,總是愛鑽牛角尖。我也不否認,我清楚我的敏感與脆弱從何而來。我不想以這樣的我面對殷。

一個月後的某天下午,我獨自空守著偌大的房子,媽媽是記者,在外奔波不歸是經常的事,姐姐到大學去了。一般這種時候我都會選擇跑到藍那去,留在家裡總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我不喜歡。可今天卻悶悶的,不想走動。阿青突然來找我,神色慌張,一點不似平常的他。我雖感到驚詫,卻也先讓他進屋。我們的交情並不算深,有什麽事竟讓他跑來這裡找我,我疑惑著,還沒問出口,就瞄見他的衣擺上血跡斑斑。

你受傷了?我脫口問道。

阿青沒有回答,而是看著自己的手,半晌才低低地道:我……殺人了……

什麽?!

我把那個人殺了……一刀子捅進去……全都是血……

阿青神情恍惚地說著。

然後……他就不動了……

阿青!我叫著。阿青卻充耳不聞地繼續述說著:

阿紫,你嘗試過殺人的滋味嗎?那感覺……好奇怪……才刺進去,怎麽就沒有動靜了……人的身體也好軟啊……都是血……全都是……

阿青!你清醒點!我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忙大力地搖晃著他。你這樣子,不會是逃出來的吧?

不要!我不要回去!阿青忽然吼叫起來,反手抓住我。警察來抓我了!他們到處在找我!他們會把我也給殺了!

阿青!你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還是去自首吧,否則的話……

不去!我不去!我會被殺!阿青瘋狂地叫起來。

不會的,你聽我說……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猛地推倒在牆角。阿青不知從哪握來一把刀子對準我步步逼近,表情猙獰可怖,完全不像平日認識的他。

我知道,你們統統都想我去死,我不會死的!我不會死的!

刀子從頭頂劈下來,我閉上眼,等待痛苦的來臨,卻聽到砰的一聲,預期的疼痛並沒有降臨到我的身上。

睜開眼,我看到鮮紅的血液從阿青的頭頂緩緩流過面頰,他的身體也一寸一寸地向前傾倒。噹啷!他手中的刀子掉落在我的身畔。

我驚恐地看著這一切,動彈不得。

……紫……阿紫……

有人在叫我嗎?是誰……?我茫然地抬頭,殷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他為什麽會在這裡……?目光順著下移,我看到殷的手上抓著一座大衛雕塑,上面的血一滴一滴地滑落……

阿紫……

 

 

(九)

當藍闖進來的時候,殷正緊緊地抱著我,我則目光渙散地望著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的阿青。藍拉開我們兩個,巡視著我們的表情:這是怎麽回事?

我渾身的肌肉彷彿都麻木了,連嘴巴都動不了。而殷則顫巍巍地看著自己的手,一如阿青剛才的舉動。

我……殺了那個人……

救護車來了,警車也來了。他們帶走了阿青,也帶走了殷。

我們聽不清周圍的人說了什麽,我們的眼裡只看得到對方。我彷彿飄在霧裡一般,浮浮沈沈。

我看到殷轉過身,似乎要離我而去,衝動地向前跨了一步,卻叫不出聲。

心有靈犀般地,殷回過頭,微微地笑著。

只要阿紫沒有事就好了……

***

笨蛋!你為什麽不逃呢?

可是,如果我也跑掉的話,他們就會去追你呀。

所以你笨到給他們打?那很痛耶。

沒關係,只要阿紫沒事就好了……

被打得髒兮兮的小臉對我露出一抹暖暖的笑容,好像太陽。

殷!殷!你上次測驗是不是又得了滿分?

是呀……

怎麽會差這麽多嘛,我老是不及格。

那,我教你好不好?

不用了,我看了書就頭痛。

可是……

不管了,反正你的就是我的,你的100分就是我的100分!所以,你要連同我的份一起努力喔。

好,為了阿紫,就全包在我身上吧。

阿紫,我們一起回家吧。

放學後我要和藍出去,你自己先走吧。

阿紫,你明天有沒有空?陪我去書城好嗎?

才不要,那種地方我逛了頭會昏。

那……到我家來好嗎?你好久沒來我家玩了……

改天吧,我明天和藍有事。

阿紫……

阿紫……

我似乎做了很久很久的夢,跨過一個又一個的夢境,到處都找不到出口,直到有人不斷地呼喚我。

是殷嗎?原來你並沒有飛走。

你一直一直都在後面看著我對不對……?

殷……

阿紫!

不對,這個聲音是……

醒了嗎?阿紫!

藍……?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你突然倒下去,嚇了我一跳。藍舒了口氣說。

殷他……

莫非那只是個夢?

藍的臉色凝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聽說阿青出事後想過來告訴你注意一點,沒想到他卻倒在你家裡,還有殷……

這不是夢。

我把頭深深地埋進手中,腦子裡一團亂。好不容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藍聽後就大罵起來。

你怎麽這麽笨?幹嘛不說清楚?

我……

藍不由分說地拉起我。

走。

去哪裡?

警局,你是證人,說殷那是正當防衛。否則你看他剛才上車時那樣子會解釋得清楚嗎?況且阿青還在搶救中,又沒有死,只要解釋清楚就會沒事的。

真的……?我怔怔地望著藍。殷不會被判坐牢?

傻瓜,他是你的好朋友吧?藍挑著眉。你不去把他帶回來嗎?

對,殷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我說過,他的就是我的,他也說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我們是分不開的,所以我要去把他帶回來!

想到這,我匆匆忙忙地下床,正要往門外衝去,又被藍一把拉住。

等一下,這種時候找個大人跟著可能會好一些。

找誰?父母皆不在的情況下,有哪個大人會信任我們?

藍撥著電話,嘴裡一邊說著:雖然那老頭可能把我們當垃圾,不過事關他的得意門生應該會比較著急吧。

你找誰?

校長。

 

 

(十)

我以為我和殷在警局見面,會有一個比較戲劇的收場,誰知什麽也沒有。

殷暫時被保釋出來了,因為當事人阿青還沒有清醒,所以事情仍待解決。

一連幾天殷都沒有到學校來。我不敢去見他,在警局的時候,我原本就是去接他的,可一看到他又卻步不前。他不言不語,警察說問他什麽他也不說。一直到出來,他都始終保持著沈默,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像一個木偶,對周圍的事物毫無反應。我趕在他的家人來接他之前離去,藍跑上來追我。

為什麽要走?你不是說要把他帶回去嗎?

是啊……可是你看到他的樣子沒有?他看都沒有看我,我沒辦法走過去,我……走不過去……

我抓緊了圍巾,覺得身體好冷。

***

你們聽說沒有?

殷把人殺傷了!

他會不會被關到少管所去?

有可能,他好幾天都沒來學校了……

殺人犯!

殺人犯!

殺人犯……

不是……不是這樣的!殷沒有殺人!他沒有!

我竭盡全力地大喊著,沒有一個人聽得到我的話。不止學生,連一向對殷寵愛有加的老師們也忍不住竊竊私語。殷沒有來學校,我不敢想像他在家會是怎樣,對他寄望甚深的父母又會怎麽說。

人總都是這樣,在不了解情況下亂嚼舌根,把一件事說得亂七八糟的。

藍不屑地道。

藍,你告訴我,殷不會有事的。

我急需求證地望著他。

藍靠著我坐下來,似答非答地說:

想知道剛才我從校長處那聽到什麽了嗎?教導主任把整件事都怪到我們頭上,說為了嚴肅校風,防止學生受不良影響,建議把我們開除出去,然後你猜校長怎麽說?

藍輕笑了一聲。

那老頭居然說我相信我的學生,他們是什麽樣的人我清楚得很!而且是對著教導主任大吼。好奇怪是不是?他居然會為我們說話。

我呆望著他,無言以對。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連那老頭都說相信我們,所以你更應該相信自己和殷,他不會有事的。

啊……

藍忽然笑了,指指我的眼睛說:男子漢,不可以輕易哭泣喔。

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眼淚已偷偷地布滿臉頰。

我胡亂地抹著眼淚,一邊拚命地點頭。

殷……不會有事的……

 

 

(十一)

幾天後,事情總算有了轉機,阿青醒過來後服首認罪,聽藍說他還帶話給我說對不起。

那小子說當時只是一時頭腦發熱,仔細想過後覺得進去了也好,可以過過幾年清靜日子。明明年紀沒多少,說話卻像個老頭子似的。

藍回來說。

阿青,也許並不是壞人。我想,卻沒有說出來。

那……殷他……

我期期艾艾地問出我最關心的事情。

藍看了我一眼說:他當然沒事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我終於放下懸在心裡多天的巨石,可是不知怎麽的,卻依然無法釋懷,總覺得還有什麽沒有說清楚……

雨過天晴了,你不去見他?藍問。

……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我熟悉他的一切,可是也許就是因為太熟識了,反而陌生起來……

我也許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吧……?

是啊,冷酷得任人自生自滅,自己卻在一旁哭泣。藍聳聳肩。你不見他,不如讓他來見你好了。

事到如今,他還願意來見我嗎?我害他名聲掃地,連重點大學的保送名額也丟了,不,從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拖累他,我無法像他那樣出類拔萃,所以我想只要他一個人奪目就行了,因為那也有我的份,他的就是我的,長大後我才漸漸明白那是不一樣的,他的根本無法成為我的,因此我忘掉了以前的約定,他是連同我的那一份在努力,而我卻在放浪形骸。他本來可以輕輕鬆鬆上重點中學的,就因為我考不上,交錢念了這裡,他才跟著來……

是嗎?可是你要清楚,某些東西是不能拿來比較的。

藍注視著我。

對你而言,殷究竟是什麽?

我渾身一顫,心底彷彿有什麽一下子破碎了般,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惶恐地瞪著藍,我腦中頓時亂成一團。

為什麽藍要這麽問?莫非……?

藍只微笑地看著我,那早已看慣的笑容不知何時染上了一縷陌生的悲傷。

為什麽藍會有這樣的表情?

我希望你不要再欺騙自己。

藍丟下這句話後便徑自離去,留下我一人茫然無措。

對你而言,殷究竟是什麽……?

這句話在心底盤旋不去,我撫著胸口,慢慢坐下來,只覺得那裡好空好空,卻又好重好重……

我的心在哪裡?

那一天我並沒有見到殷,事情雖然解決了,我卻預感到我們之間或許還有更多的事情要發生。

彷彿脫軌的列車,距離愈拉愈遠。

 

 

(十二)

一連幾天都在做噩夢,夢裡絕對少不了殷。他重新回學校上課,四面八方的謠言從第一天起就沒有停過。這次的事情鬧得太大,校長終於下達了處分,包括上次的,殷,藍,還有我都是記大過。我和藍倒無所謂,可是卻毀了一半的殷。

然而,在全校大會上宣布處分的時候,我卻看到殷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雲淡風清的笑。

我以為我看花了眼,眨了幾下再看,他又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模樣。

是我看錯了吧……?

我又開始不自覺地躲避殷了。

現在的我比原先更害怕見到他,一種莫知名的恐懼深深地擒住我的身心。我沒有勇氣深究下去,只知道拚命地躲,拚命地退。

殷也似乎變了個人,儘管課他一樣的上,成績一樣的優秀,但卻讓人隱隱地覺得不安。

硬要說哪裡不對勁的話,應該就是他散發出來的前所未有的冰寒之氣,雖然表面上什麽也不說,一樣的有禮一樣的微笑,卻不再如往常的謙和溫順,明顯地令人感覺到他的抗拒。

老師們在嘆息,同學們在私語。而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除了我和藍,殷在學校里幾乎沒有什麽朋友。他彷彿被隔離在人群之外,耀眼的光芒令人迴避三尺。高處不勝寒,坐在雲端上的天使也許並不快樂。

該來的還是會來,該見的還是要見。

終於有一天我躲閃不及地遇到殷,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彷彿帶有吸力一般,教我移不開步子,只能極力避開他的目光。

阿紫。

他叫我的名字。

我勉強地做出回應,僵硬地牽牽嘴角。

嗨,好、好久不見。

話剛出口,殷的眼神就變了。

曾幾何時,我們居然變得如此之陌生,一些熟悉的話、關懷的話、玩笑的話,竟塞在喉嚨里吐也吐不出。

至少,我應該向他道歉……

我這麽想著,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聲音很低,低得幾乎連我都聽不清,可殷還是聽到了,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愕,隨後罩上一層陰霾。

你要說的只有這些嗎?

殷的聲音沙啞地響起,彷彿在壓抑著什麽。

我沈默了,我還能說什麽呢?是,我是有很多話,我要說的不是這些,可我什麽也說不出來。我的心,我的聲音,活生生分開了,兩者怎麽也湊不到一塊。

阿紫,為什麽……?

殷話里明顯地帶著顫抖。我一驚,抬頭正眼看他。

殷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哀傷的眼神直視著我,眸中閃爍著比鑽石還要刺痛人心的光芒。

你為什麽要說對不起?為什麽要躲我?為什麽看也不願多看我一眼……?

殷的眼淚如斷線的珠串,一顆一顆滾落,擊破我心底的死水。

我令你那麽不堪嗎?難道只有我一個人,一廂情願地以為我們還是好朋友,還是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談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阿紫,你告訴我,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變!阿紫!

我咬緊了下唇,轉身要走,殷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幾乎是反射性地立刻甩開。

然後,觸到殷震驚而受傷的目光。

我撫著被他握過的手腕,那兒宛如電擊般的火熱。

不可能的……

我忽然扯開一抹難看的笑。

不可能什麽都沒有變,至少在我……我已經不可能像從前那樣看你了……

阿紫!

他向前跨了一步,我跟著退後一步。

我們之間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的樣子了!

 

 

(十三)

你在害怕嗎?

藍冷冷地說。

嘴巴上說的是不願他受影響受拖累,實際上你是在害怕吧?害怕捅破這一層紙,就永遠回不來了,你害怕……

夠了!閉嘴!藍!

我制止藍繼續說下去。

我不明白一向溫和對我的藍為什麽忽然之間變得這麽具有攻擊性,他的每一句話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你懂什麽?憑什麽那樣說我?

藍笑了,笑得相當凄苦,比哭還要難看。

憑什麽……?

我怎麽可能不懂……?

我一直一直都站在你的身邊啊……你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想法,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看得真切……

你說我不懂……?

藍?

我疑惑不解地望向他。

他卻轉過頭不看我。

放手去做吧!做你想做的,說你想說的,在我阻止你以前!

我想做的,我想說的……是什麽?

藍離開後,我一個人在寒風蕭瑟的校園裡站了好久。

到了放學時間,一群群的學生魚貫而出,彼此嬉笑著,談論著,吵鬧著,各種各樣的臉,各種各樣的神情,一個個彷彿都散發著溫暖如春日的光輝。好幸福,好溫暖,把冬天裡的寒風逼退了不少,連陽光也透出雲層揮灑下來。我像看水族館裡的魚,隔在玻璃外面,空洞地望著那一邊的世界。我的憂鬱,我的悲傷,我的矛盾,我的自我厭惡,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太陽下,我冷得瑟瑟發抖。

我是夜行動物,無法在陽光下存活。

***

晚上,我獨自來到墮落街的酒吧,卻意外地發現殷也在。

顯然他來得比我還要早,臉上浮起的紅暈暗示我他已喝下不少烈酒。

我知道你會來,所以一直在這裡等你。

殷微醺的目光迷離若夢。

我的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起來。

為什麽?

一說話我才發覺聲音沙啞得可以。

我想見你……想聽你把話說清楚……

殷一口氣喝光了那鮮紅勝血的液體。

為什麽我們不可以回到從前?為什麽?!

我求求你告訴我!至少讓我知道原因……

殷抓住我的肩膀,力氣之大痛得我咬緊了牙關。

你……真的想知道?

我苦笑,眼睛被高腳杯折射過來的光芒刺得好痛。

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啊……

殷喃喃著抱住我,緩緩地倒在我身上。

他醉了。

不經意滾落的幾粒淚珠,瞬間消失了蹤影。

 

 

(十四)

我坐在床邊,仔仔細細地看著殷沈睡的面容。距離上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他有多久了?兩年?三年?抑或更久?

把醉倒的殷拖出酒吧,叫了輛計程車,陰錯陽差地將他帶回空無一人的家,又陰錯陽差地把他放上我的床。其實這裡對殷並不陌生,尤其在小的時候,這兒幾乎等於殷的另一個家,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天南地北地聊,比朋友,比父母,比兄弟還要親近……

後來殷搬了家,接著爸爸去世,我們兩家才漸漸少了來往,可是卻沒有阻礙到殷和我的關係,我們還是一樣的要好,若有什麽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對方。

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再也沒有仔細地注視殷了呢?

現在,他又重新睡在我的床上,臉龐與身軀逐漸脫離了少年的稚嫩,變成我所不熟悉的樣子。比我頎長的身子,比我寬大的肩膀,比我修長的手指,還有那直挺的鼻樑,大小適中的薄唇……唯一不變的也許就只有那雙此刻正緊閉著的眼眸了……

殷的眉頭微微皺著,似乎睡得相當的不安穩,額頭泌出點點的汗珠。

我濕了張手帕,輕輕地撥開他的劉海,小心翼翼地拭擦著。屏著呼吸,我的手居然在發抖,給他擦汗,我自己反而冒出了一堆冷汗。

阿紫……

他忽來的呻吟令我心臟一個緊縮,差點喘不過氣。

紫……

發現他只是無意識地囈語,我稍稍安下心,卻也浮起幾縷的失落。

獃獃地看著殷,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他在夢中尋找我嗎?

那樣執著的眼神,那樣悲傷的表情,是不是表示我對他也可以存有幻想?

可是,如果,一個萬一,是我判斷錯誤,我是不是就要失去他?

對殷,我是怎麽看的,我的心最清楚不過,不是嗎?只是我一直不敢正視。那變質了的感情是腐酸,一個不小心,便會腐蝕所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我像是得了憂鬱症,戰戰兢兢,一絲的風吹草動都能引起我的不安。然而殷卻總是讓我懷有希望,特別是上次阿青的那件事,更令我宛如一潭死水的心,起了千層波瀾。

我真的可以對你抱有希望嗎……?

我拾起殷的手,與他十指相握,低低地問著沈睡中的他。

你要我說……告訴你原因……

我也好想說出來啊……可是你能保證永遠不離開嗎……?

我希望你不要再欺騙自己……

放手去做吧!做你想做的,說你想說的,在我阻止你以前!

藍的話再度響起。我抓緊殷的手,下了一個今生最大的決心。

我要賭!賭這段變質的感情!

我開始動手脫殷的衣服,像拆一個完美的包裝,一層層地拆卸……

接著,輪到我的……

月光冷冷。

風掠過……

 

 

(十五)

阿……阿紫?!

殷醒來後如我所料地嚇了一大跳。因為我們格外地接近,我甚至是枕在他胳膊上的。

我起身,故做鎮定地看著他,企圖能夠從他的臉上找出些什麽不同的東西。他也慌忙坐起來,腦子似乎還有些混亂。過了半天他才眨了幾下眼睛,發現某些異樣。

阿紫,你沒穿衣服?現在的天氣很冷耶。

神經有夠大條!我的目光在他身上盪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道:

你也一樣。

殷這才趕忙看身上,果不其然又是一驚。

怎麽……?

他愣在那兒,八成在想什麽時候養成了裸睡的習慣。

他難道就沒有想到別的地方嗎?還是他認為那不可能?

我的眼神逐漸陰沈下來。

殷!我忽然出聲叫道。

啊?殷忙抬頭看我,不解我忽來的怒氣。酒醒後的他連昨夜的記憶都是模模糊糊的。

你記不起昨晚上的事嗎?

我抓緊身下的被單。

昨天晚上……?殷回憶著。對,我去酒吧等你,還喝了不少酒……啊,是你送我回來的對不對?

他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看在我眼裡卻格外刺眼。

這裡是我家。

我重重地說。

天外飛來的一句話令殷摸不著頭腦,只怔怔地望著我。

這是我的床。

見他沒反應,我又再強調一遍。

殷還是獃獃的。

我們在同一張床上睡。

我咬牙切齒地說,火氣漸漸升上來。

殷的目光里依然有著不解,似乎在說這有什麽奇怪的。過了好一會兒,他笑了。我一愣,以為他聽懂了我的話,心口開始咚咚作響。

他笑,是表示……

阿紫,你還是願意理我的是吧?

殷笑著,一如幼時的天真,幾日以來的疏冷一掃而空。

你說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也只是一時氣話吧?我們還是可以像從前一樣啊。

我僵直了身子,赤裸的皮膚觸到冰冷的空氣一直寒到心底。

像從前一樣……?

他是真的不懂,還是……

阿紫,你怎麽了?

殷發覺我的臉色不對,伸出手想觸摸我,被我一把打開。

回到從前……?

我對上他錯愕的雙眼,一波又一波的憤怒與失望風雲迭起。

你居然還可以這麽說!

阿紫!他喊。

我說過我們根本不可能回到從前!明明感覺到淚水已經涌滿眼眶,為什麽卻一滴也流不下來呢?

為什麽?殷被我異常悲傷的神情嚇住了。

為什麽……你真的不懂嗎?你問我為什麽……

我瞪住他,緩慢地說。我再說一次,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都身無寸縷。

那……那又怎麽樣?

殷面對我裸露的身體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我的期盼,我的幻夢,我的痴心,全部在這一刻砸成粉碎!

我無法遏止地發起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秒鍾,我笑得濺出了眼淚。

好一個那又怎麽樣!對殷而言,我始終沒變,我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只是朋友,視若知己無話不談無話不說的朋友!

朋友……正是這兩個字令我恨之入骨!

阿紫,你怎麽了?殷手足無措地扶住我笑得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狠狠地推開他!

你該死的跟我上了床之後還敢這麽說!

 

 

(十六)

殷被嚇傻了,直直地瞪向我。

上、上床?

對!上床!做愛!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我頓時掀起狂濤怒浪,只因為殷的驚愣。

這……這怎麽可能?你在開玩笑吧?我們、我們都是男的啊……

殷結結巴巴地道,一雙眼眸盛滿了不信與震驚。

我霍地站起來,不介意滑落的被單。

男的又怎麽樣?男人和男人一樣可以發生性關係!你吃干抹凈了就想賴不認帳?!

我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殷這下總算對我的裸體有了一絲的反應,他面色潮紅地跳起來,胡亂地套著放在床邊的衣服,嘴裡一邊說著:

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誤會!我怎麽可能會做這種事?

殷的急於擺脫更是激起了我的憤慨。我衝過去抓住他迫使他看著我。

為什麽不可能?殷!看著我!你害怕嗎?你覺得噁心嗎?你不是要我不要逃避嗎?現在為什麽輪到你不肯看我?

我大叫著,心口揪得發痛,一連串的話語不經大腦地衝出口。

你明明上了我,為什麽不敢承認?!發生了這種事,你還企圖要我們回到從前?

不……不可能!

殷的臉色蒼白如紙,聲音抖得變了調。

我們是好朋友,不可能會做那種事!那不正常!不可能的!我什麽都不記得!我們只是……只是好朋友啊……

宛如青天霹靂,劈掉了我最後一點理智。我發瘋地叫起來。

你說不正常?!是你強暴我的!你這個強暴犯!

殷像觸電一樣跳了開來,掙脫我的箝制。

你……你說什麽?

他看怪物似犄瞪著我,彷彿被同性指控強暴是一件多麽驚世駭俗萬不可能的事情!

你強暴我!你這個醉酒的混蛋!一句什麽都不記得就想把事情推脫得一乾二淨嗎?你居然把我當成女人的替代品,你要負責!

我已經不知道我在喊什麽了,怒火燒得我心肺欲裂。

只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多麽殘忍的一句話!到昨天為止,殷一直都是那麽溫柔,那眼底的哀傷每每令我以為他也對我抱有同樣的感情……因為過於害怕,我小心地把它埋藏在死水裡,為的就防止現在這種情況發生!

我孤注一擲的賭注竟會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

我……我不知道……

殷語無倫次地抓著一頭亂髮,惶恐不已。

我真的喝醉了,我只是想找你說清楚!因為我不願失去你這個好朋友!怎麽……怎麽會變成這樣?

好朋友?!你只想到好朋友嗎?你難道對我就沒有一丁點超乎友情與親情的感情?你難道不是喜歡我才和我做愛?

我企圖抓住一線希望地問道。

撒了一地的碎片,我多麽想要努力地把它們撿回來!

我的內心在狂喊著:殷!求求你不要讓我這麽悲慘!不要讓我以為可能取勝的籌碼變得一文不值!我不要當好朋友!不要當好親人!我要的是在你心裡的獨一無二,天下無雙!

 

 

(十七)

殷的話卻徹底斬斷了我最後一線生機。

我是喜歡阿紫,可是,可是……不是那樣子的啊!我怎麽可以和阿紫做出這種苟且之事!這……這簡直就像亂倫一樣!違背常理,太匪夷所思了!

他拚命地搖頭。一聲聲,一句句把我擊得體無完膚!

我搖晃了一下,後退了一步站住身子,緊緊地盯著他。

你說過我對你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還說我們要永遠都不分開的,而且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你都替我擋下來,說只要阿紫沒有事就好了……你說這些話……

如果不是有意,為什麽要要讓我誤會?一切難道都是我自做多情嗎?後面的話我只敢塞在心裡。

對啊,沒錯,阿紫對我很重要,我更不可以做這種事!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我怎麽可以……!

殷痛苦地喊。

我一陣頭暈目眩。

殷,告訴我,我對你而言,究竟是不是特殊的?

我極力忍住哽咽的聲音。

特殊……?

對,我對你是不是可有可無,是不是可以有所替代?如果不是愛情,就不可能是獨一無二!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紫對我很重要,我想永遠都不要分開!可是……可是真的不可以是那樣的啊!

殷忽然拉住我。

阿紫,如果真的發生了那種事,一定是我喝醉酒昏了頭!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想過要侵犯你的!

你的意思是說,你從未對我產生過慾望?

我的聲音沈得可怕。

當然了!我怎麽可能有那種齷齪的想法?我們都是男的,而且是好朋友啊!

殷急急地解釋。

行了,我聽到心碎的聲音了。

見我不說話,殷焦慮萬分。

阿紫!你還好吧?這都怪我喝酒誤事!對不起!對不起!你原諒我啊,阿紫!他搖著我喊。

從一開始,殷就沒有搞懂我的意思,或者該說是我誤導他的。

我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

原諒你……?

對不起,阿紫!殷懊悔而又苦惱。我不明白我怎麽這麽糊塗!我知道我無法奢求你的原諒,可是……我不想你恨我!阿紫!對不起!只要你肯原諒我,要我怎麽做都可以!

怎麽做都可以……?

我無意識地重複著。

對!什麽都可以!殷滿懷期望地直視著我。

我勾起一抹絕望的笑。

那麽……抱我!

 

 

(十八)

再沒有比這個更可悲了!

我強迫自己盯著眼前這呆若木雞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說:抱我!若要我原諒,就主動來抱我!這回我要你清醒地和我做愛!

阿……阿紫?!

殷猛地縮回手,張口結舌,目瞪口呆。

我雖然不是女人,但也不可能就這麽隨隨便便被男人抱,所以你要負起愛我的責任!

我笑得嘴角發僵,一股冷氣迅速地自腳底竄起。

我為什麽會任由你強暴我?同樣是男人,但是如果是你,就無所謂!

怎麽這樣……!不要開玩笑了,阿紫!殷狂亂地搖著頭。

我知道你受了刺激,不要這樣自暴自棄啊!都是我的錯!你不要這樣!

雞同鴨講。

我再也無法忍受地撲上去,緊緊地箝住他,發了瘋般地啃吻著他的唇,企圖藉此將無法說出口的一切傳達過去。

可是我失敗了,殷當下反應就是要推開我。我死命地抓著他,力氣大得出奇,絲毫不理會他的推拒,不顧一切地侵吞著他的嘴唇,舌尖與唾液的灼燙也抵不過心底的冰寒!瘋了!全都瘋了!為什麽我不在這一刻死去!為什麽我要如此悲慘地站在這裡?

這是我的初吻啊,可悲又可笑的吻……!

對方不是女子,而是一個我深愛著的卻又抗拒著我的男人!

我的好朋友!比親人,比父母,比兄弟,比任何人都還要親近的好朋友……

像吻了一個世紀那樣長久,我鬆開殷的唇,對上一張驚恐萬狀的臉。

我就是要你這樣對我!我要的是你的愛情,不是被你說得天花亂墜的友情!你要補償我,就把你的愛情拿出來!

我的淚水泉涌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要你愛我,愛一個男人!

不!

隨著這聲吶喊,殷用盡全力推開了我。我一下子跌倒在床邊。全然沒有痛覺,麻木了!

不可以這樣的!殷慌亂不已,退到門邊。我怎麽可以愛一個男人?而且還是阿紫……?太荒謬了!不可以做這種事!

我透過淚光看過去,一切都是扭曲的,包括殷。

如果我說,你不和我做愛,我就去死,你會怎麽樣?!

所有的一切都被撕得粉碎,我再也不需要顧及什麽尊嚴!

不……不可以!

殷只是徑自搖著頭,一步步地退,瞪著我的眼好陌生。

下一刻他竟落荒而逃!

逃離我,逃離這座房子,逃離這被腐酸侵蝕的感情。

完蛋了!

全部都去死吧!

 

 

(十九)

阿紫?

藍吃驚地望著我。

我這才發覺我正站在藍的家門口。看到藍,我竟虛脫得差點跪倒在地上。

看到我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藍忙把我扶進去。

怎麽了?

藍上下巡視著我。

我無力地笑著。

要是……你能凌空而降來阻止我就好了……

什麽?

昨天,殷在我家裡過夜。

你……給了他了?藍遽然閃現的銳利眼神刺得我心口一縮。

我倒寧願是這樣!

我笑不出來了,怨憤堵在胸口一點一點地逼迫著眼淚。

我只不過脫光了彼此的衣服,騙他說發生了關係,沒想到竟引來這麽大的反應!在他腦海里,這根本就是亂倫、齷齪、違背常理的事情!然後我又說是他強暴我的,他居然嚇得像個傻瓜似的!

我抓過藍,努力讓自己笑出聲。

你知道嗎?他好好笑!我說如果他不肯跟我做愛我就去死,他竟然就跑掉了,頭也不回!虧他還說只要我肯原諒他做什麽都可以,騙人!全都是騙人的!早知如此,就應該由我來強暴他!

我放開藍,跌跌撞撞地走到一邊。

這十六年來的友情,全都是一堆垃圾!什麽狗屁友情!我才不要!

我背對著藍跪倒在地,緊揪住胸口。一條條咸澀的蚯蚓從臉邊爬過。

……是嗎?

藍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旁。

你來到我這裡,除了這個,難道沒有別的要說嗎?

藍似乎在隱隱壓抑著什麽。

半晌,我問起。

藍,你喜歡我嗎?

一陣窒息的沈默之後,藍低沈的聲音緩慢地響起。

我對你,早已遠遠超出了喜歡的範疇。

什麽時候?我抬頭,對上藍深邃的夜眸。

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唇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

我也不知道,當我發覺的時候,他的心已經全部放在另一個男人身上了。

我咬了咬唇,垂下眸子。

藍,你抱我吧!

話一出口,又一片死寂。

我不敢看他。

你是說真的?

看不到藍的表情,但他的聲音卻令我微微發毛。

未等我回答,他突然一把將我攬入懷中,抓起我的下巴。動作粗暴不帶一點溫柔。

我已經把你讓出去過了,這次你是來尋求安慰也好,自暴自棄也好,我都絕對不會再放手!

他盯著我的眼危險地道,渾身散發著蓄勢待發的張力。

你將不會再有後悔的機會了!

他緩緩吻上我的額頭,出奇的輕柔,可箍住我的手卻緊得教人害怕。

一眨眼,他倏地將我攔腰抱起,大步朝他的房間走去。

 

 

(二十)

我差點以為我會死!

若不是沒有運用到工具,我真的幾乎懷疑藍是否有SM傾向。

太可怕了!

我初次嘗試的性愛給我的感覺就像地獄!藍一點不給我掙扎求饒的機會。疼痛像毒蛇一般糾纏著我不放,彷彿有一千把刀子在我身上划過。再怎麽極力忍耐,我還是痛得哭了出來。那一刻我真的好後悔!

那不是藍!我認識的藍不會有如此凶暴狂獰的表情!

為什麽我所熟悉的人一個個都遠去了呢?留下一張張陌生得令我心寒的面孔。

這根本不是做愛,而是在受刑!

我可憐的身體,十六歲尚未長全的身體全部這一刻奉獻出去,交付在另一個同樣年紀卻早已擺脫了少年青澀的身體上。

以最殘忍的方式。

是我主動的。

更可悲。

我幾度昏過去,在最後一次醒來時,發現正浸在浴缸里。透過瀰漫的水霧,我仍能看清身上烙滿了紅紅紫紫的淤痕。藍在幫我拭擦身子,一遍一遍,溫柔得與方才判若兩人。彼此都沒有說話。不要說是開口,我連動動指尖的力氣都沒有。看不出藍在想什麽,他只專心致志於手上的工作。由於過於疼痛,他的手觸摸在我身上都沒有一絲感覺。

我又失去一個好朋友了,繼殷之後。

那個是因為心的牽拌,這個是因為身體的糾纏。

洗好身子,藍用一張乾淨的大毛巾裹住我,把我抱回已經整理好的床上。他開始為我上藥,不遺一處,連同最尷尬最私密的地方。我的目光隨著他的手移動方向,最後回到他的臉上。若非身上的斑斑痕迹提醒我,我真以為那只是一場噩夢,那一個凶暴的藍僅僅只是夢中的殘像。

處理完一切後,藍放好葯,轉身正好瞧見我正在瞅著眼睛看他。

他坐過來,感覺到我的瑟縮,伸手握住我。

你怕我?

我不吭聲。藍端起我的下巴吻上我的唇,堅定而又溫柔。

那是給你的懲罰,罰你把我當成替身,現在開始,才是真正的……

我的眼底閃過詫異,沒有時間多想,隨即便淹沒在藍不同於初次的柔情與激情的攻勢之下……

 

 

(二十一)

禁果一旦摘落,便會迸發出無窮無盡的慾望,彷彿黑洞一般,教人情迷意亂,一頭栽進去無可自拔。有了第一次的碰觸,就免不了第二次、第三次,而且頻率節節升高。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在乎的了,我索性放縱自己沈浸在藍的懷抱當中。儘管心遺失在另一個角落,但是我的身體明顯的誠實許多。洗去少年的純潔與青澀,我迅速地在藍的擁抱中成長。在每個被痛苦掩埋的夜晚,我只有藉助急促的喘息和呢喃的私語才能夠沈沈地睡去。

月光下,藍會一遍一遍地吻著我因情事泌出的汗水,那柔柔暖暖的碰觸,好似海綿一般,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朦朧中我偶爾會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其實在大多數人眼中也沒有多久,但對我來說卻像一個世紀那樣久遠,在什麽都還不知道的孩童時候,爸爸媽媽也還在,他們會抱著我寵著我,無憂無慮,心是那樣的完整,更重要的,我的身邊還有殷。

所謂風水輪流轉,想必正是如此。

在那一晚之前,是我在千方百計地避開殷,現在我躲都不用躲,殷絕對不會主動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有時無意中遇到,他立刻調轉目光遠遠地走開。他根本不敢看我一眼。老師們對此非常滿意,認為殷總算是大徹大悟。認識十六年,我從沒有想過殷會是如此懦弱的人。憤怒默默地隱忍在心底。我不甘心。

白天,我與殷之間暗波洶湧,夜晚,我在藍的擁抱下沈淪。

我的心,我的身體,分裂在兩個不同的地方。

自從和藍發生關係之後,我幾乎每隔幾天都會到藍的家裡去,有時甚至一連幾天都住在那裡,只有偶爾才回家一趟的姐姐對此毫不關心,與其分居在兩座空空的房子里,不如湊在一塊。藍看得出我對殷的藕斷絲連,卻不說什麽,只在夜裡更激烈地擁抱我。這種時候,我才會慶幸生為男人的好處。不會懷孕,不會流產,實在大大方便許多。連帶的,也沒有責任一說,難怪殷狠得下心撇開我。

直到有一天假日的清晨,我與藍尚在被窩裡溫存,忽然有人闖了進來。是藍常年來不見蹤跡的影子父親。他瞪大眼睛,像看到了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驚訝,不信,憤怒,不齒,各種各樣的表情交織在臉上。

藍只有在初見面時稍稍一驚,而後立刻恢復若無其事,他用被單遮住我的身體,擋在我面前,一言不發地與他的父親對視。

出來!

丟下兩個簡短有力而有充滿火藥味的字,藍的父親扭頭走開。

我麻木地感覺不到一點羞恥,只怔怔地望著門的方向。藍穿好衣服,給予我安撫的一吻,隨後便走了出去。我發了好久的呆,才想起來要先穿上衣服。就在我一件一件地把散落在地上的衣衫往身上套時,我聽到客廳傳來一陣怒罵。

我確實不想管你做什麽,可是你這次居然把男人招回家,你究竟還有沒有廉恥之心!

我抖了一下,扣子從手邊滑過。

以前雖然打過兩次照面,但藍的父親早就忘了我這號人物的存在。

藍冷哼了一聲,如冰的話語箭一般地吐出。

那你身邊這位又作何解釋?妓女嗎?

你……!她將是你的母親,不許出言不遜!

我總算穿戴整齊,緩緩地走進客廳。除了藍和他的父親,還有一名年齡約三十上下的美豔婦人。幾道灼熱的目光同時射來,我咬咬牙,挺直腰桿,面對來自藍父無聲的譴責和那位婦人的驚詫與鄙夷。藍不期然地拉我入懷,正色道:

他叫阿紫,巫琊紫,是我愛上的人。

 

 

(二十二)

你愛上他?愛上一個男孩?

藍父不敢相信地指著我問。

沒錯。

藍答得坦坦蕩蕩。

荒謬!藍父一拍茶几,几上的東西紛紛落地。

小鬼懂什麽愛不愛的!你什麽時候墮落到連男人都上?!真是太骯髒了!亂來也要有個分寸!總之我不管,下次我回來,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和男人瞎混!我不希望我的兒子是個變態!

怒氣沖沖地吼完,藍父便偕同那位婦人如來時一般,走得迅速而又乾脆。

彷彿颱風過境,大門碰地一響,又恢復了原有的平靜。

神經病。

藍盯著被震得發抖的大門只給出了三個字。我沈默地站在原地,像看一場戲般不發任何評論,儘管我也是戲中的一員。藍摟緊我,有力的胳膊試圖抹去我的不安。我抬眼,看到藍卸下冷峻的面具,換上一如往常的柔情。

阿紫。他喚我。你會害怕嗎?

我搖頭。心裡暗笑,有什麽值得怕的,沒有一個父親會樂見自己的兒子和男人糾纏在一起吧?

藍靜靜地看著我,忽而道:

阿紫,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並不僅僅只是肉體關係,也不可能是當初的朋友關係,對於你,我是認真的。我的願望是一輩子。

我先是有些錯愕,而後差點笑了出來。

一輩子……那是多遙遠的事情啊,以現在的我們能有什麽承諾而言?不過是少年輕狂的戲言罷了。也許不久,我們就會分開,再過個幾年,就會忘了彼此,所謂的認真是會隨著時間改變的。我們才走了人生不到七分之一的路程,拿什麽來賭風花雪月天長地久?再說了,風花雪月是男人和女人的專利,何況我們這種見不得天日的行為?殷也說過,要永遠不分開的,現在卻像躲病菌似的躲著我。愛情也好,友情也好,我已經不想對這種事抱有幻想了。

見我不說話,藍喟嘆了一聲。

你不相信沒關係,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跟著臉色一凜。

而且,我說過,我不會給你後悔的機會,就算你對殷余情未了,甚至哪一天想要和他在一起,我也絕不會放手!你要有心理準備!

***

現在我正站在一家隱蔽在巷子盡頭的酒吧門口。看得出這是一家無照酒吧,而且是間龍蛇混雜的GAY BAR。

我為什麽會站在這裡?混混沌沌的腦中不由得想起今天下午的情形……

我在圖書館遇到殷,那時他正在翻閱一本雜誌,由於背對的關係,他沒有看到我。我走過去,站在他身後,等著他回頭。他選好要借閱的雜誌轉過身,恰恰與我撞了個正著。

阿、阿紫?

他頓時慌亂起來,眼光四下亂瞄,就上不肯放到我身上來。

我強壓下怒火,維持一臉的淡漠。

你怕什麽呢?怕我會死打爛纏壞你名聲?

我索性開門見山地指出要點。

殷聞言一竦,腳步顫了一下,目光對上我的。

不是……!阿紫!我是……

我現在和藍在一起。

我接著丟出這枚炸彈,無表情地看著殷一臉的困惑。他聽不懂。

我們發生了性關係,而且不止一次。

困惑剎那間轉為震驚。

我殘忍地一笑率先離去了。

然後我獨自在操場邊坐了好久,在想我是不是喜歡男人這個問題。對於殷,我是一種近乎自虐的瘋狂的牽掛,而對藍,又是不可或缺的依賴,否則我也不會出了什麽事就跑到他那去。我想要和殷在一起,又可以與藍發生關係,是不是表示只要是不討厭的男人,我都可以有如此的反應呢?

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結果晚上我就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個地方。

看看有些破舊的仍閃耀著亮光的招牌,我一咬牙,踏了進去。

 

 

(二十三)

這裡是墮落的天堂,我才進酒吧就感覺到一股濃烈的淫糜的氣味。沒有女人,有的是各種各樣的男人,有媚態橫生的,有孔武有力的,有粗暴不堪的,有柔弱纖細的,有挺著啤酒肚雙眼發紅的中年男子,也有戰慄不安又充滿好奇的蒼白少年……一張張千奇百怪的臉孔,在昏暗曖昧的燈光下相互挑逗著。或忘形,或憤怒,或驚恐,或悲傷,或喜悅,或痴狂,形形色色。

我立在角落,像觀看走馬燈似的看著,一眨不眨。

少年仔,多少錢?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覺有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在詢問著我。

兩百,怎麽樣?

一個瘦高個插進來說,細小的眼睛正不住地打量著我。中年男子氣急敗壞地瞪了他一眼,對我說:

我出三百!

五百!又有一個男人走過來。

不一會兒,我就被一群欲求不滿的男子圍住了。他們在出價買我嗎?我沒有想過要賣身,出現這種情況不在我的預料之內。冷眼看著他們為價錢爭得臉紅脖子粗,我卻不說一句話。

突然,酒吧門口一陣混亂,有人驚叫起來,原本正沈浸在情色當中的人們紛紛作鳥獸散。我身旁的男人們也露出惶恐的神情,趕緊四處閃避。

一個都不許跑!統統站住!

強有力的叱呵聲響起來了。一陣強光閃耀。

再回神的時候,一雙冰冷的手銬銬住了我。此時對上我的是一雙嚴峻而冰冷的眼眸。

你涉嫌賣淫,請隨我們到警察局一趟!

你叫什麽名字?多少歲?

你家電話號碼是多少?

你的父母呢?

學校在哪裡?

在警局窩了一夜到第二天清早。

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我茫然地面對著一連串嚴厲的質問。好奇怪的感覺……上次殷也是這樣嗎?

為什麽不說話?你小小年紀為什麽要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會得愛滋病你知不知道?

快點告訴我們你的父母在哪裡?

幾個警察圍著我盤問,周圍不斷地射來好奇輕蔑鄙夷的目光。他們都在指指點點。有一名警察走過來端詳了我好一陣,在負責我的警察耳邊說了幾句,他立刻露出瞭然的神情。

你是M高中的?上次來過這裡是吧?

被認出來了,因為上次我曾到過這裡看殷。他們不由分說,立刻打電話。

半小時後,校長來了。還有藍。他衝上來拉住我,臉色無以倫比的難看,握住我的手燙得好似烙鐵。對於他無言的質問,我還是什麽都說不出來。我確實沒打算賣身,我只是想要看一看那種地方,這些話,有人會相信嗎?

校長跟警察說了幾句後,才走上來。

你這次真的讓人很失望。

校長看著我,話里卻沒有過多的責備,而是無奈。

藍忽然扭頭對他吼道:

阿紫沒有做那種事!

聲音之大使得整個警局的人都在看我們。校長只是盯著我說:

接電話的不是我,即使我想瞞也瞞不了,現在恐怕整個學校都知道了,你要如何自處?

感受到來自藍手心的熱量,我抬眼正視著校長,一字一句地道:

我沒有賣淫。

微愣了幾秒鍾,校長淡淡地笑了。

我相信。

 

 

(二十四)

就是他!

聽說他在賣淫!好噁心喔。

你說他會不會有愛滋病?

男人賣淫,還是賣給同性?真變態!

聽說還是被警察當場捉到的!

我們學校怎麽會有這種人,趕快開除掉算了!

他是同性戀!

同性戀!

變態……

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透過空氣敲擊著我的耳膜。我在如刀劍般的目光侵襲下走進教導處,十幾張繃緊的臉孔對著我。

這次的事情真是太惡劣了!

教導主任首先拍案而起,布滿寒霜的老臉比任何時候都要可憎。

屢教不改,這次居然向男人賣淫被關到警察局去!簡直丟盡了學校的臉!有你這樣的學生真是一大恥辱!連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那就別想學校也尊重你!你說你沒有賣淫,只是想去看看?誰會相信!一個正常人怎麽會無緣無故跑到同性戀酒吧去?那間無照酒吧不僅有人賣淫,還有人販毒,你知道不知道?什麽人都在那混,你要惹出一身病跑到學校,我們怎麽和其他學生交代?!

忍受了十幾分鍾的轟炸,我忽然說道:

同性戀……不是不正常。

你!到現在你還敢說這種話!真是不知羞恥!

教導主任又重重地拍了一下那已飽受摧殘的桌子。

我們學校不需要這樣的學生!這次一定要開除!開除!

我不置可否地別過臉。校長和藍相信我沒有用,其他的人都視我若愛滋病病毒。

可就在那一晃眼之際,我看到殷站在窗外的身影。發現我的目光射向他,他立刻慌慌張張地避開,連稍微裝做不小心不經意都沒有,明顯得叫人火大!

教導主任訓了半天,都沒有讓我像現在這樣憤怒,僅僅為了殷的一個躲避,一個慌亂的眼神。我忽地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去。

喂!你去哪裡?!

教導主任氣得直叫,和其他老師們一起追出來。

我一把扯住準備下樓的殷,用力將他往相反方向一推。殷踉蹌了幾步,與身後追上來的老師們撞在一塊。

巫琊紫!你這是做什麽?!

教導主任怒髮衝冠。

殷垂下頭,眼神飄忽不定。

隱忍多日的委屈與憤懣全因為殷的這副表情引爆出來!我恨不得上去甩他兩個耳光,然後大聲地質問他是不是也和別人一樣認為我在同性戀酒吧賣淫,然而話到了嘴邊卻變了樣。

對,沒錯,我是個同性戀的變態……

我掐緊拳頭,唇角無法遏止地揚起,心底卻在淌血。

可是,你們的這位天之驕子又與我有何分別呢?

周圍的人,不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都在驚異地望著我,有不屑的,有不解的,也有純粹好奇的。

殷到底抬起了頭,可我讀不懂他眼底那一片灰色的東西是什麽。若是嫌惡的話,我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追著我跑的殷了,而我也不是他心底那個純潔的阿紫,更何況昨天我還特地告訴他我與藍上了床。一切都應該是做好心理準備的,可是為什麽我的心還是這麽痛?

我的嘴巴不受控制地說著:

如果我是個變態的話,那麽他也是!他和我一樣,都是同性戀的大變態!

 

 

(二十五)

所有人都騷動起來,原本因突髮狀況沈下的平靜一下被打破,小小的議論聲如同螞蟻一般,四處爬走。殷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老師們卻被我的話惹火了。

巫琊紫,你怎麽可以血口噴人,誣衊其他的同學?!虧殷同學念你們是舊交,還處處為你說話,你居然誹謗他!

我沒有誹謗!

我突然激動起來。什麽舊交?我和殷什麽都不是!他不肯要我,他居然不肯要我!

莫大的痛苦與怒焰排山倒海襲來,壓在我胸口上痛得發燙,再不宣洩,我或許就會被燒死!

阿紫……

殷向前一步喚了一聲。

我頓時像個失了心瘋的野獸咆哮起來:

閉嘴!不要叫我!你這個懦弱的強暴犯!是你強暴我的!你居然還敢裝做事不關己的樣子!你才是真正的無恥!卑鄙!

宛如瘋子一般,我對著每一個人吼叫。

你們知道嗎?就是這個所謂的優等生強暴了我!他喝醉酒,把我當成洩慾的工具!什麽好學生,什麽好榜樣,全都是騙你們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變態!他強暴我!他強暴我!

眼淚什麽時候流出來我都不知道,只覺得眼前的景象漸漸地模糊,旁人是什麽樣的表情我都看不清楚,只看到一雙雙瞪大的扭曲的眼。好多……好多眼睛圍在我身邊……

他們不相信嗎?不行,我要讓更多的人知道!讓所有人都知道!

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我發了狂地對著樓下喊:

所有人都聽著!殷是個強暴犯!是個不知廉恥卑鄙下流的同性戀大變態──!他強暴男人,強暴我!你們全都被他騙了!他是個強暴男人的變態──!!

喊得聲嘶力竭,眼冒金星,我還是在不斷地喊。樓下聚集了一群群學生,都在仰頭看著我。我想像不出現在的我是怎樣一個可怕的樣子,沒有人敢上來攔我。我又哭又叫又笑,十足像個瘋子,全校的人都在看。

沒有任何的尊嚴,沒有任何的掩蓋。

我不需要!

阿紫!

殷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又向我跨進幾步。

你不要過來!

我背緊貼著欄杆,淚眼模糊地瞪著他。我的青梅竹馬啊……從小就不曾分開過的殷……為什麽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悲慘的境地?我們明明可以永遠在一塊的,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肯要我……?

我閉了閉眼,流下兩行渾濁的淚,凄然地對他一笑,立即翻身一撐,越過了欄杆。尖叫聲驟起!

阿紫不要──!

隨著這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殷沖了上來。

碰!

 

 

(二十六)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已經躺在醫院裡,四周圍白得令人心慌,消毒水的氣味無孔不入。我想起身,卻痛得呻吟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擔憂地響起:

阿紫!你醒了?

這個人不做第二人想絕對是藍。只有他,才會在我每次醒來的時候這樣溫柔而又焦急地呼喚我。我模糊地回憶著,腦中的畫面是如此凌亂,怎麽也拼湊不出完整的片段。

阿紫!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藍的臉出現在我的上空。我這才發現他面色是這般的憔悴,連黑眼圈都出來了。他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藍一直都是沈穩淡漠而又意氣風發的……

猜到我的迷惑,藍嘆了口氣說:

你從教學樓上跳下來,摔傷了腿骨和手骨,幸好是三樓才沒有釀成大禍,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了,你姐姐正在聯絡你媽媽回來。

三樓啊……難怪我沒有死……

我腦海里忽然閃現一個畫面。殷!記得在失去意識前,殷一直是抱著我的。他衝上來……抓住了我的手……然後呢?然後……和我一起墜下去……!再後來呢?!

阿紫!怎麽了?

看到我不顧疼痛地掙扎要坐起來,藍忙扶住我。

你的手腳好不容易才接好的,你不要亂動!

藍……我……

我張口要說話,聲音卻支離破碎。藍趕緊拿來一杯水喂我喝。喝了水,總算感覺喉嚨舒服了一些,我正要開口問話,門砰地被大力撞開。

是殷的母親。

我的臉一下子刷白了。

你為什麽要陷害我兒子?!

記憶中一向溫和大方的伯母此刻怒憤填膺,美麗雍容的面孔比魔鬼還要可怕。她衝上來狠狠地甩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我直冒金星。藍立刻推開她護住我,而後面跟進來的醫生護士以及殷的其他家人也忙攔住她。

我兒子不是變態!他根本不可能強暴你!你說謊!說謊!

伯母滿面的淚痕,尖利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膜。

他一直都當你是好朋友,你們明明一起長大,相處了那麽多年,為什麽要陷害他?為什麽?

太太,請冷靜點,病人才剛剛醒來……

你要死就一個人去死!為什麽要拖我兒子下水?!你害他害得還不夠嗎?你根本不是殷的朋友!你是魔鬼!魔鬼!!

太太,請冷靜……

我兒子不是變態!我兒子不是!

整個病房因為伯母的叫喊亂成一團。除了藍,誰也沒有發現我在顫抖。

阿紫沒有說謊。

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突兀地插進來,室內的嘈雜頓時銷聲匿跡。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口。

 

 

(二十七)

殷的右腳裹了一大塊石膏,正艱難地以單腳支撐著站在門口。他的手上也花花綠綠地塗著藥水,纏著紗布,但看上去並無大礙。

請不要隨意走動!

護士們匆匆忙忙趕過來,殷的家人呼啦也圍了上去,扶住他。

你的腳傷得那麽嚴重,怎麽還隨便跑出來?

伯母的急切與憂慮全呈現在臉上。

媽……

既然你來了,那好,你快跟他說,你沒有做那種事!

伯母一轉頭指向我,又換上恨之入骨的表情。

小殷,他那樣陷害你,不用再把他當成好朋友了!他害你受處分不算,還害你名聲受損,甚至差一點就丟掉了性命!你快點揭穿他這個恬不知恥的騙子!

殷的目光對上我,墨色的眼眸彷彿夏日的夜晚,波光流動,卻又看不清是什麽。他的眼瞳是那樣的深,深得我差點以為就要被吸食進去,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又是如此的火熱,使得我原本寒冷如冰的身體躁動不安起來。

阿紫沒有說謊。

殷凝視著我重複了一遍他剛才的話。

小殷!

他的家人們都不可思議地驚叫起來。

阿紫沒有說謊。

殷又重複了一遍。

他說的全部都是真的,是我……醉酒後失去理智,莫名其妙強暴了他。因為我自己也覺得這樣的事情太過可怕,太不可思議,而且對方又是阿紫,所以……我不敢承認,是我一直在躲著他……如阿紫所言,我是個卑鄙可恥的懦夫,不敢面對他,不敢面對自己的錯誤,而是讓阿紫獨自一個人痛苦……

殷的淚水簌簌撲落,可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阿紫……是我的錯!我沒有想到會令你那麽痛苦……對不起……

小殷!你瘋了!是不是摔傷了腦子?!

伯母顧不上他的傷,搖著他惶恐地喊。

殷沒有理會他母親的叫喚,而是緊鎖著我不放。眼底的傷痛彷彿業火一般熾烈地燃燒著。

我喜歡阿紫。

他忽然說。

我一直一直都好喜歡阿紫。不,或許該說是愛。如果不是你在面前跳下樓,我也許要到真正後悔了才會發現……

我不在乎什麽變態同性戀的罪名,我只知道……我真的愛上阿紫了……

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把我的心喚醒了……看到你那麽痛苦地躺在那裡,我真的好後悔好害怕……我好怕我會失去你,好怕你會一睡不起……如果不是我懦弱,阿紫就不會受那麽多的苦。阿紫,你還願意接受我嗎?

我屏緊了呼吸,腦中空白一片,直到一陣窒悶傳來,心跳的聲音清清楚楚響在喉嚨之下。

不可能!殷不可能會說這種話!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這一定是夢!

一場企圖在醒來後再度把我的希望砸成粉碎的夢!

小殷!你說的什麽話?你真的瘋了嗎?

殷的家人登時吵成一團。

醫生,快把我兒子帶回去!他一定是傷了頭部才會這麽神志不清的!

小殷,你別亂說話!快回病房去!

我沒有發瘋!

殷大吼一聲震住所有的人。待平靜後,他掙扎著向我邁進了幾步,旁邊的護士忙扶住他。

我頭腦清楚得很!

我愛你,阿紫!

 

 

(二十八)

你願意給我永遠陪伴在你身邊的機會嗎?

殷的眼神再認真不過,使得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倒抽了口冷氣。

出去!

沒等我反應過來,一直保持沈默的藍突然站起來。黑影一晃,擋在我和殷的中間,我只看得到一副寬闊的背部,卻無法透過他看殷。仰頭望去,背對我而站的藍是那麽的高大而又強勢,因殷的告白撩起的波瀾隨即被不安與惶恐所取代。儘管看不到藍的表情,我也可以深刻地感覺到他在生氣,而且是非常非常的憤怒,他渾身上下都瀰漫著濃烈的火藥味。藍一向沈穩淡泊,一旦怒火被點燃,後果我也不敢想像。

出去!你們沒有聽到嗎?統統出去!

藍怒吼著,突發的怒氣令眾人手足無措。

我不出去!我好不容易才等到阿紫醒來,我要聽他的回答!

殷顯然是唯一一個沒有被嚇到的人,他不甘示弱地對吼著。

你有這個資格嗎?

藍冷笑。

是你自己放棄的,別想叫我再讓出去!現在的巫琊紫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你……!我和阿紫從小就在一起,能夠待在他身邊的只有我!

殷的聲音愈加激動起來。

你住口!像你這樣養尊處優的優等生懂什麽?!

藍怒喝。

你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一味糾纏,待挑明之後又一味逃避,現在又來說這一堆漂亮話,你帶給阿紫的除了痛苦和羞辱還有什麽?

不是的!我……

夠了!你們馬上出去!我不會讓你再接近阿紫半步!

藍的耐性顯然已到極限,他一反常態開始動手趕人。

我不要走!阿紫!阿紫……!

殷被他的家人們半拖半拉地架走了。

不一會兒,病房裡只剩下我和藍兩個人。

好一場鬧劇!

我疲憊地合上眼,心中百感交集。方才看著藍和殷唇槍舌劍,我竟懷疑他們口中說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我。什麽時候,我這個人見人棄的垃圾也成了搶手貨?更可笑的是,爭我的居然是兩個男人。就這樣毫無掩飾地在所有人面前……

面子都沒了,還要里子做什麽?

再睡一下吧,等醒了之後說不定一切就會回到正軌上去了……

阿紫……你怪我嗎?

正當我準備墜入夢鄉的時候,身邊一個聲音幽幽地響起。一睜眼,觸到藍那張憂鬱的臉龐。他什麽時候靠得那麽近?

藍……

我愛你!

藍忽然說。雖然有很多次他都向我表明心跡,不論是在情事之中還是之後,他的心意我再清楚不過,可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著我赤裸裸地說這三個字。

藍……

全世界都該知道,我藍若海愛巫琊紫!

藍握緊我沒有受傷的那邊手掌,子夜般的深邃眸子映出一個蒼白的臉孔。那是我……藍眼中的我……

沒等我說話,門口傳來的響聲使我們同時望過去。

我的一顆心立刻又吊到半空。

站在門口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幾乎有一年半載沒見過面的母親。

媽……

 

 

(二十九)

媽媽穿著一身正式的套裝,看得出才剛剛從工作場地趕回來。她身後跟著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姐姐。

媽,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在藍的幫助下坐起身,靠在枕頭上。為了緩和氣氛,我努力露出微笑,卻顯得更不自然。

早就到了。

媽媽緩緩走向我,平靜的聲音讀不出她內心有何想法。

我和你姐姐一直在外面。

那……怎麽不進來?

我的樣子僵硬得不象話。不知情的人也許根本想不到我們會是母子,我甚少和母親談話,尤其這種時候,我壓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因為,裡面很吵。

媽媽注視著我,一如以往精明幹練的模樣。自從爸爸車禍去世後,媽媽就是這副表情,拒絕來自任何人的幫助,隻身一人打拚。

我獃獃地仰望著她。她一直待在外面,也就是說剛才的一切她都知道了?

你……全都聽到了?

我的喉嚨彷彿堵著塊東西艱澀不已。

媽媽的眼睛閃過幾縷奇異的光芒,精明幹練的面具彷彿出現了一小條裂縫。

是,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我的兒子被打耳光,聽到我的兒子被人罵做魔鬼、變態、厚顏無恥……還聽到有兩個男孩向我的兒子告白,並且差點大打出手……

媽!

我叫了出來。看不出媽媽究竟是責罵還是勸慰,這令我十分不安。

伯母。

藍開口道。

我是認真的。

媽媽看了藍一眼。

你是不是認真並不重要,我所在意的不是我兒子是同性戀這件事,我在意的是別人的目光。

她頓了一下,臉色漸漸變白。

你們知道嗎?我在總台詢問你所在的病房的時候,那些護士是什麽樣的神情?直到前來這裡的路上,我都不斷聽到有人議論說有一對同性戀鬥氣受傷雙雙入院,他們的口氣是那樣的驚奇而又嫌惡,像是找到了一件可供茶餘飯後消遣的八卦。然後我在病房外看到剛才的情景,那些鄙夷輕蔑的目光都是沖著你們來的,你們一定不知道,其實外面也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笑著。唏噓著,批評著,像看一樁笑話一則醜聞,而議論的內容就是我的兒子……你要我怎麽走得進去?

你認為阿紫丟了你的臉?

藍的語氣強硬起來。我雖然說不出來,但內心確實被媽媽的話狠狠揪痛了。

丟臉?

媽媽突然笑了起來。

我會感到丟臉?不要笑死人了!

媽?我疑惑而又驚訝地看著她,彷彿第一次看到一般。連爸爸死的時候都沒有哭的媽媽,現在居然笑出了眼淚。

阿紫,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實你爸爸並不是單純因事故死亡的。

媽媽止住笑,並沒有拭擦眼邊的淚。

什麽?我大吃一驚。

他是死於車禍沒錯,但當時他的車上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是他準備拋棄我們與之私奔的對象!

 

 

(三十)

我久久不能言語。

怎麽可能?這種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媽媽的話令我頭腦一陣混亂,從有記憶開始,爸爸媽媽一直都相敬如賓,而他對我和姐姐也非常和藹,這樣的父親怎麽可能會有拋棄妻子兒女與別的女人私奔的念頭?

我也不敢相信,直到所有的人來告訴我真相,所有的物件都指證那一切都是真的……我身為他的妻子,居然在他死的那一天才知道他有外遇,而且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那個和他死在一起的女人肚子里已經懷了五個月的身孕。儘管嘴上說著節哀順便,可我知道人人都在笑話我的遲鈍,幾乎每個認識你爸爸的人都知道他和那個女人的事,可就是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那種略帶同情的鄙夷輕視的目光,我背著你們姐弟倆承受了多少你們知道嗎?

媽媽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地哽咽起來。

……為什麽你都不告訴我?

我的眼眶在發熱。

那樣的眼光只要我一個承受就好了,我不希望你們小小年紀就埋上陰影。也許真的是我太過逞強,忽略了你們,才會讓你變成今天這樣……看到你被那樣對待,你以為我心裡好過嗎?我的兒子被人辱罵,被人嘲笑,被人議論,而我竟然一點也走不過去!

媽媽掩面啜泣著。

媽!我動容地叫著,想伸出手觸碰她,卻沒有力氣。

不是這樣的!我變成今天這樣與任何人沒有關係!這些都是我自找的,是我心甘情願的!

不要說了!我不想再聽!

媽媽抬起淚痕滿面的臉,看也沒看我一眼就迅速走出病房。站在門口的姐姐在跟上去之前回頭看了一下我,又輕輕地向藍點了點頭,輕聲地留下一句話便替我們關上了門。

我的弟弟,拜託你了。

阿紫。

藍盡量放輕力度地抱住我發冷的身子。

藍,抱緊我!

我要求著,現在的我真的好冷,從頭到腳,每個細胞都被寒氣侵蝕了。

藍猶豫了一下。

你會痛。

不,沒關係!我要你抱緊我!抱得再緊一些!

藍依言擁緊了我,一股暖流隨著疼痛襲來,只有這種時候,我才不會產生被丟棄的感覺。

被所有人唾棄,被全世界遺忘──那是最可怕的事情。

接下來的幾天,出乎意料的平靜,沒有人來打擾我。殷八成被禁足了,我再沒看到他,連媽媽也除了第一天外就再沒來過,倒是向來冷淡的姐姐來過幾次,大多的時候都是藍在陪伴我,連出院的手續都是他替我辦理的。對於上次出現在GAY PUB的原因,我主動跟他坦承,他只是緊緊地抱我,稍嫌粗暴的動作在警告我不準再做嘗試。至於跳樓,當初我也是一時衝動,根本不曉得做了些什麽,藍儘管非常生氣,但也沒有逼問。

藍,你不需要對我那麽好。

我嘆息著。作為朋友時候的藍雖然對我也很好,卻沒有像現在這樣寸步不離。這令我有被當成女性的感覺,相當彆扭。此外,我還不能肯定我對藍抱有何種感情,只怕會欠了他。

我心甘情願。

藍在我唇邊吻了一下。他好像越來越沈迷於頻繁的偷吻,說每次都能看到我不一樣的表情。至於是什麽表情,我也不知道。

***

我又回到了學校,儘管發生了這樣聳動人心的事情,我也沒打算逃避。就算所有人都指著我罵變態,我也不想躲。大家看我的眼神明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以前只是畏懼、輕蔑或者躲避,而現在多了一樣:嫌惡。跳樓事件使得老師們沒再咄咄逼人,可還是看得出他們不歡迎我繼續待在這個學校。我沒有看到殷,他的傷比我輕許多,應該早就好了,沒來學校是因為流言的關係吧。

在全校大會上,我突然走上台去,奪過教導主任的話筒,無視眾人的驚訝說道:

向涵殷沒有強暴我,他那時神志不清,是我騙他的,讓他信以為真,其實什麽也沒有發生。

台下一片嗡地喧嘩起來。我把話筒塞回到已成了化石的教導主任手中,默默地走掉了。

 

 

(三十一)

你還對他念念不忘嗎?

在廢棄了的舊教學樓的頂樓,藍一邊吻我一邊問。雖然問得很淡很輕,我還是嗅得出濃濃的不滿。他在吃醋嗎?我不自覺地仰高頭,讓藍吻上我的鎖骨。自從媽媽回家後,我就沒能在藍的家裡過夜,所以要親熱也只得挑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

忽然一陣刺痛傳來,我不由得縮了一下,不解地看著覆在我下巴下的那顆黑色的頭顱。

痛嗎?

藍抬頭問。猛地撞進他深黑色的眸子里,我一時情迷意亂。藍又啃咬了一下,使我清醒過來。我不禁納悶,是他咬痛了我耶,為什麽還擺出一副哀怨的神情給我看?而且哀怨……藍居然會有這麽有趣的表情,真難得。我不覺失笑。

該死!

看到我的樣子,藍低咒了一聲,隨即狠狠地吻住我的嘴唇,急劇上升的體溫令我感覺到他迫切的慾望。

一番激烈得令人頭暈目眩的情事下來,我趴在藍的身上喘息不斷。他自動自發地替我整好凌亂的衣物,摟著我讓我靠在他身上安靜地休息。身後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鼓動,沈重而又有力,是藍的心跳。

藍。

嗯?

我喜歡你。

這確實是發自內心的話,我沒有說謊,也不是安慰。

藍摟得更緊了些。

謝謝。我愛你!

我不做聲了。愛?我對藍,對殷,又到達那一種程度?想到殷心就開始絞痛,他的存在對我而言絕對是不可忽視的苦痛,就算他在醫院說了那些話,我還是感覺到痛苦。殷真的明白他對我的感情嗎?純潔如他,嚴謹如他,認真如他,會了解這份遭千人唾萬人棄的情感嗎?而我對藍,絕對不止停留在朋友的階段,我非常地清楚我對他的感情比朋友更多,而且不止一點。

藍沒有繼續先前的問話,可我也能感覺到他的擔憂和不安。殷的那番話八成讓他起了危機意識,所以才會這麽急切地求證我的存在。

天氣真的好冷啊,這個月過完新的一年就要來了,馬上就是考試,然後就是過年,忙忙碌碌,時間不會為人做任何停留。

而我的心究竟要何去何從,卻仍找不到答案。

***

一天下午放學後,我接到姐姐的電話說會和媽媽一塊開車來接我到外面餐館去,要我到校門口去等一陣子。於是我讓藍先回去,看看時間還早,索性再在教室里待上一會兒。等到值日生走光,教室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看看窗外,社團練習的人也三三兩兩成群結伴地回去了。原本人聲嘈雜的校園一下子寂靜得彷彿廢棄的城堡似的。迷夢般的暮色透過玻璃,軟軟地將我包圍,豔紅的晚霞映在桌面上反射回來宛如一池的紅蓮。

身後忽然傳來響聲,反射性地回頭,那背光而立的身影使得我不由眯起眼。是誰?

阿紫。

那人開口道。

殷?

一聽到聲音我立刻認出來了,不能不說有著不小的驚訝,畢竟自從在醫院他跟我做了那番驚人告白後我就沒看到他了。

殷走近我,讓我看清他。他腳傷已經痊癒,走起來與平常無異。我把目光調回到他的臉上,發現那一雙清亮的眸子里此刻有兩簇紅得發白的火焰在燃燒。在離我約有一米的距離,他停下了。我們兩人之間久久的沈默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曉得該說什麽好。

你……為什麽會在學校?

終於我忍不住問道。照理說,重視面子的伯母是不可能會讓他再來這裡的。

我自己來的。殷說。而且不僅是今天,以後我都會來,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會離開。

我啞然。

我……不會把你拱手讓人的!

殷突然咬了咬牙道。

我一抖。

什麽?

我看到了。

殷盯著我的眼,難掩激動。

剛才,藍若海走的時候,他吻了你!

 

 

(三十二)

對殷的話,我不置可否。豈只是吻?我和藍之間該做的早就做了,我也沒打算隱瞞。面對殷的指控,我並沒有露出訝異的表情。

為什麽?

殷追問,語氣里流露出濃烈的嫉妒。

我看著他。

不為什麽,我以為我和你提起過我和他的關係。

我曾經告訴過他我和藍發生了關係不是嗎?區區一個吻又算得了什麽呢?

你愛他?

殷因為我的話顫抖了一下。他瞪著我,彷彿在盡最大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怒氣。

我別過臉。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還和他發生關係?!

殷失控地吼叫起來。

我不討厭和他上床。

我說,這是千真萬確的實話,甚至還可說我很喜歡,不過現在我並不想給殷火上加油。

那我呢?!殷狂怒地咆哮。你為什麽……

我沒有和你發生關係。

我搶在他前面說。

你沒有強暴我,那全是我騙你的。

殷呆愣愣地看著我,圓睜著眼珠子。

……你騙我!

對,我是騙你的。

我接著他的話說,在醫院的時候,我想了好久,殷的事,我的事,我已經不想再受苦了,如果可以,就讓這一切到此為止吧。

可是我現在沒有騙你,所以你不需要負什麽責任。別說什麽事都沒發生,就算髮生了你也可以不聞不問,我又不是女人。因此,你也用不著說那些傻話惹你媽媽還有老師不高興,否則他們真的會把你當變態看的……

騙人!你騙我!

殷打斷我的話大叫起來。他衝上來抓住我的肩。

我不是要負責任!我在醫院所說的話都是真的!是我太遲鈍太懦弱才會傷害到你!可是我現在已經完全明白了,我不要逃避!我是真的愛上你!

他的嗓音急促而又沙啞,似乎還帶著哽咽。

阿紫,我們不要再玩這種你追我躲的遊戲好不好?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你說得對,我們已經不能再像小時侯那樣了。現在的我對你是另一種感情!我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也不在乎別人怎麽說,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沒有掙扎,而是直視著他。

別開玩笑了,這一點都不好笑。這種事違背常理,匪夷所思,既骯髒又齷齪……

不是的!

殷懊悔萬分地叫喊著。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當時我全都亂套了才會說出那樣的話!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阿紫!求求你原諒我!

我從來沒有真正的怪過你。

我平靜地說。

你沒有錯,誰都沒有錯,只是上天給我們開了個玩笑,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就這麽算了吧,你繼續過適合你的生活,不用再來管我了,我們結識了十六年,緣分也可以到此為止了。

我不要!我不要就這樣算了!不可以就這麽算了的!

殷對著我暴吼,眼底捲起惶恐的風暴,他的指甲緊緊地嵌入我的雙肩。

阿紫!不要懲罰我!我好不容易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你不可以說算了就算了的!你對我難道就沒有一點愛的成分嗎?我們之間沒有共同的感情嗎?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你自己!

 

 

(三十三)

我沒有折磨自己!

我的肩膀實在疼痛難忍,殷的力氣出乎意料的大,原本我以為是因為沒有認真掙扎才掙不脫,待用盡全力後,我才認清殷的力氣比我著實大許多這個事實。向來只管念書的他何時擁有這麽可怕的臂力,真是詭異!

你先放開我!

我不放!放了你就會逃!我不要你離開我!

殷的手勁又加重了幾分,宛如鋼筋鐵骨一般力大無窮。

就算要談我們也應該心平氣和地談。

我試著曉之以理。

什麽心平氣和!我做不到像你這麽該死的冷靜!阿紫!你告訴我!你也喜歡我的是吧?我們不要分開!我們說過要永遠在一起的!

殷急切地吼叫著,夕陽映出他眼中閃光的淚膜。

看著不同尋常的殷,我好像在看另一個人。這種時候的他,冷靜沈著、溫和儒雅、一絲不苟、嚴謹務實的口碑統統被打破,我看到的是一頭陷身於暴風當中的受傷的雄獅。

我們不能在一起,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好朋友了,我們的緣分也就只能停留在好朋友之上,一旦超出這個範疇,我們只有分開,如此一來才不會互相傷害。

我艱難地說,這是我考慮良久後得出的結論。

那藍若海呢?!

從殷口中吼出的我名字令我一震,而後又暗罵自己,何必要有這種多此一舉的反應。

殷不給我反駁的機會。

為什麽他就可以待在你身邊?為什麽你可以容許他對你做那種事?藍若海也是個男人不是嗎?

藍他是……

我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就被殷突兀的吻堵住了。

為什麽選他?為什麽不是我?!我們才是一起的不是嗎?!

殷胡亂地啃咬著我的嘴唇和頸脖,一手箝制住我的雙手,一手不忘撕扯我的衣服。

如雨點般的吻打得我措手不及,腳下一個不穩,被他壓倒在一張課桌上。很顯然殷的吻相當生疏,他根本不懂運用技巧,只是一徑地印下記號,衣服被他扯開了,手也是亂摸而已,生澀的舉動壓根不清楚下一步該怎麽做。突然我渾身一顫,下體碰觸到一個又熱又燙的物體。很清楚那是什麽,屏息靜待著,我沒有掙扎。幾分鍾後,殷還是什麽都沒有做出來,然而就上他那沒有什麽技巧可言的動作慢慢地撩起了我體內的慾火。暗嘆一聲,我抬起腰,輕輕地把自己送出去……

一陣刀割般的疼痛!

在沒有事先潤滑的情況下,殷依憑本能在我體內恣肆地衝刺著。接下來什麽都不用教了,一切都交給慾望便成。我的背部擠壓著課桌表面,一陣高過一陣的撞擊,腦中的空白化成雪花般的碎片擴散開來,又似白色的焰火,亮得過度,吸走了我所有的感官細胞……

這是殷的身體,不是藍……

埋在我體內的是殷……

是從小就和我面對面長大的殷……

是將痛苦與快樂、絕望與希望同時賜給我的向涵殷!

這樣的疼痛,一再地提醒我不是夢!我和殷結為一體了!合二為一了!

殷在衝刺的過程中不斷地呼喊著:

阿紫……

阿紫!

阿紫!!

阿紫!!!

 

 

(三十四)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彷彿靜止了般,在沈重的喘息中緩慢地沈澱……

直至手機聲響起──

我伸出快要麻痹的手從旁邊的書包里掏出手機接上。

──阿紫!你在哪裡啊?我和媽媽都到了好一陣子了。

一聽到姐姐的聲音,我立即清醒過來,忙推開尚壓在我身上的殷:

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說罷顧不上任何酸痛,趕緊整理弄亂的衣物。

阿紫!

殷在身後叫住我。

我的身子定了一下,並沒有回頭。

我媽媽來接我了,我得過去,有什麽事改天再說吧。

語畢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尚殘有情慾氣味的教室。

夕陽漸漸沒落,所有的影子都拉得長長的。下了樓,我忍不住往二樓的教室望去,那兒昏暗一片。

那兒……有殷……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並不如表面上表現出來的平靜,我的手指從剛才就一直在發抖。

我居然真的和殷發生了關係,而且是在教室里……!

我的身體,還有殷的身體……那強烈的感覺仍殘留在身上,逼迫著我的記憶一頁頁地往回翻。

風是冷的,我的身體也是冷的,然而我的身體內部卻滾燙如火。

***

媽媽和姐姐在校門口等我,我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去,極力不讓她們發現我腳步的僵硬。

到了餐廳,飯吃到一半,媽媽忽然告訴我一個不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去……美國?

我的刀叉停在半空。

對,報社把我調到那邊的分社,我決定全家一起去,預計下個月就走,你們也提前做好準備。

媽媽說。

為什麽這麽突然?

一下子我的心全亂了。

媽媽停止用餐,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才道:

阿紫,讓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吧,到美國,到海的那一邊,重新開始!

我怔了。

離開……傷心之地……

到海的那一邊,重新開始……?

這一夜我徹底失眠了。望著窗外無星無月的天空,我忽然湧起一陣劇烈的空虛感和困惑感。

我究竟在做什麽?以前的我,現在的我,究竟在幹嘛……?

我是誰,誰是我……?

才短短的兩個月,竟發生了這麽多事,我的這副軀體從茫然無知到烙上兩個男人的印記,我們從朋友到不是朋友,從相互逃避到彼此牽扯……這其中,誰又能夠說出個對錯是非?

傷心之地……這兒嗎?可是這裡卻也是我記憶最深刻最讓我刻骨銘心的地方……在這兒成長,在這兒淪陷,這兒痛苦並痴狂著……我知道這樣的自己在受苦,在忍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煎熬,可是如果去了美國的話……我的心也會跟著去嗎?

第二天我找了個時間去見許久未見的校長。

美國?

他先是一愣。

老師們不是一天到晚巴不得我離開嗎?現在可以遂願了。

我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靠在窗邊望著外面的景色。

你……真的決定要走?

不好嗎?我回過頭看向他。

也沒什麽不好。校長喟然。只是……怎麽一下子全都要走掉了呢?

什麽意思?我聽出話中有話。

藍若海的父親打電話告訴我說要全家遷到香港去,而向涵殷的母親也提出要兒子轉學,至於轉到哪裡她不想說。

我有幾分鍾的呆愣。原來不止是我,連他們也要走了嗎……?

而他們從來就沒有跟我提起過……

發生這樣的事情,任何家長都希望能夠轉學了事,可重要的是,你們真的也想走嗎?

校長凝望著我。

……抱歉,我先離開!

一時之間我的心好亂,根本沒有辦法待下去,得找個地方好好想一想才行。

才踏出校長室一步,後面就叫住我。

巫琊紫。

我停住。

……你並不是一個壞孩子。

我僵了一下,靜默片刻,便疾步走出。

 

 

(三十五)

一出去我就發覺不太對勁,同學們好像在討論著什麽,可是一看到我就馬上住了嘴,我一走過,他們卻又在身後悄悄議論起來。我向來是謠言纏身的人,本不想理會,可不經意間忽然聽到藍和殷的名字。

心頭湧現出一股不良預感,我隨手揪過一個人。

發生什麽事情?

那人在我的威嚇下結結巴巴地說藍和殷在舊校舍前的小操場干架,我一聽就呆住了。

怎麽可能?藍很少會主動找人打架的,莫非是殷去找他……?

那不是更慘?!我立刻拔腿往舊校舍衝去。

殷不會打架,練家子的藍要是認真起來他哪裡招架得住?

趕到舊校舍,遠遠圍觀的學生們看到我忙閃開一條道路。

殷!藍!

我衝進戰火區,擋在他們中間。

你們在做什麽?

環顧了他們一遍,情形有些出人意料,我以為如果打起架來殷一定會受傷,可照目前看來,兩人都氣勢洶洶地對峙著,絲毫沒有一邊倒的趨勢。

藍,殷不懂打架,你不會……?

對一個無還手之力的人動手向來是他最不齒的不是嗎?

哼!

藍嗤笑一聲,臉上凝滿了千年寒霜。

他不懂打架?那是他不願打而已!

我這時才注意到藍的下巴有一片淤傷。這……不會吧?

殷!

我扭頭看向另一個人,正好瞥見他左臉頰上的青腫。

……他們不會是打過一場了吧?

我瞪大眼看向他們。藍什麽時候這麽衝動,殷什麽時候學會打架,我一點都不曉得。

為了阿紫,我才不在乎這些!

殷冷冷地睨著藍。

阿紫是我的!我說過,有一次就沒有第二次!是你傷害了他,別想叫我再讓出去!

藍的語調又降低了好幾度。

我也不會退讓的!為了阿紫,我可以什麽都不要!

殷吼著。

我和阿紫本來就是在一起的,若不是你趁虛而入……

住口!

藍惱怒地打斷他。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在阿紫傷心失意的時候,你人在哪裡?你只知道不斷地傷害他,讓他受苦,還口口聲聲說什麽是好朋友!像你這種只會動動嘴皮子的人根本沒有守護阿紫的權利!

我會守護他!我現在就可以用行動表示!

殷吼得幾乎人盡皆知。

你們閉嘴!

夾在中間的我終於大喊一聲震住他們。

不要把我當透明人地自說自話!

阿紫!

藍和殷同時叫道。

我緩慢地掃視著他們,目光漸漸移到另一邊的樹木上。

你們不覺得很可笑嗎?就這麽傻傻地讓人看笑話……我不是貨物,也不是女人!沒必要讓人守護,更不是由你們說是誰的就是誰的!我巫琊紫誰的人都不是!我只屬於我自己!

 

 

(三十六)

阿紫!

殷心急地叫道。

你到現在還不相信我的心意嗎?我們昨天明明……

藍突然向他狠狠地揮出一拳,殷被震得往後退了幾步,卻沒有倒。他揉了揉被揍的地方,眼底剎那間迸射出幾縷濃烈的殺氣,下一刻一個拳頭就砸上了藍的臉部。同樣倒退了幾步,彷彿電影重放般……

住手!

我及時地在他們迸發更大的怒氣之前喊停。

不要再鬧了!我們分開吧!

他們為我喊出的話雙雙大吃一驚。

阿紫,你說什麽?

我看著這兩個在我十六歲的生命中烙下印記的男子,微微苦笑著。

我說……讓我們分開吧!

分開?

殷瞪著我。

為什麽?

藍追問。

這場戲該結束了,再演下去也沒有什麽意思。

我走到一邊,撫摩著操場邊上的一棵檸檬桉。樹都開始發芽了,這就表示寒冬即將過去,春天即將來臨,萬物蘇復,我們也應該獲得重生才對。

我們就此分開吧!藍,你和你爸爸到香港去,殷,你也離開這個學校吧,而我,下個月會全家一起搬到美國舊金山去。

什麽?!

他們異口同聲地叫。

殷衝上來拉住我。

我不會轉學!那只是媽媽的主意!只要我不聽她的她就沒有辦法讓我走!阿紫!你不要走!不要離開啊!

我不著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凝視著他的眼。

別讓伯母傷心了,她是真的關心你。

不!

殷慌亂地搖著頭,捉住我收回去的手。

我不要離開你!這不是演戲!我是認真的!我是真的想和你廝守到永遠!我愛你!我愛你啊!阿紫!

別說了!

好不容易強行平靜下來的心又盪起層層漣漪,我使勁摔開殷的手。

不要再說這種廝守到永遠的話!現在的我們能夠用什麽來做承諾?以後的日子還有那麽長久,誰能肯定永恆不變?也許我們都是一時衝動,憑藉著本能才做出這種事情,因為我們彼此都是男人,不需要付出責任。等到衝動過去了,頭腦冷靜下來了,一切就會恢復原樣。所以……拜託你,不要再說那些沒有意義的話……

淚珠隱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滾落,更在我的心湖裡掀起無限波瀾。

原來你害怕的是這個。

藍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如果我說,我可以給你永恆的承諾呢?不,不應該說是永恆,我給你的承諾當然是會變的,那就是我會一天比一天更愛你!永遠沒有完結的時候!

我心口一個悸動,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我也可以啊!

殷握住我的肩膀迫切地訴說著。

我的愛不會輸給任何人的!是你不給我機會證明!留下來!阿紫!不要去美國!留下來見證我對你的感情!

我話還沒能說出口,一股強力就把我從殷手中扯出,一個頭暈目眩的旋身後我被鎖在藍的懷裡。

他直直望進我的眼裡,彷彿在巡視著我的內心。

你要記住,我從十四歲起,就沒有因為一時衝動而做過任何事!以後也不會!我也沒有因為那一個人或物全力以赴過,除了你!

 

 

(三十七)

你放開他!

殷抓住我的手使勁把我往後扯,偏偏了藍又不肯鬆手,使得我被夾在中間,一左一右進退兩難。

阿紫!我是真的愛你!這絕對不是一時衝動!

阿紫!

藍用勁將我扯向他。

都給我放手!

扯來扯去像什麽樣子!我氣不過地大吼。

你們只會說這些好聽的話,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阿紫!

不要說!

我掙開他們。

不管你們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我都不想說相信誰,不相信誰。我已經很累了,再繼續下來我的頭腦只會更亂,我的心也永遠不會平靜下來。或許我們都需要一段時間來仔細想一想,讓彼此冷靜一下。在頭腦發熱的時候,誰都不會承認是一時衝動,只有用時間來證明。

阿紫!

聽我說完!

我阻止他們開口,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們。

在決定去美國之前我想了整整一夜,覺得這是目前對我們最好的安排。任何東西都需要經過檢驗,而檢驗感情的最有力可靠的就是時間。我們分開,到不同的地方去,等過了一年,兩年,三年,甚或更久,也許就會明白現在所不明白的東西了。你們都說真的愛我不是嗎?那麽為什麽不讓時間來證明呢?如果你們對我的感情真那麽深刻,為什麽要懼怕一時的分別?

沒錯。

藍開口道。

可是,對愛情殺傷力最強的也是時間,很多事情並不能等,有時就是因為等待錯過了一生。所以,該把握的時候就絕對不能放手!

可我們需要冷靜!現在的你們可以給我什麽?你們口口聲聲說愛我,那是因為還有人給你們飯吃!不被任何人承認,憑現在的我們能夠獨立生活嗎?就算離開學校,離開家,又有哪個地方會讓一個未成年人工作?離開了家的我們根本不能生存!這是事實!這樣的愛只會令彼此都痛苦!不是我不抱希望,我的希望留在更遠的未來,為什麽我們就不能等上幾年,等到我們完全可以獨立不依靠任何人的時候再做決定呢?

我一口氣將心裡想說的全傾瀉出來。

阿紫……

殷走近我,眼裡盈滿深沈的苦痛。

你真是這麽想?

對……

我強忍淚水,隔著淚膜看他。

十六年……我們都沒有分開,現在也是分開的時候了……

不要!不要……阿紫!

殷終於失聲痛哭起來,哭聲里有著濃濃的懊惱和無奈,彷彿被撕裂了的野獸。

你叫我怎麽忍受在發覺愛上你之後卻又看不到你的痛苦?我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和你在一起,你卻說要分開……?沒有你的日子,對我而言,比死還不如!

不要這麽說……

聽著他的話,我也心痛如絞。

不要輕易說死,上次你隨我從樓上跳下來還沒有得到教訓嗎?如果你能熬過勝過死的痛苦,你也可以解脫了不是嗎?

阿紫!

藍叫住我,聲音明顯帶著顫抖。

我轉頭看他,此刻藍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惶恐無措,平日強悍冷酷得宛如野生豹的他,現在就好像一個無助的嬰兒一般。

藍,你向來都堅守點到為止的原則,這次也請點到為止吧。

 

 

(三十八)

我終於登上了飛往美國舊金山的班機。

當飛機起飛的時候,我彷彿看到天使從雲端閃過,他又朝我微笑了,一如夢中的景象。

我到了那邊,每住到一個地方,就會在附近拍照,把照片傳到網上的電子相冊去,如果你們有心,八年之後就依靠那些照片提供的信息來找我,找到的話,算我們還有緣分,一切到時再說,找不到的話,只能說我們緣分已盡,不能強求。但是,這八年之內,請都不要再聯絡!

我在臨走的前一天對藍和殷這麽說。

於是,走得非常乾脆,沒有留下地址電話等聯絡方式,只給了電子相冊的帳號。

一切都交付在八年之後。

如果有人問,八年,這樣的時間是長還是短,我也許會回答八年很短,一個嬰兒出生,八年之後也就只有八歲而已,僅占人生的一小片段,但八年也可以很長,比如我不盡的思念,夢裡飛渡太平洋,到海的那頭,醒來卻只有加洲的陽光照在我的窗前。

思念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而又磨人的事情,尤其是明知可以見面卻偏偏不去見,也許有人會說我自討苦吃,大概吧,但我是為了將來的幸福在吃苦。這一次的苦,不像以前,完全陷在泥沼里不知何去何從,這次我有八年的期待,我永遠記得十六歲那年那一段痴狂的歲月。

來到美國,我確實也得到了重生,不再像以前那樣渾渾噩噩,終日無所事事,媽媽雖然工作很忙,但也時常抽空回家,姐姐也不再似以前的冷漠,我們的家漸漸地多了歡笑與溫馨。此外我還明白了一件事,以前的姐姐不是不關心我,而是那時的她根本無暇他顧,對於一個為愛所苦的人,除了對方,是看不到其他人的。好在她也重生了,但我看得出,她也在思念,也在等待著。我們都在等待幸福的翅膀。

不止舊金山,我們還到了美國的其他地方,媽媽的工作需要到處跑,她又不願離開我們太久,於是我們就全家一起跑。從西部到東部,芝加哥,華盛頓,佛羅里達,每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依照先前所言,拍攝下住宅附近具有特色的景象,傳送到網上,通過那小小的晶體管,灌注我所有的思念。

最後一年,也就是第八年,我們全家在紐約定居,因為媽媽嫁人了,對方是一個和藹可親的紅髮中年男子,是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有著美利堅民族的爽朗和直率。看到媽媽在教堂里說我願意時的微笑,我和姐姐都明白她確實找到了屬於她的幸福。由於紅頭髮爸爸的關係,我們總算安定下來,不用東搬西搬,生活也無須為金錢煩惱,接下來的就是等待了。

情人節那天,姐姐等來了她的白馬王子,看到他們緊緊擁抱,我就知道不久後又會有一場婚禮。

家附近有一所很小但卻非常美麗的教堂,不時有人在那裡舉行婚禮,其中也包括同性婚禮,我常常跑到那兒去。教堂的神父對我十分友好,他說我看著教堂的眼睛就像天使一樣,每一次我都會笑出來說您又沒有見過天使怎麽知道天使的眼睛是什麽樣的,而那位大鬍子的神父就會攤攤手說眼前不就有一個嗎?

思念中的時間是很漫長的,但對於天天為生活打拚的人來說,過得彷彿流水一般。很快就到了聖誕節,只要聖誕節一過,這八年就過去了。

聖誕節前一天,人人都在興奮的準備著,家家戶戶都在裝點著聖誕樹,用各種各樣的小玩意把住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爸爸媽媽說要和鄰居們開聯合PARTY,把姐姐和姐夫也叫回來了。家裡為了布置會場搞得一團亂,人人都在忙,而我偏偏對弄東西不在行,在不小心弄爆了二十個氣球,不經意砸壞了五個盆景,差一點點把聖誕樹給燒了之後,我被趕出家門。

等布置好了再回來!

他們說。

我於是漫步到小教堂,卻看到有人在舉行婚禮。新郎新娘站在教堂前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不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群忽然喧嘩起來,原來是新娘準備丟捧花。

丟給我!

丟給我 !

這邊!這邊!

大家都興奮地叫著,人人都希望接到那代表幸福來臨的捧花。

一個完美的弧線划過空中,新娘將捧花拋了出去,底下的人紛紛伸高手。

一陣風襲來,一個東西不歪不斜地砸在我頭上,下意識地接住,一時間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麽事,直到人們歡呼起來。一抬頭,看到新娘在向我招手,人人也都往這邊看過來,一低頭,捧花?愣愣地拿起那束由玫瑰和滿天星組成的捧花,我的腦筋像打了結似的。

阿紫!!

身後忽來的聲浪令我周身一震,彷彿電流通過,一直戰慄到指尖。

這個聲音是……

記憶好似海潮一般洶湧起來,一層層欲將我吞噬!

我強忍住狂跳不已的心,一點一點回頭,迎面就撞上一副寬闊的胸膛,下一刻我已被來人緊緊抱住。

阿紫!阿紫!阿紫!

來者的下巴熨貼著我的臉頰,手臂宛如鐵箍一般強勁。

我好想你!

 

 

(三十九)

藍……?

我喃喃著,伸手抱住他,試圖證明這不是幻影。

我好想你!

藍埋首在我的肩窩,有一股暖流從頸邊游過。

他在哭嗎?我感覺眼眶也開始發熱。

我……也一樣……

緊緊擁抱了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我稍稍推開:

你怎麽……?

八年未見的藍長得比以前更高大頎長,寬寬的肩膀不輸給雜誌上的模特,將近一米九的個頭將他身上這套西裝兼風衣體現得完美無暇,而那一張俊美狂野的臉更是所有目光的重點。

抱歉!雖然到明天才過完這八年,但我實在捱不到明天,想到今天就是平安夜,我就忍不住來找你了。

藍捉住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眼底充斥著深深的寵溺和思念。

其實,我在三年前就來到美國了,我的繼母給爸爸生了一個弟弟,他不再管我。我先是考到舊金山的學校,然後根據你在網上的照片一個個地方查,發現最新的照片是在紐約,於是今年五月我又進入哥倫比亞大學。不久我找到了你的住址,當時看到你從家門口走出來,我差一點就衝上去了,可一想到你所說的八年還沒有過完,我又不敢冒然找你,擔心你會生氣,所以就忍耐到了今天。你一定不知道,我常常在這附近看著你,看你在這個小教堂周圍散步……

我凝視著他的黑眸,找到自己的身影,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有找徵信社幫忙吧?

否則的話,憑他初到紐約,人生地不熟,怎麽可能這麽快找到我家。

藍有些羞赧地點了點頭。

我……很怕找不到你!這八年來我不論做什麽都是為了來找你,我擔心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所以就找了好幾家徵信社一起找,所謂人多力量大嘛,當然我也在拚命地到處找……

藍越是解釋,我越是悶笑得厲害。

人,真的會變,以前的藍哪可能會出現害羞這種表情?

早料到會如此,否則我當初也不會留這一手了。

喂!你居然在笑我!

藍總算髮覺了我快要笑到抽筋的表情。

不可以嗎?

我挑挑眉毛。

當然……

藍漸漸湊近我的臉,熱切地望著我的唇。

沒什麽不可以!

正當他要吻我的時候,一個聲音又再突兀地響起。

阿紫!!

我和藍同時愣住。幾分鍾後,我不敢相信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不遠處,站著一名高大挺拔的東方男子,一身灰白色的風衣,褐色的圍巾在風中飄舞。

那張臉,那雙眼睛,那個眼神……無一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殷……?

我鬆開抱住藍的手,向他邁進了幾步又停住。

殷熾烈的目光彷彿要將我灼穿一個洞,他一個箭步衝上來同樣給我一個緊得透不過氣的擁抱。

我好想你!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無時無刻不在想你!阿紫!阿紫!

 

 

(四十)

自從你走後,我也被母親轉到別的學校。因為太想你,我滿屋子都貼上寫有你名字的紙條,媽媽很生氣,她一邊撕,我就一邊寫一邊貼,第一個月這樣,第二個月也這樣,媽媽撕了一年之後,見我還是不停止,就找來心理醫生,可我每一項心理測試都是正常的。媽媽只得寄望於時間來沖淡這一切,可我的思念卻從來沒有減弱過,反而是越來越深,在我的房間里貼了八年你的名字,不論在中國還是在美國。要到美國來找你,最快的方法就是留學,所以我考進托福……

我們三人坐在教堂邊的小公園裡一邊喝著熱熱的咖啡一邊聽殷的訴說。

聽完後我眨眨眼睫:

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

殷突然不自在起來,支吾了半天終於承認道。

我找了徵信社!因為……因為我……

我撲哧笑了出來,站起身走向前將渴空了的咖啡杯丟進垃圾箱里。

你們啊,連手段都一模一樣!時間也挑在同一天,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的這一笑緩和了三人初見面時的尷尬和嚴肅,氣氛總算變得稍微輕鬆起來。可我知道他們還有更想問的東西。

阿紫。

藍從背後看著我。

八年了,要證明的也證明了,那麽你的答案呢?

我靜默幾許,忽道:

你們還會打架嗎?

他們顯然一愣。殷回答道:

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不管你的答案如何,我還是會愛著你!

我也一樣!

藍低聲道。

只有這一點,我絕不放棄!

我再度勾起笑容,轉過身面對他們。

事隔八年,我們都不再是以前那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子,你不再是以前的藍若海,你也不再是以前的向涵殷,而我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巫琊紫,我們是不是該也換另一種方式呢?

藍和殷對看了一眼,同時疑惑地望向我。

阿紫,你又打算玩什麽花樣?

殷笑得有些不太自然,額頭甚至泌出了冷汗。

你……該不是又想來一場時間大追逐吧?

那樣的話,我堅決不奉陪!

藍一點都沒有笑,反而語帶威脅。

如果你再敢那麽做,我就直接綁你上教堂!

我好整以暇地睥睨著他們。

有沒有人說你們的耐性好像變差了?我話都還沒有說完呢。

阿紫!

兩頭獅子開始吼。

釣足了他們的胃口之後,我輕輕鬆鬆丟下一句話:

想要答案,就重新來追求我吧!

新的一年,新的開始,不是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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