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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談詩詞欣賞和歌詞創作

林夕談詩詞欣賞和歌詞創作

  身為香港著名詞人,雖然林夕在歌詞中早已寫道「我怕太早把人生看通透」,但今日的他在外人看來,卻已然是位看通看透看淡人生世事的修行者。這個冬天,林夕攜其在大陸推出的第一部散文集《原來你非不快樂》來到上海。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的他,更願意談談中國新詩,聊聊蘇東坡,訴說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敬慕。

 

  據說您在香港大學文學院讀書時,曾頗花心力鑽研中國新詩,能跟我們談談這段經歷嗎?

 

  林夕:這個影響太大了。因為那時的我的閱讀口味是很偏執的,讀了台灣和內地的大量的文學作品,但主要是美文,而且是很沉迷其中的。今天回過頭來看,當初的自己其實對很多作品的真意或者說真諦並沒有很好地消化咀嚼,就急著想把歌詞當作一種文學作品來寫,好像這就是我的使命。現在看來真是極為幼稚的,很盲目的。好多歌詞是「先曲後詞」,如今在我眼裡,好的歌詞是要將詞與歌曲的旋律好好配合的,又或者說整個音樂的設計要跟你的旋律的企圖進行一個完美的結合。如果寫得好的話,即使擺脫旋律,獨立地來看詞,它本身也能是個非常好的獨立完整的作品。

 

  但是最初的我,因為受到中國新詩的影響,對於押韻和格律是有點不以為然的。加上當時年輕,有點叛逆,常常想,為什麼非要押韻呢?不押韻又會怎樣呢?你看,當初很多新詩的作品都不常押韻的。但後來的我逐漸覺得押韻格律,讓詞讀上去有節奏感,不僅是歌曲商業上的需要,而是文字的確需要和歌曲旋律配合起來。這個真的是有道理的。

 

  那時讀新詩,往往覺得新詩的邏輯是很跳脫的。諸如誇張和黏連法是常用的技巧,像「你的臉很耶穌」、「我的人生很希臘」這類的。但這其實要等到條件成熟的時候才能做。你看,古代的唐詩宋詞,不管怎麼寫,每首作品總有一個「文眼」在。新詩就不總是有這樣 「文眼」。有時對新詩來說,可能最記得住的部分反倒是那些最不容易讓人記得的部分。

 

  

 

  那您比較喜歡哪位中國新詩詩人與作品?

 

  林夕:這個很多了。我早年讀書的時候,十分迷戀周夢蝶的作品。到現在我還牢牢記得他那一句「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誰能赤著腳走過一生」。他的《孤獨國》、《還魂草》,我都一一熟讀。那時的資訊也不像現在這樣發達,很難找得到他的書。我聽朋友說在一些小的舊書店裡可能會找到周夢蝶的詩集,就花了很多氣力去搜尋。好多年之後,我才逐漸完整地看得到他的書,總算償了心愿。像他的《不負如來不負卿》,哎呀,真是好。還有他那一手蠅頭小楷,真的很漂亮。除了周夢蝶之外,還有餘光中。我最喜歡余光中的《白玉苦瓜》、《隔水觀音》。但是你知道嗎?當時的我還嫌余光中的詩寫得太白,不及周夢蝶那樣有古風。現在看真是十分幼稚。瘂弦的作品我也十分愛讀。

 

  

 

  有沒有喜歡的大陸詩人?

 

  林夕:大陸這邊的話,當代詩人中我一度十分迷戀北島、顧城、舒婷這三位以及朦朧詩派的創作。譬如北島的《回答》,「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讀他們的詩,你會覺得他們是在借詩歌表達他們對社會的看法。

 

  「五四」那一段,說實話,我對徐志摩不敢恭維。其實我個人十分喜歡「九葉派」詩人的作品。當年我的碩士論文做的題目就是「九葉派」。現在的年輕人不大知道他們了,可「九葉派」那幾個人真的很厲害。像穆旦、鄭敏、辛笛,真是很了不起。我自己還有幸在香港見過一回辛笛先生,那時他已經年紀很大了。我厚著臉皮去看他,這段經歷很難忘。話說回來,他們那一派在我看來,已經擺脫了什麼詩情畫意這樣簡單的境界,一點都沒被拘泥。他們把詩情畫意的境界和層次提升了,不再是談什麼風花雪夜的浪漫派,而是真的能通過運用很精準的字眼來表達自己對整個社會的看法和態度。比如我十分喜歡穆旦的一首詩《旗》,他是這麼寫的,「我們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飄揚,風是你的身體,你和太陽同行,常想飛出物外,卻為地面拉緊」。我一讀,就很驚嘆,一點都沒有賣弄技巧,但是很有深意,而且能有這麼新的角度去寫這麼普通的事物。我個人受他的影響很大。

 

  

 

  您言談中透露出對中國古代詩詞也十分熟稔。

 

  林夕:我和古代文學的緣分十分有趣。念中三的時候,我就邊看《白香詞譜》邊練習填詞,按照上面的平仄和格律去嘗試。今天填一首「摸魚兒」,明天來一首「水調歌頭」,起初只是當遊戲玩的。但似乎冥冥中就註定了我和詞的緣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喜歡。

 

  相較唐詩,我更中意宋詞。因為宋詞更講究跌宕起伏,有一種頓挫之感。唐詩中我個人最愛李白的《將進酒》。這是一首樂府歌行體式的作品,所以格律的要求不是很嚴格。讀的時候,有種流灑的快意,更能給我歌詞的感覺。還有李商隱的詩,我初讀時真是連連驚嘆他的詩美啊。不過說起來,宋詞裡面,我最愛的當然是蘇東坡咯。

 

  

 

  李清照曾說蘇東坡的詞是「長短不蕺之詩」,因為蘇東坡的詞是「往往是不協音律」的。但您也說了,寫詞還要講究韻律的。

 

  林夕:是的,李清照是這麼說過蘇東坡的。但蘇東坡的詞本身就是一種「破體」,而且蘇東坡真正吸引我的地方不在這裡,而是在他的一種豁達的人生觀。雖然蘇東坡沒有皈依佛教,但他和很多禪師和尚的交往所形成和透露出來的心境,淡淡寫上幾筆就能成為很多人的人生座右銘。比如佛理對一般人來講太深奧太難懂,但蘇東坡的詞就可以做普及化的佛經。

 

  

 

  說到蘇東坡,不如順便說說如今歌壇勃興的「中國風」。有人說這樣的歌詞有傳統風姿,但也有人認為這只是消費時代的另一道速食產品,反倒讓人去古愈遠。

 

  林夕:坦白說,好多人問過我這方面的問題。我在這裡說,「中國風」理應有它自己的位置,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現在還遠遠不夠呢。現在大家所見的「中國風」,不過是借一些古典的道具來構成一些畫面,而且還是一些不成材的工筆畫,你在其中看不到提升自己的境界和可能。我們真的要親近古典世界,那就千萬不要糟蹋那些哲理,不要糟蹋那麼豐厚的文化和那些充滿智慧的概念。現在的「中國風」只是拿了一些最簡單的道具,或是模仿了些宋詞最基本的手法,歌曲的最後幾筆想弄出個深遠的境界。但我總覺得它們缺乏感情,缺乏真實的體驗。好比《滿城盡帶黃金甲》,只有一些衣服,加了點古代的元素。但是沒有對古典的情感,真實的情感。

 

  

 

  那麼您自己個人的創作又是如何在商業化和傳統之間進行調和的呢?

 

  林夕:對,這也正是我思考的問題。在我看來,真正的「中國風」不在道具,也不在什麼「春風又綠江南岸」這樣的詞藻。我們吸收的不應該僅是文字,更要緊的是在境界。我舉個例子,我曾給張敬軒寫過一首歌《迷失表參道》,我個人認為這就是一首很「中國風」的歌曲。這首歌寫的是什麼呢?講的是一個人要找一家很懷念的百貨公司,但在找尋的過程中,自己迷路了。後來發現迷路的地方卻是個好地方,那就停下來好好欣賞吧。你看,我這裡是借用中國古代文學最上乘的表現手法:在中國古人看來,人即使迷路了也不要緊,只要你所身在的地方是好地方,我們就停駐下來慢慢賞味。我們要抓到真正的中國古典的味道,我甚至希望我的作品不要被貼上「中國風」的標籤,而是抓到內在的「韻」。填詞人不能拿了好多塊招牌在手裡,結果都浪費了糟蹋了。

 

  我個人十分珍惜能有寫「中國風」歌曲的機會。因為大家知道香港終究還是個極為洋化的、國際化的城市。當年黃霑、顧嘉輝的時代其實就已經很有「中國風」的味道了,歌詞里文言的成分很多。我自己也想寫文言一點的歌曲,但別人跟我說恐怕年輕人讀不懂啊,哈哈。

 

  

 

  若是細讀您的歌詞,會發現早年的詞作往往有「耽美」的痕迹,而如今您不時提到「留白」,這種技巧上的變化是怎樣發生的呢?

 

  林夕:是的,我早年喜歡「美文」和琢磨文字上的技巧。但閱歷逐漸多了以後,或是看的書多了,自己越發不喜歡那些一味賣弄技巧的作品和作者。回過頭看自己,發覺當初的自己也是這樣。這是一個原因。另外一個主要的原因是我受了道家思想的影響,領悟了太極的玄妙。要「無招勝有招」,要「極煉如不煉」。

 

  我現在覺得有時用一個精準的動詞要遠遠勝過那些一大堆堆砌出來的形容詞。

 

  譬如,我曾給陳奕迅寫過一首《shall we talk 》,裡面有一句「情人只聽見承諾」。這句話中的「聽見」,我起先想了好多別的詞,諸如「相信」啊,「渴望」啊,「想像」啊等等很多動詞,但最終還是選了這個最少主觀色彩的「聽見」。我覺得這是最契合實情的。用「聽見」這個詞,有留白的味道。

 

  

 

  您此次在大陸推出的散文集《原來你非不快樂》中有很多講道理的文章,您近年的歌詞創作似乎也呈現出「講道理」的趨勢。

 

  林夕:是的,的確是有這樣的情況,這是我個人體悟之後的一種轉變,但有時候又顯得太心急了。所以我在講道理的時候,會在外面包裹上一層糖衣,把道理包裝起來。比如寫一個關於「孔雀開屏」的故事,我就想,要是孔雀不會開屏,是不是就不會給關在籠中呢?那我接著聯想到人們的穿衣打扮,追逐時尚是不是也是一樣的道理?這時我就開始講道理了,我寫到「成全別人的眼福,犧牲自己的幸福」。所以你看,我常會用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情來做遮掩,把道理藏在它的身後。我希望自己能用一種聰明的手法來達到兩全,不要那麼直白地講道理,而是把它們放進歌詞的血脈之中,讓作品自己來說話。又比如我寫的《愛得太遲》,「日夜做,見爸爸剛好想呻,卻霎眼看出他多了皺紋」。一上來先寫爸爸的蒼老,是真實生活上大家都會碰到的情況;接著再講感受,「而他的蒼老感是從來未覺,太內疚擔心」;這時可以講道理了,「最心痛是,愛得太遲,有些心意不可等某個日子;最可怕是,愛需要及時,只差一秒心聲都已變歷史」。所以他們跟我說好多人看了這首詞或是聽了這首歌以後,都趕忙回家,要跟爸爸媽媽多吃幾碗飯啊。

 

  

 

  您眼下這種「安樂」的心態,對自己創作有什麼影響?

 

  林夕:我現在看當初的自己,實在太「堅強」了,或者說我上了「堅強」的當。只管拚命考驗自己的意志力,結果都是自己挨苦。當初我為劉德華寫《觀世音》,文言白話,氣象很大,結果弄了五天都沒有睡覺。實在是大可不必的。如今知道要「量力而為」才好。

 

  

 

  您今夏為奧運會所寫的一首《北京歡迎你》十分受歡迎,不知您若是有機會給上海寫首歌,會怎樣寫?

 

  林夕:呵呵,我已經寫了呀。這次和周華健合作,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寫了一首主題曲《大城之光》。起先我是推託的,因為不知道怎樣寫啊。後來華健在電話里說,你為什麼不試著以一個上海市民的身份來寫呢?哎,我一想,不錯啊。於是就決定以這個角度來寫寫看。接著我檢索了很多關於上海的資料,研究了一下上海的歷史。整首歌曲則是以古舊交融為基調的,因為上海在我眼裡一直是一個十分能融合中西、古典與現代的一個城市。寫的時候,我又故意用一些民間小調,比如「白蘭花開開得正好」,這樣聽上去就有小巷歌謠的味道。然後再以五個字一組的排列方式來描寫上海,像是「大城有大道,傳統有情調,生活是創造,想像比天高」。這樣子以上海普通市民的身份和心情來寫上海,我覺得會更好,而不僅僅是什麼口號之類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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