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史鐵生
「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母親每一個尋兒的腳步,每一句自言自語,每一個目光和那目光所蘊含的思緒,全被輪椅上的兒子細細回味,用他飽含思愛的筆觸詮釋得淋漓盡致。一個身殘的男孩在母親跟前略帶羞澀的倔強,在母親永遠逝去以後,演變成了極其幽深的、沉甸甸的懷念。
《我與地壇》以環宇的緣分開篇。「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彿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後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沈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
在那一段情思濃烈的憶母抒懷之後,作者行板如歌,細膩描述了在他與地壇的十五年親密接觸中所見到的人和事,以一個雙腿癱瘓之人的敏感心靈觀察理解周圍的人們和他們的各態人生。一對和他一樣十五年堅持來逛地壇的夫婦,隨著作者的從青年跨入中年,他們則從中年跨入了老年。
一位小夥子經常到地壇來練習唱歌。雖然他們經常互相見著,卻沒有熱情互招。等到有一天雙方不約而同有了認識一下的慾望,第一次簡短交談,第一次互道再見後,卻成永別:他們之間終於沒有「再見」面。
還有一位中年女工程師,作者寫起她來文字似乎澀了一點,跳躍了一點。這兩點在心理學上或許大有關連。「工程師」完全是作者憑著感覺安給這位中年女子的:「事實上我並不了解她的職業或者學歷,但我以為她必是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別樣的人很難有她那般的素樸並優雅。」「我沒有見過她的丈夫,沒有見過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什麽樣子,我想像過卻想像不出,後來忽然懂了想像不出才好,那個男人最好不要出現。她走出北門回家去。」
在眾多的地壇際遇者裏,作者特別寫到了一位漂亮卻有智力障礙的女孩子和一直細心照料著她的哥哥。妹妹時刻離不開哥哥,哥哥一心想讓妹妹高興些,那和諧的童趣仿彿一幅淡淡又生動的水彩畫。然而不管哥哥如何努力,小姑娘卻註定是不幸的,在這個恃強凌弱的世界裡……從這裡,史鐵生引出了對苦難的思索和認識。
「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麽?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麽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麽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
活在人世之人皆有苦難;雙腿癱瘓,其苦難在數量和內涵上又要成倍、成幾十倍的增加。這些關於苦難的悟性哲思,有如沙漠清泉,冰山雪蓮—-是從絕望本身流淌出來的希望,從苦難的深處放射出來的光芒。從對這苦難和命運的切膚感受和領悟裏,誕生了史鐵生偉大的平民思想:
「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渡化了佛祖。」
自然而然、毫無刻意牽強地,史鐵生寫到了作家的最大主題:為什麽寫作;人間最大的主題:人生、慾望、生死。
寫作似乎並不是他母親願意的,母親究竟願意他走什麽路,作者沒有寫出來,最後似乎也沒有捕捉到。其實母親不會刻意要兒子走什麽路,什麽路都好,只要兒子幸福快樂。
一個殘疾人為了證明自己不比人差,甚至可能比四肢正常的人還傑出,就這麽開始了寫作。這是再真實不過的動機,我覺得也是了不起的動機。在史鐵生這裡,為什麽寫作又是很自然地和為什麽活著、要不要提前結束生命這兩個問題糾結在一起的。一生下來就不想活或者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可是等活著一再出現問題,死亡不斷被提前上議程時,作者終於悟出:寫作不是活著的目的,為了活下去才是寫作的原因。在生和死之間打了幾個來回之後,史鐵生還是選擇活了下來。為什麽要活下來呢?因為還想得到點什麽。於是作者得出結論:「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慾望。」
有慾望的人是沒有真正自由的。等到寫作有了成就後,史鐵生發現自己竟活得像個人質,時時在一種驚恐狀態裏。而「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慾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慾望。……那麽,是消滅慾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慾望同時也保留人生?……我在這園子裏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就像悟出苦難和世界的關係那樣,作者在自由和恐慌之間找到了辯證的平衡。
在這一整段一整段的思索和自言自語裏,作者時常是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交用,這除了語言上的變化之外,它凸顯作者把自我也當作一個客觀實體來審視,就像他審視十五年在地壇裏遇到的鳥兒、昆蟲、螞蟻、小草、古松、陽光、雪花……和一個個的人那樣。
坐著推著輪椅在地壇園子裏行走十五年,代表了一個人漫長的人生軌跡。終於到了那麽一個點上,作者感覺到自己在外頭玩得太久了,那招呼自己歸去的聲音呼之欲出。「那時您可以想像—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裡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還可以想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慾望也好,人質也罷,就人生的本性而言,人對這個陽光燦爛千姿百態的世界懷有無限的眷戀,可同樣是就人的本性來說,人終將要歸去。史鐵生用熱戀中的情人之間的關係來生動比喻描繪人對陽光世界的這樣一種既依依眷戀又清醒知道勢必分離的那樣無奈感覺。在月圓月缺,日出日落的環宇徹悟中,作者的胸懷延伸到時空的真諦處:「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裏,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慾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記得羅素在寫到自己對死亡的理解時,用百川漸漸匯入大洋來比喻小我慢慢消失在宇宙的整體裏。史鐵生的描繪與此有著內在的相似性。在一個大宇宙生生不息的意志裏,小我可以忽略不計。至此,作者的靈魂攀升到了一個與日月同輝的忘我境地。
文筆和文思可以用來衡量一個好作家,上乘作家;但偉大的作家,必定要涉及生命最本質的那些點和面,必定要平民,必定要大愛。史鐵生搖著輪椅在地壇走過的這十五年,就是和宇宙、和生命、和人間最普通平凡的一切對話的十五年。他的情和愛,期盼和夢想,膽怯和勇氣,迷茫和清晰,遐思和熟慮,跟隨他手下的輪子在結實的地上一寸寸印過;而我,也跟著一起身臨其境般體驗當時的一情一景。我隨著作者細細的筆觸靜觀那藤蔓與古松,那雨燕與瓢蟲,那樹幹上僅存的、「寂寞如一間空屋」的蟬蛻,那「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的露珠。我隨著那時而吱呀出聲的轉輪,拾起片片思緒。那些曾經同樣困惑過我,甚至叫我懼怕的問題,因了基督信仰的關係而淡出我的腦海;而那些人情世事,卻是同樣的揪心難釋,也同樣的終潛入悠悠的淡定。
人從某種角度上說都是殘缺不全的。我作為一個殘缺不全而又喜愛碼字之人,同樣希望以自己的文字來彌補自己生命裏的某種殘缺,來證明自己存在的某種價值。讀著史鐵生那些關於寫作和人生的自我剖析,我伸出手來,和這位可敬的真誠的作家陰陽遠握。
這個世界上感撼人心的無非這幾樣:愛,無私,苦難和自強。讀著《我與地壇》,我就這樣地被感撼了,不似迴腸蕩氣,更勝柔腸九曲。遼闊的胸懷,高遠的境界,豐厚的文思,並不需要走千裏路來獲取,不需要天涯海角來映襯,耶穌就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例子。當然史鐵生不是耶穌,就像凡人一樣,他從肉到靈都不完美。他只不過是用一雙文學家的眼睛,一顆敏感、謙卑、真誠的心和自己也和外部的世界交流,他有一副格外痛苦也敢於直面痛苦的靈魂。這一切的自然外化,就成了《我與地壇》。
同樣是輪椅上的犟種,羅斯福後來發現聲音比外觀重要,於是有了他戰爭與和平的年代裡一聲聲鼓舞人心和勇氣的演講;史鐵生的文字,早就突破他身體的和時空的限制,長上翅膀飛遍五大洲四大洋,飛向天的高處,也飛入心的底端。於是,就有了《我與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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